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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蓬莱(郁都)


这一夜,云娘都没有睡着,她倒不是在想将来该拿谢苏怎么办,是将那几十枚金叶子倒在床上,数了又数,欢喜得不知道该怎么好。
天亮之前,她听到院外有人拍门。
男人的咳嗽声一响起,云娘就知道,是自己的丈夫王宗回来了。
王宗原本是靠打鱼为生,与这永州无数的人一样。
有一年,南海之上刮起了黑风浪,那之后,海上的渔获就越来越少。
靠打鱼已经无法养家糊口,越来越多的女子下海采珠,她们潜入更深的海中,找到的夜明珠却越来越小,品质光泽也越来越差。
永州的人们为养活自己和家人,便找到了一条新门路。
南海之中有一种奇异的灵物,名为海人鱼,在帝都金陵,这种灵物有另一个名字,叫做鲛人。
鲛人形貌殊丽,眉目、口鼻、手爪皆与人无异,却又比常人美丽得多,皮肉细白如玉,发如马尾,均有五六尺长。
最初有些鳏寡之人,捕得鲛人,就将它们养在池塘之中。鲛人性情柔顺,长相美丽,据说交合之际与人无异,也不伤人。
一时之间,无数贪色猎艳之人来永州采买鲛人。
后来连帝都金陵城中,达官显贵们也纷纷以蓄养鲛人为乐。
这些鲛人尽出自南海,皆是永州人自海中捕捉上来的。
只因鲛人心肠柔善,每每见到落水受伤之人,便会现身将他们带到岸上,永州人便佯装体力不支沉入深水,待鲛人出现,就用渔线将它们缠住,拖上岸来。
王宗做的便是这一桩生意。
冬日寒冷,无法下水诱捕鲛人,连日来,王宗只是在船上用鲜鱼肉食引诱海上鲛人靠近,却并无所获。
归家之时,他本是闷闷不乐,初初听到云娘说谢府昨夜起了大火,烧得什么也没剩下,王宗还很是不高兴,只因为谢府没了,家中便少了云娘日日去烧菜做饭的一份银钱。
待看到云娘捧出了金叶子,王宗脸上的郁闷之色转为狂喜,掐住云娘的手,对着将明的天光细细看她手中的金子,却怕街坊四邻听到,连笑声也不敢露出来。
谢苏从柴房的门缝中,看到王宗眉飞色舞又强自压抑,他不大通世事人情,却也知道这样的神情叫做狂喜,就如谢太医每次炼成灵药之时脸上的神情一样。
可不知为何,这样的神情又好似十分丑陋。
云娘在一旁瞧着王宗的脸色,适时打开柴房的门,絮絮地说了不少好话,一时说吃了谢苏开的药,自己身上的疼痛才缓解不少,一时又说谢苏不会说话,可怜得很。
王宗便抬头看了谢苏几眼,只是闷声不说话,半晌才点了点头。
自此,谢苏便在柴房之中住了下来。
他对自己的身世来历一概不知,好像自从有记忆之时就跟在谢太医身边,被圈禁在那一方药圃之中,从不曾在外行走,除了那些来请谢太医出诊看病的,也没有见过什么外人。
如今在云娘这里,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数日之后,旧雪未化,又来新雪,纷纷扬扬地洒满了人间。
隔着云娘家的外墙,谢苏看到十几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少年围在一处,将地上的积雪滚成雪球捏在手里,趁其他人分心便将雪球扔到他们身上。
投出雪球的人自然是放声大笑,被砸中的人气愤地哼哼了几声,也弯腰团起雪球追打起来,笑闹之语不绝。
有一个身形最灵活,总是能用雪球砸中他人的少年突然脚下一滑,众人一拥而上,将他埋在雪里,都是哈哈大笑。
闹够了之后,他从雪堆里爬出来,忽然看见了墙后的谢苏,微微一怔。
其他人便也循着他的目光望过来,看见谢苏,皆是目不转睛。
谢苏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看着自己,也不明白先前他们将积雪捏成雪球互相砸在身上,为什么又笑又闹。
从前下雪的时候,谢太医只是要求他用白雪将瓷罐装满,埋在院中的梨花树下,来年开春之时取用。
因为雨雪都是无根水,最适宜炼制灵药。
在谢苏看来,这些白雪,好像只有这么一个用途。
他离开院墙,自己也俯身握了一把雪在手心,冰凉而轻软。
谢苏站起身来,稍微一握,还未学着那群少年捏出一个圆圆的雪球,肩上先被人用雪球击中了。
雪珠散开在他肩上,并不疼痛,几点雪粒飘到他脸上、颈中,丝丝缕缕的冰凉感觉散开。
谢苏抬眼望去,那个拿雪球扔他的少年见自己击中了,不知为何红起脸来,几个人推推拉拉地走了。
谢苏手中的那个雪球尚未捏好,便被他的掌心暖化大半,指掌也被冻得通红。
耳畔传来踏雪之声,谢苏抬眸,看到云娘向自己走来。
她拂去谢苏肩上的雪尘,又把他掌心化了一半的雪球摘去,手法极轻柔,只是脸上的神情不大自然。
云娘轻声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谢苏凝视着云娘的脸,想将她让进柴房里避避风,可是云娘执意不肯,自顾自地讲起了故事。
“我认识一个采珠女,嫁人之后,仍然会去海中采珠,她的丈夫便在船上为她拉着绳子。其实这个女子常年泡在冷水里,四肢关节都有极大病痛,日日敷药都要花费不少银钱,也做不了什么重活,早就不适合下水采珠了。有一日,她仍旧游到水底,她的丈夫在船上拉着绳子,采珠女在水底找了很久很久,连一颗最小的夜明珠也没有找到,就在这个时候,她发现自己身上的绳子断了。”
云娘的声音越来越轻,脸上有一种做梦一般奇异的神情。
她又道:“可是这个采珠女水性很好,没有绳子拉她,她自己也游到了水面。采珠女的丈夫见到她,松了一口气,说绳子在船边磨断了,还好她没事。采珠女点点头,什么也没有说,跟丈夫一起回了家。可是那条断了的绳子,采珠女却没有勇气将它拿起来看一看,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云娘的声音既温柔又哀伤。
“因为采珠女心里害怕,她怕那条绳子根本不是在船边磨断的,而是自己的丈夫割断的。”
云娘的容色并不十分美丽,然而此时她微微一笑,却是容光照人。
她爱惜地为谢苏拂去身上的雪花,轻声道:“只有对别人有用的人,才能活下来,无论什么样的境遇,人都是能活下来的。”
说完这句话,云娘似乎不敢看谢苏那双琉璃般透彻的眼眸,转身回屋去了。
这天夜里,风雪声渐浓。
晚饭时,谢苏喝了一碗云娘端上来的热热的粥,然后就睡着了。
说是睡着,其实并不那么准确。
他的头很昏,四肢酸软无力,只能听到身边有人说话,却无法睁开眼睛。
“那药……你也放得太多了些。”
这是云娘的声音。
“你懂什么?你不是说那个谢太医一直用他来试药,我要是不下猛药,又怎么放得倒他?”
这是个男人的声音,是王宗。
两人又絮絮地说了些什么,谢苏却听不分明了。
他如同被梦魇住,既无法彻底昏过去,又不能完全醒过来,被人放到了牛车上,身上盖了厚厚的稻草。
谢苏闻得见牲畜身上略微腥臊的干燥味道,和湿了雪的稻草的味道。
一路浑浑噩噩,似梦似醒,似乎在布满泥泞的道路上走了许久。终于停下来时,谢苏又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说话的是个男人,要比王宗年老一些。
“前些日子听你说起这小子来,我还当你吹牛,现在一看,果然比过去一年咱们捕上来的所有海人鱼还要标致,你打算在哪里交割?”
王宗嘿嘿笑道:“就放在前面的明光祠里,后半夜自然有人来把他带走。”
那人道:“神仙真人的眼皮底下,这种事情你也做得出来?”
王宗哼地笑了一声,轻蔑道:“谁不知道永州灵气断绝,那明光祠荒废多年,也就是个破庙了,至多有几个孤魂野鬼,我是不怕的。”
那人也笑道:“是啦,神仙真人也好,孤魂野鬼也罢,都怕你我这样的恶人磨……”
谢苏只觉得自己连着身上的稻草卷被抛到地上,脚步声渐渐远去,四周清冷无比。
不多时,外面院中响起柴火燃烧的哔剥之声,间或有人低语,似乎是王宗二人并未离去。
昏沉之中,谢苏的呼吸却是越来越浊重,最后像是呛了口水一般猛然呼出长长的一口气,终于将神智从梦魇一般的昏沉中强拉了出来。
谢苏睁开沉重的双眼,挣扎间身周浮起无数灰尘。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身前一尊倒塌的神像。
神像的头颅和手臂肩背已经碎得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四周褪色的帷幔垂挂下来,上面满是灰尘和虫蛀。
帷幔之间,还有更多隐没在黑暗处的破败神像,或持剑,或握刀,或双手掐诀,或负手而立,姿态各异,只是早已陈旧不堪,显然很多年无人供奉了。
屋顶缺了一角,露出风雪中的夜空,大片大片的雪花从中飘落。
谢苏坐起身来,手脚都麻木着。
王宗心细,这样的事大概已经做惯了,除去给他下了药以外,又用结实麻绳绑缚了他的手脚。
谢苏往地上看去,捡了块稍微尖锐些的碎石磨手上的绳子。
王宗捆得很紧,他指尖捉着那块碎石,发不上力,仅磨去了麻绳最外面的一缕。
谢苏靠着窗格站起来,四下里看看,挪到离他最近的神像前面。
那神像的面目隐于帷幔之后,看不真切,却是个持剑在身前的姿势。
神像之上恰好是那缺了一块的屋顶,雪花打着旋落下来,落在那只持剑的手上,积了厚厚一层。
那柄剑虽未开刃,可是质地十分坚硬。
谢苏便将双手手腕靠了过去,用神像手中的剑去磨麻绳。
不知过了多久,腕上的麻绳被他磨破了。谢苏蹲下去,又将脚上的束缚解开。
他静静地听着殿外的动静,簌簌落雪声之下,并没有其他人前来,王宗二人只是坐在院中烤火。
雪花从残破屋顶落下,沾在谢苏的眼睫上。
神像持剑的手就在他眼前,上面落满了雪。
谢苏忽地想起了云娘,他心里并不吃惊,也没有怨恨,他只是想起云娘给他讲故事时哀伤的神情,以及为他拂去肩上雪尘的温柔的手。
自他有记忆以来,没有离开过谢府,却也知道天下是很大很大的。
如今谢府已经毁于一场大火,天下之大,谢苏其实已经无处可去。
正因为无处可去,所以无处不可去。
谢苏抬头望了望这尊神像隐藏在帷幔后的脸,学着云娘的样子,抬手轻轻拂去那只持剑的手上的积雪。
那只手几乎跟他自己的一样冷。
雪光之下,谢苏玉色的脸俊美冷淡,眼瞳仿若两片琉璃,足够他隔着这透彻无所顾忌地打量人间,眼尾却有一粒胭脂色的泪痣,神色微微动容之时,艳如桃花破雪。
谢苏后退半步,就要转身离开。
却听到一声低低的,男人的笑。
这笑声响起的一瞬间,外面火堆的轻微哔剥声、王宗二人的交谈声似乎全部消失了。
无数雪花悬停在了半空中,连风也停住,天地之间全都凝固了一般。
“正因为天下间无处可去,所以无处不可去,有意思。”
谢苏回头,视野中一袭青衫磊落。
男人身量极高,面容深邃英俊,身上的气息从容而淡然,脸上的神情却似笑非笑,还在一刹那间读出了他心中所想。
“既然如此,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他向谢苏伸出了一只手,那种气度,仿佛翻掌之间,可以握住天地之间所有高山大川,握住亘古长风。

旭日的第一抹光辉洒向溟海的时候,蓬莱秘境悄然打开。
蓬莱山东面的灼灼桃林在朝阳之下烂漫如许,青山之上云雾流淌。
姚黄规规矩矩地守在桃林之外,看到天际一道流光,知道是明无应回来了。
姚黄是个花妖,原身是一株牡丹,被前朝的开国皇帝亲手栽在都城里。
这世上草植鸟兽想要修炼成妖,是很难的一件事。
因为修炼需要漫长的时间,还需要一点机缘。以草木鸟兽短短的寿命,是不足以炼化天地灵气修炼成妖的。
姚黄是一国皇帝亲手种下,花开之时满城惊动,上至皇亲贵胄,下至贩夫走卒,无不竞相来看花开的盛景。
两百多年来,姚黄见过的人不计其数,被几千个文人骚客写诗称赞,有的足以流芳百世,有的却是狗屁不通。
有名动京城的花魁求他一朵花簪在发髻上,有富可敌国的商队千里而来,只为见他一次花开。
他看过王朝鼎盛之时的富贵风流,见过王孙落魄,流离失所,见过大灾之年民不聊生,饥民易子而食,也见过战乱之中满地兵戈,尸横遍野。
姚黄最后见到的人,是一个亡国的公主,她用一把匕首刺在自己的胸口,鲜血涌出,溅在姚黄的花蕊之上。
这一抹公主血烫醒了姚黄的精魂,他成了妖。
后来他遇到了一个修仙的人,那人告诉他,这就叫机缘。
那人带着他坐船出海,寻访虚无缥缈的蓬莱秘境。
他们遇上了溟海的风浪,那人葬身溟海海底,姚黄却随浪漂流到了蓬莱山,认了明无应做主人,为他打理这蓬莱山上的一切事情。
眼看着天际流光越来越近,姚黄眼观鼻鼻观心地低下了头,心思其实已经飞到了自己还没看完的话本子上。
风流才子俏佳人的戏码他早就看腻了,这次的话本子新鲜得很,讲的是一个公侯家的富贵小姐,一连迎娶了八个丈夫。
世间只有男子三妻四妾,这话本子却反其道而行之,令八个美男子各有所长争风吃醋,倒也别有趣致。
姚黄只待明无应回来,自己向他敷敷衍衍行个礼就可以走了。
反正这蓬莱山上的灵物精怪不少,明无应从来不拘着他们,想玩就玩,想笑就笑,来去自由。
姚黄对自己的这个主人,敬,是有的,怕,那是一点也没有的。
他手下有不少刚能化形的精怪小妖,对他们来说,能够化形便是一生中顶顶重要的事情。
因此能够化形者无不要在小山头上志得意满地宣讲一番自己修炼是多么刻苦,化形成人又是多么快乐,听得那些还不能化形的草木鸟兽无不是眼巴巴地钦羡着。
便有一只小狐狸开了赌局,众精怪纷纷押注,赌下一个能够化形的是谁。
他们用来做赌注的无非就是些散碎灵石,平日里修炼最为刻苦的自然被许多人押注,有一条连灵智都还没开的小红鱼就无人问津。
却有一个人偏偏看好这条小红鱼,在它身上押了不少灵石。
可大家没想到的是,下一个朔日,化形成功的竟然就是这条谁也不看好的小红鱼。
大家的灵石输了个精光,化形的小红鱼也拜别了他们,要去溟海中见见天地。
小红鱼一入溟海,便化成巨鲲,水击三千里,灵气浩荡,云蒸霞蔚。
那气势那阵仗,蓬莱山上的精怪们看得眼睛也直了,自此谁也不再开没用的赌局,大家纷纷关起门来潜心修炼。
如此这般又过了半个多月,姚黄去镜湖小筑,瞧见明无应撂下的半杯茶里有一线细细的红色游弋,正是那条小红鱼。
再仔细一看,那哪里是鱼,分明是一片鲜红的枫叶,上面拢着一个虚虚的鲲影。
茶杯之中,竟有气象万千。
另有一小堆灵石做了棋盘上的棋子,明无应坐在旁边,自己跟自己对弈。
姚黄伸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掐了一把,这才稳住了情绪。
他心中已不知该说些什么,明无应身为仙门第一,富有蓬莱秘境,天下万物俱可为他随手取用,可他竟然跟最微末的小精怪们参与一个赌局,所获赌注不过就是点不值钱的散碎灵石。
关键是,他还施了术法出千作弊。
明无应见他过来,不仅毫无愧色,竟还像是被扫了兴致一般。
“让你们知道赌局么,本来就是有输就有赢,”明无应漫不经心地将灵石拢起来,“谁知道你们干脆就不赌了,这多没意思。”
姚黄皮笑肉不笑地揶揄道:“现如今大家潜心修炼,进益倒是都很大呢。”
至于那一小堆灵石,姚黄自然是又偷偷地还给了大家。
既不能让那些小精怪们知道是明无应赢走了他们的灵石,又不想被追问这些灵石是从何而来,姚黄只得半夜三更带着灵石出门,山涧里扔两颗,草丛里又扔两颗。
第二日大家都喜滋滋地捡到灵石,却瞧着姚黄的脸色很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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