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未落,只见船头明无应的身影忽然消失了。
下一瞬,木船已经到了岩壁之下,这里极是逼仄,船上的人甚至无法坐起,伸手就能摸到上方的粗糙岩壁。
那六盏悬灯亦低低伏在水面上,将漆黑河水照得如同墨玉一般。
驶过这一段之后,春掌柜自船中坐起,看到明无应依然坐在船头,仿佛刚才只是他的幻觉一般。
只听明无应漫不经心道:“到了。”
转过最后一处曲折水道,水流骤缓,春掌柜抬头,见到了自己此生从未见过的景象。
第27章 石中鱼(十一)
眼前山洞极高极阔,上方几乎望不到顶,却密密麻麻挤满了无色水晶,犹如一簇簇巨型芳花盛开的丽景,旁逸斜出,漫无尽头。
船周六盏明灯幽幽升起,其柔和光芒竟将整个山洞照亮。
洞顶的水晶被明灯辉映,发出了淡淡的暖色光辉,晶光莹然,令人目不暇接,宛如仙境一般。
那条暗河流到此处,化为极大一片湖泊,水晶映照之下,湖水呈现深碧的颜色,愈到湖心颜色愈浓。
这暗河水量颇大,日日夜夜滔滔不住汇入湖中,湖面却不增不减,定是湖底有一处出口可将水流泻走,彻底转入地下。
湖畔沙石却是白色的,木船靠岸,众人才看得出那些并不是普通卵石,颗颗浑圆剔透,细腻透光,竟然全都是光洁良玉。
玉石堆叠数层,由缓渐峭,高处已成一处峰崖,几乎和洞顶的水晶相接,通体莹白,只有一线碧色沁入,真如一整块完美的玉璧。
此处寒气之深重,众人都觉得仿佛是掉进了雪窟之中,口鼻之中皆是源源不断冒出白气。
那寒意似乎能钻进人的四肢百骸,短短几息之间就让人觉得关节滞涩,灵力难以流转。
春掌柜操纵木船靠岸,实则紧张得连面色也稍稍变了,下船之后更是注意着飞云常小四等几人的动向,不许他们离开自己太远。
这里美得诡异,冷得心惊,空得胆寒,却又灵气充沛,必是那条青螭的居所。
谢苏最后一个下船,湖底水流奔泻力道甚重,连带湖水微微漾动,涟漪触岸而碎,船中又只剩他一个人,有些不稳。
他一手握着承影剑,另一手自然而然伸出去维持平衡,不意却被明无应握在掌中。
明无应掌心甚暖,手臂很稳,足以让谢苏借力下船。
只是他双脚已经踩在玉石之上,明无应仍没有要松开他手的打算。
谢苏敛眉,不欲让已经先行上岸的春掌柜等人看到这一幕,只是低声道:“放开。”
明无应却道:“你冷不冷?”
谢苏稍稍一怔,心底已经明白过来。
他身负寒毒,在这样潮湿阴冷的地方带着,身上受的痛楚远远大于常人。明无应这话里的意思,是问他身上的寒毒有没有发作的迹象。
那日在鬼市之中送走吕微,谢苏被明无应伸手点在眉心,就此失去了意识,醒来之后知道明无应又给他喂了自己的血。
不知在他昏迷之中,明无应是否又在他身上用了些别的法门。其后他们在船上航行数日,谢苏却并不需要每日都饮他鲜血,身上的寒毒也没有再发作过。
明无应臂上稍一使力,谢苏已被他拉至身前。
他只是微微低头,话音便落在谢苏耳畔。
“你若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我喂血,就老老实实别动。”
精纯灵力自明无应身上逸出,从他和谢苏相握的手上传递而来。
灵力入体,便是从胸腹至四肢一股温暖之意,经脉均被缓缓温补。
只是渡灵力的效用似乎不如鲜血那般立竿见影,明无应便握着谢苏的手,良久没有松开。
谢苏无法,只得被明无应握着手。否则,就是当着一千个人一万个人,明无应要割破自己的手指凑到他唇间,也是做得出的。
只是十指相扣之间,感觉终究异样。谢苏不由得更加挺直脊背,绷紧身躯。
明无应掌心极暖,他指尖半是随意半是轻佻,一下一下叩着谢苏的手背,显见心情极好。
春掌柜何等精明样人,眼风一扫便已经看见,只装作不察。
那刘家三兄弟一心戒备四周,自然没有看见,常小四眼尖,先是一愣,又好似颖悟过来,却被春掌柜一脚踹在屁股上。
只有飞云反握长刀,心无旁骛,护在春掌柜的另一边。
此地空阔诡丽,但显然并没有青螭的踪迹。
湖心那个泄水口后面是真正的地下暗河,他们无法进入,青螭或许此刻正在里面,春掌柜便令伙计们先行退后,不可靠近湖边。
他自袖中抽出一沓符咒,以灵力催动,那十数张灵符立刻腾空飞起,明黄符纸之上朱红字印似乎腾空钻出,在半空中疾速扩大,彼此首尾相接。
那些字印便如树木枝杈一般,相互缠结,越来越密,终是凝成一道光障抵在岸边,将众人护在身后。
明无应瞧他折腾了这许久,道:“你这袖子有意思,里面还有多少东西?”
春掌柜微微躬身,道:“让蓬莱主见笑了,我修为不高,要护持伙计们出航,不至堕了逐花楼的脸面,只能在阵法符咒上做些钻研了。”
常小四抬头看向身后玉山,一眼望见高处几个深深的凹陷,周围数道爪痕,玉屑松散,竟然像是青螭抓过的痕迹,旁边还有些青褐色牛皮样的东西。
他见春掌柜点了头,便轻手轻脚攀到玉山之上,将那青褐色的东西取到了手。
这一面尽是大小不一的玉石,高低错落,很便于人攀爬。
常小四横纵跳跃之间,就要下到湖边。
谢苏上前半步,想去接常小四手中的东西,只是他稍微一动,就觉得手掌被明无应扣紧了,可也只是一刹那,明无应又将他的手松开了。
常小四带下来的那块东西触感奇异,比牛皮要坚硬柔韧许多,微微带着些腥味,上面还有几星暗色,似是干涸鲜血。
春掌柜道:“这,这是青螭爪上蹭掉的皮吗?”
他犹自低头查看,飞云向常小四道:“你师父身上带的有引火符吗?”
常小四也算机敏,道:“你是想这青螭住在暗无天日的洞穴里,一定怕光怕火,是不是?”
飞云一抚刀背,想要去拨弄刀上的七枚金环。
这本是他惯常一个小动作,只是触手处只有窄窄一道刀背,并无金环相撞的声音,倒使他想起自己的刀已经在画衣仙的环境中折断了。
“猛兽都怕火,”飞云道,“况且那青螭只在清晨及黄昏顺水进入建昌城,正午时分从不出现,或许就是畏惧日光。”
春掌柜苦笑道:“青螭可不是寻常猛兽,但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他由从袖间拿出引火符分发给众人,危急之时以灵力催动,登时便有火团燃起,或许真能震慑青螭一下。
春掌柜又看向明无应,道:“不知青螭是否是在湖底暗河水道之内,或者此时青螭并不在这里吗?”
若是前者,那么他们可以在此埋伏,等青螭出现再一起动手。若是青螭此时并不在洞穴之中,之后该如何行事,他听凭蓬莱主的意思。
明无应却没有立时答话,他望向玉山高处那一抹碧色痕迹,并不见周身灵力如何流转,幽沉眼眸中却有一丝金芒倏忽闪过。
他勾起嘴角:“谁告诉你们,青螭在水底的?”
他身形掠动的瞬间,无匹剑意挥洒而出,湖水被剑意牵引,浪潮翻涌,泼洒无边雨幕。
明无应凌空而立,身后无形剑气由他心意生发,直直刺入玉山上那一条碧色痕迹。
只听得巨兽痛嗥之声响彻岩洞,轰隆隆巨声响起,竟是地动山摇,那一座巍峨玉山从被无形剑气贯入的地方片片龟裂。
那道碧色在即将破碎的玉山之中狂乱游走,碎玉飞溅击入湖中,落石如雨,水光炸裂。
那条青螭竟然一直藏匿在玉山里!
玉山上的裂缝越来越大,青螭猛地一甩尾,似乎整个洞穴都在震动,下一瞬玉山崩塌,无数飞岩碎玉迸炸开来。
春掌柜大惊之下,双手全力升起灵力化成的护障,但是狂风暴涨,将他吹得睁不开眼,不住后退。
众人耳中几乎只有玉山崩塌的狂暴声响,飞云手持长刀护在身侧,然而只一瞬就被掀翻。刘家三兄弟和常小四更是直接被狂风掀起,滚到岸边,只能眼睁睁沿着空中巨石砸落。
只听铿然一声,承影剑出鞘。
剑光照人,寒如秋水。
谢苏反握承影剑,镲的一声将剑插入地下,在玉山崩塌之中,他的背影依然挺拔清俊,浑身灵力暴涨。
承影剑之上忽然浮现一个巨大的剑身虚影,寒光闪烁,直插洞底,将碎玉狂风全数拦下。
春掌柜勉力维持站立,望着空中的剑影,喃喃道:“剑意化形,你果真……果真是那个蓬莱山的谢苏……”
昔年蓬莱学宫的结业大考之上,谢苏催发剑意,凝而化形,正是春深风暖,激荡千里落花,一剑惊艳天下。
到处都是山崩之声,谢苏丝毫听不到春掌柜在说什么。
他此刻身上灵力维持不了太久的剑影,伸手揪住飞云衣领将他丢入一块巨石之后,大声道:“快躲到后面!”
春掌柜立刻醒过神来,一把拉住常小四,同刘家三兄弟躲到那块巨石之后。
青螭摇头摆尾,从破碎的玉山之中飞出,暗青色庞大身躯凌空拧起,浑身坚硬鳞片张开,尾巴一抽即扫断洞顶之上大片水晶。
春掌柜忙催动符咒结成护障,飞溅的碎玉水晶一进入护障范围,顷刻化为碎沙飘落。只几个呼吸的时间,众人身上全是晶亮的玉沙。
飞云的视线追逐着翻滚的青螭,叫道:“青螭的嘴里有东西!”
春掌柜抬眼望去,只见那青螭森然巨口之中似乎含着一块玉石,它头上有两处微微凸起,似乎即将长出龙角。
青螭跟明无应隔空对峙,这灵物与化龙只有一线,自身灵智甚至已经远超常人,虽被无形剑气贯穿剧痛难忍,然而它摇头摆尾,却不肯吐出口中含着的玉石,反而想努力将其咽下,模样极是怪异。
常小四都已经看愣住了:“它是,它是卡住了吗?”
“不!”春掌柜凝神细看,“它是想吃了那块玉。”
那块玉似乎只比他们乘坐的木船小上一些,纵使青螭身躯庞大,却怎么也无法将那块玉石吞入腹中。
明无应英俊的脸上微微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下一瞬他身后的无形剑气一分为二,二分为四……须臾之间,千万道剑气已经汇集在他身后,凝而不发。
青螭身形缓缓盘桓收紧,明无应懒洋洋道:“想跑?”
他身后的无形剑气凌冽如风,迅疾如电,如千百道流光齐发,带着无匹的气势刺入青螭身躯。
青螭一身厚皮硬鳞,在明无应的无形剑气面前竟然毫无防护之力,被剑气削得皮肉翻卷,浓腥鲜血泼洒。
巨痛之下,青螭终于松口,那块玉石直坠下来,瞬间砸入湖中。
水浪翻卷之间,玉石竟然缓缓上浮,漂在了水上。
石头落入水中不沉,反而漂浮水上,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众人皆是一呆。
谢苏却好似忽然明白过来,心跳骤然加快。
那浮玉似乎与他心意相通,在水上幽幽漂浮,仿佛真如一只兰舟静静泊在岸边,与他们躲藏的位置不过一丈远。
浮玉细腻如羊脂,通体莹然生辉,如春掌柜这等在逐花楼中见过无数无瑕美玉的人,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浑然天成的玉色。
他惊呼道:“这,这是石中鱼!”
浮玉似乎是中空的,里面天然有净水,澄澈清洁,水中有一物悠悠漂浮。因玉质太过莹润细腻,竟能将里面物事看清五六分。
只是生长在这玉石之中的并不是灵鱼,而是一个人。
他双目紧闭,浓长眼睫就这样阖着,却几乎给人一种错觉,仿佛下一瞬他就会睁开眼睛。
这张脸像是夺天地造化之钟灵毓秀,俊美到了摄人心魄的地步。
他的肤色苍白如玉,唯有左眼下有一颗小小的胭脂色的泪痣。
谢苏看着玉中人,呼吸轻轻一窒。
那是他自己的脸。
第28章 石中鱼(十二)
明知眼前景象不符常理到了几乎诡异的地步,众人的视线还是不由自主盯在玉中人的脸上。
常小四咋舌道:“这人长得可真好看……”
春掌柜到底经的事情多,想到明无应大费周章要找石中鱼,又得知了那位“宋道友”就是谢苏,如今看到这浮玉,电光石火之间已经全然明白过来。
浮玉之中那个人一定就是谢苏的真正肉身。
春掌柜一面给常小四使了个眼色让他住嘴,一面偷眼去看谢苏的神情。
出乎春掌柜的意料,谢苏脸上既无惊讶也无欣喜,淡淡的,让人什么也看不出来。
就在此时,本已稳定下来的玉山再度崩塌,轰隆隆的垮塌声在山洞之中剧烈回荡,常小四几人修为不够,只觉得胸中厌烦欲呕,连忙抬手捂住耳朵。
青螭带着一身浓腥鲜血再度挣扎,满覆坚硬鳞片的长尾带着移山之力来回抽击,将洞顶水晶扫得粉粹,尽数落入湖中,溅起大片水花。
地动山摇之际,青螭忽然甩尾俯冲钻入水中,显然是要逃。
明无应凌空踏步,居高临下,他身后的无形剑气扩开汹涌气浪,接连而下直插水底,锐不可当。
只见水中的青螭还未寻到湖底那个水道入口,巨大身躯已经盘成一团。
十二道无形剑气似牢笼,将它封在水中。
青螭在水中发出冲天怒吼,这条修炼几乎已经达成圆满的灵物一身暗青色鳞片尽数炸开,身躯四爪已有龙形,却有一抹难言的阴冷气息。
无数水晶沉于水中,被明灯一照,便是万种光影斑斓,映着青螭庞大身躯。
那上面有无数条无形剑气带来的伤口,血雾在水中迅速散开。
剧痛之下,青螭困兽犹斗,反复以身躯撞击十二道剑气铸成的水下牢笼。
每一次撞击,青螭身上就会增加数道伤口,汹涌气劲扩散,在水下掀起水涡,湖面之上波涛大作,碎玉湖岸已半被淹没。
春掌柜率先爬上一块巨石,伸手去拉下面的常小四,忽然一道强悍气劲随青螭咆哮响彻洞穴,那气势依旧雄浑,震耳欲聋。
轰隆隆的声音之中,低沉人语在湖面上回荡,竟是青螭垂死之际口吐人言。
“我于化龙只差最后一步,你为何要坏我修行。若你肯放过我,我愿为奴仆三十年,受你驱策,决不反悔。”
“三十年?”明无应好像听到了什么天下最好笑的事情一般,“就是三百年,你以为我稀罕?”
他居高临下俯视青螭,身后无数道剑气凝而不发。
“既有化龙之愿,见我,为何不跪?”
话音刚落,那十二道禁锢水中的无形剑气合而为一,带着万钧之力贯穿青螭身躯,将它牢牢钉在水底,激起浊浪滔天。
青螭垂死之间,发出轰然咆哮,双目血红,然那水中缓缓扩散的血雾竟不知为何凝而不散,被一股莫名力量推回了青螭身躯。
与此同时,青螭身上气势刹那暴涨,被无形剑气贯穿的身体生生拔起。
滔天水浪之间,青螭血红的双目已经转为纯黑,浑身冒出森寒魔气,竟是悍不畏死,张开巨口喷出一股腥风。
明无应脚下气浪如波涛席卷,他转头望向巨石上的数人,冷冷道:“你找死。”
就在他身后无形剑气贯穿而下的一瞬间,水中青螭带着恐怖气势飞出,巨口直接向凌空的明无应森然咬下,一道坚硬厚重的气墙倏然自半空中浮现,将洞穴一分为二隔绝开来。
洞穴中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气墙之内,惊变忽然发生。
“噗”的一声,春掌柜看着没入自己胸口的刀根,浓腥鲜血汨汨流下,滴到那只攥着刀柄的手上。
常小四仍保持着那个被春掌柜拉上巨石的姿势,另一只手握着刀柄,缓缓一拧,将春掌柜肋间骨血搅成一片坍塌的血泥。
他松开春掌柜的手,摸了摸溅到自己脸上的鲜血,神色之中忽然有种厌倦。
刘家三兄弟本就在巨石之上,急忙抢上去接住春掌柜摇摇欲坠的身躯,骇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巨石之下,飞云却是手比心快,长刀直接斩向常小四,被他一挥手挡了下来。
长刀竟像是撞上一堵无形的墙,不能前进毫分。飞云双手持刀,小臂上肌肉鼓起,少年人的眼眸中仍映着常小四的身形。
那汹涌气劲猛地反弹回来,长刀折断,飞云倒飞出去,一口鲜血涌上喉间,被他硬生生压下,哑声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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