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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蓬莱(郁都)


这可有些难了,姚黄又道:“可是这几日我跟他在一起,并没发现他身上有灵力,即使原本有一丝,大概也被那个谢太医毁去了。”
在姚黄看来,虽然明无应曾经过天门而不入,将来终有一天还是要飞升的。
到了那时候,身为蓬莱主的徒弟,若是不能自立门户,那他在这世上的处境,恐怕会有些艰难了。
可他这句话说完,却发现明无应看着他,神色之中很是玩味。
“我又说错了?”
明无应笑道:“你看人的眼力没有,倒是能看出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
姚黄此时已经知道自己想得岔了,懊恼得低下头去。
明无应又道:“谢苏呢?”
姚黄低声道:“我让他在芍药园里帮我浇花……”
闻言,明无应淡淡地看过来。
姚黄猛然发现自己犯了大错,脸色霎时白了。
牧神剑此时就在芍药园中,神兵认主,谢苏若贸然靠近,必会被凌厉剑气所伤。
销明草,出自《王子年拾遗记》

姚黄口中那个芍药园距谢苏的住处并不很远。
山中小径皆随着溪流而建,青石板路光滑平整,水声如环佩叮当。
走了不多时,谢苏便遥遥望见了那片芍药园。
芍药性苦微寒,可以入药。谢苏往日见过的芍药,大多是已经挑选移栽在盆中的,可以取其根削皮蒸煮晒干以入药。
但这里的芍药多如一片花海,谢苏甫一踏入园子,就觉得触目所见无不是各色的芍药花朵,似乎没有尽头。
这样一棵棵的浇灌下去,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做完。
然而谢苏却好似没想过这个问题,抽出衣带将自己的衣袖牢牢绑住。
这衣衫是姚黄给他准备的,宽袍大袖,是很洁净的白色。
谢苏从前在谢府的药圃中照料药草,这样的事对他并不难,只是不想将身上的衣服弄脏了。
芍药园的入口处有一小块平整空地,又打了几个木架子,其上摆放的无不是莳花种草所需要的工具。
有些是谢苏曾经见过也用过的,有些是他没有见过的,但是看那些器具的样子,谢苏也大概可以猜出是什么用途。
他先是往木桶中注满清水,随后用瓢舀水,一点点地浸润浇灌芍药根部的泥土。
这园中的芍药长势茂盛,大片大片的花丛甚至比人还高。
放眼望去,虽然花朵的颜色各异,但似乎还是以深红色居多,白色和黄色都各有一些,还有一些杂色的,花瓣深处是粉色,渐渐延伸上来就变成了白色。
这些芍药同谢苏往日见过的都不太一样,花朵甚大,花瓣质地宛如丝绒一般,挤挤挨挨簇拥着花心。
他提着水桶一连浇灌了十几棵芍药,自己也渐渐走到百花深处。
再一次取瓢舀水的时候,谢苏却发觉有些不对。
他已经浇灌了十几棵芍药,但木桶中的水却不增不减,一直是原来的样子。
谢苏将手伸进水里,掬起一捧来,清水便自他的指缝间落下,澄明清澈。
不知道是这水自身有奇异之处,还是盛水的木桶上被用了什么术法。
往日里,谢太医总是会将自己关在房中,对着几本不知道从何处寻来的残书古卷,专心研究其上记载的功法。
他执迷于修仙一途,炼制灵药是为了淬体,帮助自己感受到天地灵气,下一关则是将感应到的灵气引入自己体内炼化,一步步拓宽经脉,最终将灵气引入气海。
若是修炼得法,灵气便会再次从气海之中流向经脉,如此反复,灵气便炼化为灵力,可为自己所用。
但谢太医吃了许多灵药,却始终停留在最初的阶段。
对于这天地间的灵气,他似有所感,但谈到如何将灵气引入体内,便是数年之间都没有进益。
后来的那几年,谢太医每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到了闭门不出的地步。
那几本记载着功法的残书古卷,也被他日日夜夜翻阅得更加残破不堪。永州近海,颇为潮湿,那些书卷的保存本就不易,时间长了,就成了一堆纸片。
谢太医只得将它们一一重新抄录,找阳光晴好的日子,在院子里慢慢晒书。
那些时候,他便防贼一般防着所有人靠近,生怕有谁将那些功法学了去。
只是直到谢太医死,也没有炼化半分灵气,连一个最简单的术法也不会施。
可是这蓬莱山上,连一只浇花用的水桶上都有着奇异术法。
若是谢太医见到这些,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这是谢苏来到蓬莱山之后,第一次想起谢太医。
他收束心思,舀水向另一棵芍药浇去。
片刻之后,谢苏看着自己手中的木桶,动作忽然顿了一顿,似乎在一霎那间想到了别的什么事情。
若他眼见为实,那么这木桶或是水中必有一个奇异术法,不管如何取用,都可以维持清水不增不减。
既然有这样不可思议的术法存在,又为什么非得由人来给花浇水呢?姚黄大可以再施一个术法一齐将园子里的花都浇了。
谢苏只这么略想了想,就觉得此刻自己所处的花丛跟园子入口处已经大有不同。
这些芍药虽然生得十分茂盛,其间总还留有空隙,足够两人并肩进出。
可谢苏走到这里,却只觉得满目花朵密密匝匝,那些芍药叶片挨在一起,不时蹭到他衣袖之间。
而那些鲜艳美丽的花朵仿佛就盛开在他的脸旁,细腻如丝绒一般的花瓣有时会擦过他的脸颊。
谢苏转身望去,他的来路已经被挤挤挨挨的芍药花挡得没有一丝空隙,可他明明记得自己就是从这个方向来的,那时这里还有一条窄窄的小路。
忽然之间,谢苏听到了一些细碎声响,像是从什么极其幽静空旷的地方,传来的轻飘飘娇滴滴的人语。
“哎呀,都怪你,被他发现了……”
“为什么怪我,明明你也去蹭他了!”
“他长得可真好看呀。”
“为什么不是姚黄来?”
这些声音听起来像是韶龄女子在说话,可是那说话的语气偏偏娇软得如幼童一般,天真无邪。
谢苏环顾四周,花影叶丛之中除了他连一个人都没有。
反倒是因为他这个动作,那些声音纷纷笑起来。
“你在找谁?”
谢苏微微退后半步,只觉肩上被什么东西轻轻一拂。
侧过脸去看时,发觉那竟是一朵深红色的芍药花。
谢苏道:“是你们在说话?”
又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芍药花道:“自然是我们啦,难道你在这里还见到了别人?”
谢苏听它们窃窃私语之中提到了姚黄的名字,也不觉得这些芍药对他有什么恶意,因此解释道:“是姚黄让我来给你们浇水的。”
“那姚黄呢?他去做什么了?”
谢苏微微颔首:“我不知道。”
又有一个娇软声音道:“他是来取园子中心那个东西的,是不是?”
一时之间,倒有许多个声音响了起来,是那些芍药花们在七嘴八舌地吵架。
“你怎么知道他就是呢?”
“是姚黄让他来的呀!”
“那日蓬莱主和姚黄在园子里说话,咱们可是都听到了,那个东西原本就是为别人准备的,到时候也要被取走的。”
“如果不是他,还能是谁呢?这里再也没有陌生人来了。”
花儿们争吵了片刻,似乎终于达成了一致意见,不再说话了。
花影摇动,那些芍药花丛之中,奇异地出现了一条小径,弯弯曲曲不知道通向何方。
只是小路尽头的花影之后,似乎有什么东西盛放出金色光华,如呼吸一般明灭。
谢苏举步向前走去,绕过最后一丛遮目的花影,见到了一棵树。
那是一棵枫树,却与世间的枫树大为不同。
它的叶片生得极低,扩散开来,如同华盖一般。
这一层叶片之上又有一层,只是延伸的范围要稍小一些。
如此反复,总共有五层,便如宝塔一般,最上面一层叶子大约只有那些芍药花一般大。
这枫树不高,最顶一层也不过就是比谢苏高一点点。
然而最奇异的,是斜切进枫树树干的一柄剑,那些金色光华就是从这柄剑上散发出来的。
谢苏绕着枫树走了半圈,这才看到被剑斜切进去的那边全然没有枫叶,枝干焦黑,如枯死了一般。
这枫树一半生机盎然,另一半已经枯朽。
走得近了,谢苏才看到树干上疤节扭曲,树皮皱起,竟像是一张人面。
而那柄散发着金色光华的剑恰好将人面的额头从中剖开,其间似乎有红色的汁液。
那说不清是鲜血还是枫露的汁液极为浓稠,缓慢聚成一滴。
枫树下面则摆着一个小银瓮,里面已经收集了一些红色汁液,只是因为太过浓稠,几乎凝固在瓮中,如一块红玉一般。
谢苏低头看着那个银瓮,发觉枫树周边的泥土与其他地方色泽不同,而且更加湿润,想来这棵枫树是最近才移栽在这里的。
恰在谢苏低头时,人面伤口处的汁液缓慢聚成了一大滴,倏尔落下,映在谢苏的眼睛里。
那深红倒影仿佛墨一般化开在谢苏琉璃色的眼眸之中,霎时间似有风吹过,满树枫叶抖擞,齐齐坠落。
那些落下的枫叶竟在同一时间化为无数翻飞的红蝶,蝶翅振动之间光华灿烂,蓦然全数涌向谢苏。
谢苏睁开眼时,枫树红蝶全部消失不见,眼前只有看不到尽头的台阶。
那些台阶仿佛都是白玉制成,凭空出现在一片空茫之中。
谢苏只觉得自己的后背被什么极重的东西压着,令他连站立都十分困难,不由得伸手撑在台阶上,缓缓松了口气。
他另一只手向后摸去,摸到了坚硬冰冷的剑柄。
而他周身,尽是剑身散发出来的金色光华。
谢苏只道这沉重压力是这柄剑加在他身上的,握住剑柄想要将它取下。
在他试图拔剑的一瞬间,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这柄剑,现在的你是拔不出来的。”
谢苏恍若未闻,握剑的手缓缓加力,掌心处被剑柄硌着的皮肉已经麻木,修长手指骨节处尽数泛白,显然是力竭的迹象。
下一瞬,似乎有铿然一声轻响,那柄剑被谢苏拔出鞘不足一寸,又立刻被强大的吸力合上了。
而谢苏已经全然脱力,就在他拔剑出鞘的这一刻,肩上重量蓦地一轻,台阶两侧的空茫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天际烂漫红云,金光普照。
至高处有琼楼玉宇,在云间若隐若现。
然而这奇异景色也只是一瞬,随着那柄剑收回鞘中,一切景色化为虚无,如溃散的梦境一般无处可寻。
那个女子的声音也没有再出现。
谢苏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谢苏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姚黄。
姚黄见他醒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坐在床边,关怀道:“你总算是醒了。”
谢苏觉得自己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异样,坐了起来,问道:“我怎么了?”
姚黄一袭淡黄色衣衫,似乎稍稍有些疲惫,又仿佛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仔细观察着谢苏的脸色,道:“你昏过去了。”
他问谢苏是不是要喝水,随后又道:“都怪我。那些芍药喜欢跟人亲近,我本该告诉你的,没想到它们喜欢你不假,却又稀里糊涂地把你引到了枫鬼那里。你昏了十几个时辰,可把我急死了。”
谢苏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昏了这么长时间,他自觉没有受伤,见姚黄担心,轻声安慰道:“我没事。”
他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向姚黄:“那里有一把剑,我……”
姚黄随手指向床头:“喏,你是说这把剑吗?你昏过去的时候,可把它握得紧紧的呢。”
谢苏低头看去,这才发觉床头其实一直斜靠着一柄剑。
看剑柄和护手的形状,正是自己在芍药园中见到的那一柄。
长剑古意盎然,剑鞘是暗金色的。
明明剑锋已经收入鞘中,但谢苏却觉得那柄剑上似乎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
他想起那忽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无尽玉阶,当时这柄剑正负在他背上,仿佛一座山峰压下来,他用尽全力也只不过能将这柄剑拔出一寸来。
可姚黄又为什么说,他昏倒之时将这柄剑紧紧握在手里?
那如梦似幻的景色在谢苏心中一闪而过,他轻声问道:“我……我没有误事吧?”
姚黄闻言,偏头看他一眼。
谢苏想起在芍药园中,这柄剑斜斜切在那颗奇异的枫树之上,那不知道是鲜血还是枫露的东西一滴滴落入小银瓮中,显然是珍贵之物。
他见姚黄一语不发,面色微微发白,复问道:“是我弄坏什么了吗?”
姚黄忽然歪头看他,道:“原来你脸色不佳,是因为担心这个?”
他豪气地一挥手:“你能弄坏什么呀,就算你把天捅个窟窿,也有人能补上。”
谢苏稍稍觉得心安,终是好奇自己在芍药园中幻梦一般的经历,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能告诉我吗?”
姚黄望向谢苏,索性从头说起。
那些芍药花都是修炼尚浅的花灵,因此喜欢靠近修为高的灵物,也十分喜欢亲近人,往日都是姚黄为它们浇水的。
见到姚黄过来,芍药们自然是七嘴八舌把遇到谢苏的事情告诉了他。
等姚黄听到它们说起谢苏莫名昏倒的时候,他自芍药们分开的小径一路奔过去,看到一片耀目的金色光华中,明无应已经站在谢苏身边。
谢苏倒在地上,手中还握着牧神剑。
他身上并没有伤痕,胸口亦缓慢起伏,显然尚有平稳呼吸,姚黄稍稍放下心来,却发觉明无应脸上的神情似乎颇有兴味。
牧神剑是明无应的佩剑,可是明无应低头凝视谢苏,并没有召回牧神剑,不知道在想什么。
姚黄在自己手上出了这等纰漏,一时之间也不敢去打扰明无应,静悄悄地站在那棵五重枫树旁,伸手拿起了小银瓮,里面的枫露几乎凝固,宛如一块红玉。
枫树树干上的人面额头处被劈开,已不再有枫露流出,只是半朽之处有点点光华闪现,已经重现生机。
这五重枫树上生出的人面叫做枫鬼,是化妖途中出了岔子,未来得及修炼出完整人身,只能长久留在树身之中。
这颗枫鬼受魔气沾染,已经枯死了一半,是受人请托才移栽在此。
牧神剑斜劈在人面之上,将树身中的魔气都逼到了枫露里,如此枫露流尽,枫鬼也就逆转了枯朽之势。
姚黄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谢苏,心中只觉得十分歉疚,轻声道:“他身上没有灵力,就是个普通人……是我错了,请主人责罚。”
明无应却忽然笑了一笑。
“你怎么知道他身上没有灵力?”
姚黄微微一怔:“可我并没有察觉到啊?”
他是花妖,对于各种气息的感应十分敏锐,可是在谢苏身上确然感受不到半分灵力的存在。
姚黄在镜花水月境中见过谢太医常年让谢苏试药,只道就算谢苏被那些丹药灌出来一两分浅薄根基,也全数被那谢太医毁去了。
他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明无应却道:“不对。”
淡淡的金色光华映亮明无应英俊无俦的侧脸,他伸出手,点在谢苏的眉心。
谢苏双目紧闭,长睫之下弯出一弧阴影。金色光华之中,他眼下那粒胭脂色的小痣分外鲜明。
明无应淡淡道:“无论是他吃下的那些丹药,还是那个谢太医毁去的,不过都是表面浅浅的一层,来来去去,没什么可在意的。”
他低头凝视谢苏,微微一笑。
“就像溟海上的一层雾,日出之后就散了。”
姚黄想着明无应的话,心中着实有些惊讶。
原本他看谢苏,只是觉得谢苏长得很好,很合他的眼缘,想到这毫无灵力根基的少年要去做明无应的徒弟,委实太艰难了些。
此时听明无应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说谢苏这具身体里潜藏着磅礴灵力。
姚黄尚未来得及接受这件事,就听到明无应似笑非笑道:“方才你说,想要我怎么罚你来着?”
“呃,”姚黄定了定神,很快小声反驳道,“我没说。”
明无应道:“那就罚你每天看着他好了。”
姚黄不解:“看着他做什么?”
“等他醒了,让他每天走动时都背着牧神剑,什么时候能自如行走,也就差不多了。到时候是想下山还是想留下来,都随他去。”
姚黄听到前半句时,习惯使然,不由得微微点头,一一记在心里,可听到“下山”两个字,他瞪大了眼睛望向明无应:“我以为主人是想收他为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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