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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蓬莱(郁都)


满地都是断裂的梁柱、瓦片,还有神像的碎片,几乎堆积如山,谢苏和明无应的身影在其中很快就看不到了。
走入废墟,谢苏随手下了一个禁制,不让外面的人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明无应察觉到了,却不见有什么反应。
他走在废墟之中,闲庭信步一般,路过倒在地上的小半个鬼王神像时,看到那神像的手指要断不断地悬在那里,直接伸手帮着掰断了,往后面一抛。
几乎绕过了整座废墟,谢苏转过身,望着明无应。
他下了一道禁制隔绝声音,却始终不开口,此刻换了明无应来猜他的心思。
明无应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若谢苏是从别人口中听到了什么,他还能避重就轻地兜兜圈子,可谢苏是用镜花水月亲身去看,这术法就是他从无到有创出来的,难不成现在告诉谢苏,其实镜花水月也不是没有出错的时候?
他摸了摸鼻子,破天荒地觉得有点心虚。
还没等明无应编派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借口,谢苏先开口了,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
“你是不是喜欢我?”
明无应一挑眉。
谢苏挪开了目光:“我只问你这一次,是或者不是,你想好了再回答。”
废墟之中一片寂静。
谢苏默数着自己的呼吸,不知道是数乱了还是心乱了,数了几次,全都数不对。
他下定决心一般,抬眸看向明无应,却看到他的脸上笑意越来越深。
“说喜欢是不是有点太轻了?”
谢苏一怔,明无应已经走到他面前。
“有些话我早就想问你,可要是我问了,我怕你会觉得我是在逼你,或是试探你,当然这也怪我,我……有时候确实是故意的。”
明无应笑了笑,望向谢苏,眼中蕴着流光。
谢苏见过太多明无应似笑非笑的样子,知道很多时候他笑着说话,其实是当不得真的。
可是此时明无应也是笑着,神色之中却有许多郑重,许多珍重,是他一贯的逍遥自在,却也是谢苏没有见过的温柔认真。
“说喜欢真的太轻了,”明无应看着谢苏的眼睛,“你是我想共度一生的人,我把我自己交给你。我是你的了。”
谢苏眨了眨眼睛,还没完全听懂明无应话里的意思,一句话已经脱口而出。
“师尊不是说过,跟我之间永远都只能是师徒?”
明无应扬起了眉,似乎是在想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片刻之后还真的想到了,第一次让谢苏问到哑口无言,笑了:“你跟谁学的,这么记仇。”
谢苏说道:“我——”
他只说出了一个字,剩下的话淹没在唇齿之间,因为明无应忽然吻了上来。
谢苏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到离自己那么近的地方,他身上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同往日一模一样,却第一次让自己觉得如此眩晕。
明无应在他唇上蹭了蹭,片刻后稍稍分离,低声道:“张嘴。”
听清这两个字的时候,谢苏几乎有种错觉,他的耳朵是不是真的烫得要烧着了。
他这一瞬间的愣怔,似乎让明无应误会了。
“干什么,不让亲?”
谢苏是在摇头之后才发觉自己又上当了的,因为明无应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沙沙的。
比咫尺更近,他们此刻呼吸相闻,额头相抵,明无应的鼻梁轻轻顶着他的,随即微微偏开,带了点力道吻下来,撬开他的唇齿,反复流连,吻得深入而缠绵。
过了很长或是很短的一瞬间,明无应放开了他。
谢苏低声道:“第二次。”
他其实是在自言自语,却没想到明无应听懂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还反驳道:“是第三次。”
谢苏神色纯然,而明无应说出来的话果真印证,他是听懂了的。
他气定神闲道:“在天清观的第一个晚上,你梦游了,你上了我的床,还亲了我。”
谢苏怔了怔:“我没有。”
明无应捉住他的手,牵着他的指尖点了点自己的眉心,带着笑意揶揄道:“不相信?那你用镜花水月来看啊,我看你用这个术法,不是用得挺纯熟的么?”
他神色不似作伪,谢苏不相信自己会在梦游的时候做出这样的事情,决计不肯看,抬手推了明无应一下,说道:“我……我用镜花水月看到了阴长生的阵法,他找到了牧神剑,当时真的掉入了酆都……”
谢苏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向来拙劣,他耳垂微红,眼见得是十分赧然。
明无应更不肯轻易放过他,伸手在谢苏的耳垂上轻轻一捻,漫不经心道:“不就是他找到了牧神剑吗,没什么大不了的……”
谢苏抬眸:“这把剑是我送给你的,我从空明天掷下来的。”
他在山河璧碎裂后看到的一切记忆,他的来历,只是删繁就简对明无应说起过一些,涉及到牧神剑,谢苏却无论如何也没那么轻易说出来。
可这时,却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明无应的神色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有丝丝缕缕的笑意散在他的眼睛里。
“我在天河之中看到你剥去龙骨,化为群玉山截断了弱水,当时,我……”谢苏解释了两句,反倒有了点语无伦次的意思。
明无应听他说完,笑了笑。
“原来那个时候,你就看上我了?”
“那不是——”
明无应神色之中的得意太过明显,谢苏心知此事说破,是要被他拿住一辈子的,从前不是,如今也是了。他索性淡了神色,故意道:“是啊,那是我给你的聘礼。”
明无应从善如流,笑道:“夫君果然慷慨。”
“你……你好好说话。”
明无应了然道:“不喜欢我叫你这个,那以后怎么称呼?相公?还是……苏苏?”
谢苏脸上一热,不知该说些什么,绕过明无应,径直向外走去。
明无应含着笑意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知道了,你送我的剑,我一定取回来。”

第138章 死生契阔(四)
说话之间,酆都城中的烟云越来越浓,已经到了废墟之外什么也瞧不清楚的地步。
谢苏在镜花水月境中见过酆都往日的景象,自然知道这烟云与阴长生脱不去关系。
往日数度与阴长生交手,面对的总是他用蛊术捏出来的化身,修为最高的也不过就是谢苏在昆仑问剑峰斩落的那一个。
阴长生自己说过,那个化身只有他的三成法力,如今见到他一招便斫了鬼王的项上头颅,又逼得郑道年连出手抵抗也是不能,不得不使出龟息之术避其锋芒,谢苏便知道阴长生那日所言,并没有夸大之处。
他可是千年之前就过得天门的人物。
而阴长生的阵法也已经将酆都的生魂和鬼差全数卷入,令偌大一个酆都成了一座空城,他已占尽上风,为何不肯显露真身?
谢苏注视着头顶的烟云,神色不曾松弛下来。
明无应看他一眼,忽然问道:“那个空明天,要怎么样才能过去?”
“你问这个做什么?”
明无应做事情向来随心所欲,谢苏是知道的。他有时正经说话,旁人万万不可当真,可他有时说话就如玩笑一般,却不能等闲听之。
看到谢苏的眼神,明无应反而笑了笑,问道:“我是长得很丑吗?”
谢苏一怔:“当然不是。”
“丑媳妇才怕见公婆,”明无应神色坦然,还向谢苏眨了眨眼睛,“我长得又不难看,你怕什么?”
谢苏到此时才知道他是有意逗自己,仍是忍不住看着他,莞尔一笑。
眼前这个人,被他放在心上放了这么久,可直到片刻之前,他们才真的算是互通心意,此时回望,无数回忆涓滴般涌来,丝丝缕缕汇成汪洋。
因缘流转至此,却好像说迟也不迟。
谢苏低头想了一想,这才认真答了明无应的话。
“空明天想要的,哪怕只是天河里的一滴水,也会拿到,空明天不想要的,终其一生也无法进入。”
“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地方。”
谢苏微微一笑:“是不是个好地方不一定,但一定是一个你不会喜欢的地方。”
明无应挥手撤去谢苏先前所下的禁制,声音中带着笑意:“走吧,再耽搁一会儿,怕是郑道年要以为我们临阵脱逃了。”
二人自玄天宫的废墟之后走出,谢苏见到丛靖雪等人投向自己的目光,这才觉得自己方才布下一个禁制,实在是有一点欲盖弥彰的意思。
他面上些许有些不自然,好在在场之人要么老成持重,要么温柔敦厚,是绝不会有人问起他们究竟去做了什么的。
谢苏神色之中这丁点变化,全被明无应收入眼中。
他嘴角一勾,心情甚好,连带着觉得石碑之上那颗面色青白的鬼王断头都不那么难看了。
残缺的十二旒冕之下,鬼王脸上的皮肤渐渐干枯龟裂,开始剥落。
郑道年和方长吉渡了几次灵气,没有什么用处。鬼王自知大限将近,见到明无应和谢苏走近,也不再出言讥讽,只是目光阴沉地望着天上浓密的烟云。
郑道年让丛靖雪展开袖中符箓,他师徒二人一道将灵力加诸其上。
符箓的字印中闪过一道紫光,随即渐渐消失不见,整张符纸也化为灰烬。
这符箓是郑道年亲手所制,他前往酆都之前,在昆仑紫霄峰的大殿之中,也留了一道气息,用此符箓便可召唤门人。
明无应笑了笑,低声道:“郑老头儿倒是舍得下本钱。”
方长吉却是面露忧色:“昆仑才遭劫难,元气未复,还是我将清正司的人召来此处吧?也恐昆仑弟子全数汇集于此,有人会趁虚而入。”
片刻之前,郑道年已经听丛靖雪将金陵城中发生的事情如实禀报,此时微微一笑道:“清正司还要取水为百姓解毒,你又有多少人手?”
方长吉还想要再劝,郑道年举起手来示意他不必再说。
“我怕道门存亡,就在今日了。”
他凝望着浓厚烟云,神色却堪称平淡,当真一派宗师气度,又向丛靖雪温和道:“璇玑剑是历任昆仑掌门佩剑,靖雪,你要拿好了。”
郑道年这话说得平静,话中之意却几乎已经挑明。
丛靖雪握剑的手垂在身侧,闻言一紧:“师尊,我……”
“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你可明白?”
丛靖雪一怔,缓缓道:“……是,弟子知道了。”
郑道年双目微阖,再睁开时精光射出,望向明无应,郑重道:“若是今日之后,道门得以保存,可否请蓬莱主对我昆仑一脉稍稍看顾些?”
明无应仿佛早就知道郑道年嘱咐过丛靖雪之后,必有这一重托付,挑了挑眉,并未说话。
石碑之上,那鬼王头颅却忽然开口:“郑掌门,我一向敬重你的为人,今日酆都遭难,得昆仑鼎力相助,这份恩情,酆都上下都会铭记于心,但成败结果还未可知,何须说这样泄气的话?”
他右眼白翳更加模糊,左眼眼珠也渐渐浑浊,说话时有气无力,但话中凌厉之意却十分明显。
明无应笑了笑,说道:“难得从你嘴里听到一句中听的话。”又向郑道年道:“老头儿,酆都上下就剩他这一颗脑袋了,说什么恩情铭记的,这句你只听听就是了。”
鬼王勃然大怒道:“天地之间只要有人,自然有生魂,自然会有鬼差判官,我死之后,自然有新的鬼王接替。怕是你们道门今日气数断绝于此,酆都仍有重建的一天!”
“说什么你们道门,”明无应笑道,“我跟他们可不是一回事。”
他看了郑道年一眼:“所以照拂昆仑这种事情,还是你自己来吧。”
许是怕明无应再说几句,鬼王真的会被他给气死,方长吉轻咳一声,上前打了个圆场。
“酆都城门关闭,至今未开,连我们都是靠着玉屏山中的那条通道才来到这里,但不知是否因为青木棺已经被人夺去,扰乱了洞中气机,这通道在我们进入之后便已崩塌。若不是有蓬莱主以气息牵引,我和温姑娘怕就要迷失在烟云之中,那些昆仑弟子又该如何进入酆都?”
谢苏抬眸:“酆都城门从外面打不开,未必从里面也打不开。”
阴长生封闭了酆都城门,为的是不让城中鬼差和生魂有机会逃出,好收入他的阵法之中,也不想在阵法落成之前有消息传出去。此刻酆都已经尽在他的掌握,那城门处的守备,不见得依旧严密。
丛靖雪正色道:“我去想办法打开城门。”
在他身旁,温缇稍稍靠近一步,轻声道:“我同你一起。”
那鬼王头颅已是油尽灯枯,闻言,转动浑浊的眼珠,望向丛靖雪及温缇二人,说道:“带我同去,城门设有阵法,你们不知道阵眼在何处。”
丛靖雪向郑道年点了点头,将鬼王头颅抱在怀中,与温缇一起消失在烟云之中。
方长吉疑道:“我怎么觉得……这烟云好像淡了一些?”
他们坠入酆都的时候,城中的烟云就好像灰色的浓雾一般,就连宫殿的匾额都要走到近处才能看见,可此时烟云似乎变淡了,隐隐约约显出二十六宫八十八殿的影子。
谢苏侧目望去,见明无应嘴角嘲讽一勾,仿佛对此早有预料。
下一瞬,仿佛有狂风自平都山的山顶吹来,所过之处扬起无尽尘埃。
然而那些尘埃在腾起升空的一刻便已经静止,仿佛有一股强大无比的气势,生生将弥漫整个酆都城的烟云凝固下来。
与此同时,大地却忽然摇撼起来,裂缝爬满地面,渐渐越来越宽。
在这样的地动山摇之中,酆都城中的无数屋舍倒塌,街头巷尾砖块瓦砾破碎滚落,掉入裂缝,地裂之声却渐渐被一道更大也更深远的声音所取代。
冥河好似在瞬间沸腾,汹涌的水涛溢出,自裂缝处轰隆隆滚落。
而冥河之后,平都山在剧烈的摇动中缓缓升起,变得越来越高。
在漫天凝固的尘沙之中,平都山黑色的轮廓再度膨胀,最高处已经接入烟云,好似天与地正在融合。
血红色光芒从山巅爆发的霎那,所有悬浮于半空的尘沙飞灰猛地扬起,向四面八方荡开。
与此同时,尘沙背后的巨大力道强压而来,几乎迫得人无法呼吸。
那血红色的光芒原本只是一簇,骤然向周遭铺开,化为数百道血色流光,蔓延至整座平都山,像是血脉一般若隐若现,奔流却是极快。
眨眼之间,酆都城中空无一人的宫殿和巷陌全数被那血红色的光芒淹没,陷入一片死寂。
山脚下,十几道血色光柱冲天而起,照亮四野。
每一道光柱之中,都有一样灵宝幽幽漂浮,缓缓旋转,蓬勃的灵力随即被榨出,融入冲天的血色光芒,将上方浓密的烟云照得斑斓涌动。
郑道年极目远眺,望着光柱中的灵宝,凝重道:“青木棺、沉燃火,还有……无极宫的无极画卷。”
他博闻强记,将那些灵宝一一道来,越数到后面,越是觉得心惊肉跳。
阴长生以一人之力,竟然搜集了这么多天生灵宝。
血红色光芒之中,那些灵宝显得莫名妖异。而每一处灵宝旁,都有一个鬼面人镇守。
山巅处,一道光芒爆发而出,与烟云搅在一起,浓云转淡,一圈圈合围上来,像是一只巨大的血红色眼睛。
那眼瞳之中照出一道光芒,缓缓投下来。
相较于此刻已经高不可攀的平都山,原本修建在高处的二十六宫八十八殿显得十分低矮,那血红色的眼睛仿佛在俯视他们一样。
仅仅是被那血红光芒笼罩,就好似有万钧重量压在身上。
方长吉皱眉道:“这是阵法中的魂魄之力。”
他们已经跃上殿顶,谢苏站在明无应身旁,凝视着覆盖整座平都山的大阵,微微蹙起了眉,学宫的典籍中涉及阵法的,他看过的总有九成以上,其中邪异的不在少数,却从未见过这样的阵法。
而郑道年望着血色大阵,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惶之色。
明无应问道:“这是什么阵法,你可看得出来?”
“这像是,像是……”
“你也不用看我,我向来不在阵法上花心思,以前有牧神剑在手,就算是天门阵,砍了就砍了。今天这个阵法,我是真的从未见过。”
郑道年苦笑道:“一力降十会,原本是不错的。阵法本就是自身修为不够的时候,借助外物的法子。若是己身修为强悍,这天下的阵法,无有破不开的,连天门阵也是一样,只是这个阵法……”
明无应淡淡道:“这个阵法又如何?”
郑道年长叹一声:“若我记得不错,此阵名为荧惑守心。所有的杀阵之中,荧惑守心大阵是最为不祥的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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