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处望去,酆都城中大乱。
不计其数的鬼差在街上慌乱奔逃,本该木然的脸上是一片惊惶之色。
他们身后拖着长长的白纸锁链,游魂们跪倒在长街两侧,抬头望着烟云下的天空,浑身抖如筛糠。
千万道无形剑气弥散天幕,森然凌厉,周而复始,交织成一张囊括整个酆都城的巨网。
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残垣断壁之中,唯余一座宫殿矗立。
这是酆都的玄天宫正殿,供奉着十一座历任鬼王的神像。只是那金砖青瓦,俱已被无边烟尘蒙住,失却辉煌色彩。
神像之下,戴着十二旒冕的鬼王身形摇摇欲坠,不知是怕还是恨,裹在玄色锦袍下的身躯似乎正在发抖,十二旒冕上暗红的宝珠微微摇晃。
在他座下跪着的是从那些倒塌的宫殿中逃出来的判官和鬼差,大都灰头土脸,两股战战,说是跪,不如说是瘫坐在地。
玄天宫空旷高大,此刻却被惊恐填满。
鬼王的目光扫过殿中的臣子,继而透过大开的殿门和纷纷扬扬的烟尘,望向了空中那无数漂浮的白纸灯笼。
他举起双手,周身灵气释出,是呼唤,更是号令。
其中一只白纸灯笼忽然掉进了冥河。
这灯笼悬挂在空中时,无所依凭,微微晃动,轻盈至极,可是落在水上的一瞬间,像是极为实在的重物,噗通一声。
水花溅起之处,一只淡青色的手先伸了出来,然后是手臂、肩膀、头颅。他身上的盔甲泛着幽幽的冷光,那是一个鬼兵。
鬼兵手持利剑,离水上岸,向高处二十六宫的废墟行去。
在他身后,无数的白纸灯笼坠落水中,走出密密麻麻的鬼兵。
他们身上带着浓重的杀伐之气,将玄天宫团团围住。
大地忽而摇晃起来,连冥河水波都好似有倒流之势。
纵横交织的无形剑气顷刻下落,比天下最快的风还要迅疾,比世间最好的兵器还要锋利。
庞然剑气呼啸而来,湮灭一切生息。
烟云之下是无数道剑气飞过的利光,带着森然的气势,凛冽的杀意。
而那数以万计的披甲鬼兵,一招未出,尽数在这纷飞的无形剑气之中灰飞烟灭。
自开辟天地,有这凡尘人间的时候,就有了酆都。
从那一日开始,已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酆都从未有过如此天崩地裂的浩劫。
鬼王身侧,一位判官悄然靠近,连声音都低不可闻,似乎唯恐说话的声音高一些,就会被那个翻掌间几乎毁去整个酆都的人听到。
“君上,为今之计,还是将那牧神剑交出去吧……此剑虽好,若不能调伏,留在手中终究是无用。”
见鬼王并不言语,也无动作,那判官再走近一步,劝谏道:“那一位既已过得天门,便有天神之威能,他是以牧神剑破去天道,此剑过处,如他亲至。想来他是不会放弃这柄剑的。”
十二旒冕下,鬼王一双细长的眼睛忽而望了过来,那眼神之中有言语不可及的愤恨,深处是一片惊惧,最终却被贪婪和轻蔑掩盖。
他薄唇微动:“你想说什么?”
即使是惊惶之下,判官也一直十分恭敬地低着头,并不敢直视这位酆都鬼王,因此也就没有看到他眼中最后出现的那一抹情绪。
“牧神剑落入酆都,或早或晚,那位蓬莱之主都会来取,我们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呢?”
鬼王冷笑一声,待要说话,却发现扑面而来的威压已经令他无法开口。
一道无形剑气森然而来,杀意穿连如水。
扬起的剑风浩瀚,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鬼王头上的十二旒冕被无形剑气穿过,金玉崩裂成屑,宝珠四散飞溅。
那判官惊骇地跌倒在地,牙齿格格冷战,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而鬼王站在原地,寸步未动,长发落下,盖住他的双眼,额头正中,一道细细的鲜血此时才流下来,蜿蜒横过眉心。
方才那一道无形剑气,不仅将那代代相传的十二旒冕毁去,更在他头皮之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若是往下偏移了一分,已经取了他项上头颅。
大殿之上顿时一片寂静,只有十二旒冕上的宝珠在地砖上滚动的声音。
烟尘之中,缓缓走来一个身影,他的脚步声回荡在大殿之上。
谢苏猝不及防回头,看到了正向他走来的明无应。
这一眼,让他心神俱震。
看到酆都宫殿成为废墟的时候,听到牧神剑被鬼王私藏的时候,他都不曾失态。
可是此刻见到镜花水月中的明无应,他的胸口极深处忽然迸发剧痛,摧枯拉朽地焚上来。
谢苏第一次见到明无应时,就记得他身上披着明净的雪光。
记得他淡然的笑,记得他的从容,记得他的英俊,青衫磊落,风流睥睨,也记得他身上的那种气度,仿佛翻掌之间,可以握住天地间所有高山大川,握住亘古长风。
他也见过明无应的很多种样子,懒散轻慢,似笑非笑,漫不经心,见过他与人玩笑,见过他喝酒,见过灼灼桃花落了他满身,映出他眼中一缕微光般的笑意。
无论哪一个明无应,都潇洒不羁。纵然天地如囹圄,也关不住他的逍遥。
没有哪一刻似此刻,没有哪一时像眼前。
谢苏看着明无应走过玄天宫的大殿,他所走过的地方,那些判官与鬼差眼神惊惶,浑身发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本该光可鉴人的地砖早在其余宫殿坍塌之时就落上了厚重的尘埃,又被踏出许多凌乱的脚印。
尘埃扬起,沾上明无应的衣摆。
一殿惶恐至极的眼睛,明无应好似看不到,神情平静到几乎漠然。
他衣上有血,不知是旁人的还是自己的,鬓角发丝凌乱,脸色透着苍白。然而最令谢苏心惊肉跳的,是明无应的眼睛。
往日里那幽微的流光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约约一抹血红。
那眼中生机断绝,令他犹如困兽。
明无应从他身前走过时,谢苏甚至伸出了手,明知这是他抓不住碰不到的镜花水月,却控制不住地想要碰一碰明无应。
可他终究是碰不到的。
十二旒冕上颗颗浑圆莹润的宝珠在他脚边滚动,谢苏只能转过身,看着明无应走向那位披头散发的鬼王。
满殿的判官和鬼差,没有一个人敢动。
极度的惶恐和忌恨之下,鬼王说话时的声调变得无比怪异。
“你要找……剑……”
“剑?”明无应轻声道,“我来找一个人的魂魄。”
他的嘴唇毫无血色,声音喑哑,有如被风沙磨砺。
殿中一时落针可闻。
那名先前跌坐在地的判官最先反应过来,急忙站起,连声道:“若有此人名姓生辰,在魂簿中搜寻会更快些。”
“他的生辰我不知道,”明无应淡淡道,“他的名字,叫做谢苏。”
听到自己的名字从明无应口中说出的一瞬间,谢苏好似被人钉在了原地。
不知道是明无应教得太好,还是他生性如此,际遇跌宕至此,谢苏早就经历过常人无法想象的悲欢聚散,却很少有什么事情是他真正后悔过的。
闯天门阵,说是他自不量力也好,轻信他人也罢,自己做过的事情,哪怕那代价再沉重,谢苏也不畏惧背负。
甚至他有时会想,他因此死在天门阵中,受尽煞气凌迟之痛,可说是连本带利地为自己的轻率造次付过账了。
可时至今日,他才晓得这代价应在什么地方。
明无应几乎毁了整个酆都,不是来寻牧神剑的,是来寻他的。
那判官战战兢兢问道:“您说的是,一月之前死于天门阵中的谢苏?”
这一问过后,明无应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良久,他轻声道:“是。”
谢苏眼眶发烫,原来这时距他死于天门阵只有一个月。
这是十年前,谢苏知道明无应的伤有多重。
他身上的外伤处处见骨,那还算是最微不足道的,不顾浸染了千年的浊气和妖气,强行收服龙骨在先,动用剑意,挥出了那石破天惊截断弱水的一剑在后,让明无应不得不沉眠十年。
蓬莱山西麓峭壁因明无应沉眠而冰封,是谢苏亲眼见到的。
而他的死竟然迫使明无应从沉眠中苏醒,来到了酆都。
那漫天的无形剑气有多伤神,谢苏也是剑修,怎么会不知道?
谢苏不信神,不畏惧天道,在他心里,重若千钧,胜过世间万物,让他至死不渝的,就只有一个明无应。
可明无应伤重至此,却强行从本该长达十年的沉眠中醒来,为了他来到酆都。
他却一无所知。
镜花水月境中,那位鬼王望着脚下十二旒冕的宝珠,神色数度变换,似乎终于从明无应摄人的气势中逃脱出来,冷笑了一声。
“人死魂灭,自有天命,蓬莱主将我酆都二十六宫八十八殿尽数毁去,纵使找到你那逆徒的魂魄,难道还想将他带走吗?”
明无应闻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留着你的脑袋,不是跟你商量的。”
鬼王勃然变色:“大胆!我乃酆都鬼王,天命所授,上有十一位先王庇佑,你敢如此行事!”
明无应森然道:“我向来无法无天,难道鬼王大人今日才知?”
他目光之中大有狂态,那判官看得分明,又见鬼王面上青红交错,只不说话,大着胆子上前一步,轻声道:“谢苏若是死于天门阵中,魂簿之中是不会有他的姓名的。”
判官低下头,不敢窥视明无应的神色,强作镇定道:“历来死于天门阵的修士,都是魂飞魄散,无一例外。既无魂魄残存,便不会出现在魂簿之上。酆都鬼差在人间接引生魂,只凭魂簿,所以……”
明无应平静道:“他没有魂飞魄散。”
那判官只当明无应没有听清自己说的话,结结巴巴地又解释了一遍。
而明无应只是淡淡道:“他的肉身毁损在天门阵中,但魂魄没有。我感觉得到。”
古往今来,已不知道有过多少修士闯过天门阵,殒命其中的不可计数,从无一人得以将魂魄留存下来,都是了无痕迹地湮灭。那判官不敢应声,却也不敢反驳,偷眼去看鬼王的脸色。
谢苏却知道明无应是什么意思。
他身上有明无应留下的龙鳞。龙鳞被毁,明无应感觉得到。
所以……那时他死在天门阵中,明无应是知道的。
说来甚至有些可笑,哪怕是在他换回自己的身体之后,谢苏也没有问过明无应,是如何知道他死在天门阵中的。
就是在知道自己身上有明无应的龙鳞时,他都没有认真想过这件事。
他死在天门阵中,天下皆知,倒让谢苏忘了,十年前明无应在蓬莱留下一道禁制,他是跟着元徵才得以脱离禁制,而那时蓬莱只有姚黄,他越不过明无应的禁制,是没办法知道自己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的。
谢苏再度回神,看到镜花水月境中,鬼王坐在他的御座之上,仍是披头散发,默然不语,望着明无应的眼神渐渐变得阴鸷起来。
而那判官得了他的默许,前去传令,将所有在酆都的鬼差召来玄天宫,核对魂簿,查检每一个带回酆都的生魂。
鬼差们瑟瑟发抖地跪在殿上,记载着生魂名字的长卷在蒙着厚厚一层尘土的地砖上铺开。
明无应就坐在其中一座鬼王神像的脚下,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判官小心地前来禀报,无论是魂簿上还是现今拘在城中的生魂,都没有谢苏。
明无应平静道:“再查。”
那判官望向鬼王,见他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这才下去传令。
如此反复,又查了三遍。
酆都城中的所有鬼差全部汇聚玄天宫,殿中站不下了,就跪在外面的废墟之间。
判官犹豫许久,行至明无应身前,像是唯恐他会迁怒于自己,闭了闭眼,这才下定决心,慎重道:“酆都城中,并无谢苏的魂魄。”
明无应像是没有听见一样,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那判官弯着腰,不敢再开口说什么,鬓角冷汗滑下。
一殿的判官鬼差,全都低低地跪伏在地,无一人敢抬头。
良久,明无应起身,淡淡道:“知道了。”
他一步一步走向殿外,步伐如来时一样。
在他身后,那位在整个酆都的鬼差面前颜面扫地的鬼王咬紧牙关,目光中透出刻骨的怨毒。
明无应踏出玄天宫的瞬间,鬼王自御座之上起身,摊开的手掌间,源源不断地抽取生魂之力。
御座之后,十一尊鬼王神像发出冰冷的光辉,化为十一道光柱冲天而起,穿过玄天宫的殿顶,穿过覆盖酆都的烟云,直抵上苍,隐隐的雷声由远及近。
“明无应,我必要你为今日之事付出代价。”
第一道天雷出现在烟云之中的时候,鬼王快意的声音响彻殿内。
“我以鬼王之命,生魂之力,诅祝你天雷加身。我要那令你声名传于四海的蓬莱秘境,成为困囚你一生的牢笼。你若离开蓬莱一步,必有天罚降下。”
雷霆直贯而下,劈在明无应的身上。
雷电的青光之中,密密麻麻的咒文涌现。随后是第二道,第三道,仿佛无穷无尽。
青光照亮寰宇,那霸道的天雷之力降下,连明无应所过之处,脚下的青砖都化为齑粉,可他步伐如常,甚至都没有回过头。
震耳欲聋的雷霆声中,鬼王抹去额上干涸的血迹,薄薄的嘴唇拧出一个冷笑。
“若谢苏的魂魄依然存世,我诅祝他,灰飞烟灭。”
一道无形剑气破空而来,御座之上的鬼王忽然捂住了右眼,紧闭的指缝中,鲜血涔涔而下。
所以,此后十年之间,明无应不曾离开蓬莱,是强行醒来,又天雷加身,才会伤重至此。
所以,那一日明无应出现在溟海之上,会有天罚降下。
所以,明无应曾对他说,这世上的任何事情都有代价。
这就是明无应为了找他的魂魄而付出的代价。
谢苏怔怔地向前走出一步,像是想要追寻明无应而去。
可是周遭如水墨一般散开,镜花水月境正在消失。
他的肘弯被一个人握住,带着一种温和的强硬,不由分说地将他拉了出去。
镜花水月境消散的一瞬间,谢苏看到了近在咫尺的,明无应的脸。
在他身后是酆都空无一人的宫殿。
十年前毁去的二十六宫八十八殿,应当是后来重建的,此刻倒是完整无缺,十年前得以保存的玄天宫正殿,这时已经成为了一片废墟。
十一尊鬼王神像,早化作了满地碎片,那鬼王的头颅就在石碑之上,正眯起独眼看着谢苏。
郑道年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丛靖雪站在他身边,一脸担心地望过来。方长吉和温缇也在,他们站在断裂的石碑之后,望着满地神像碎片,神色之中的震惊难以掩饰。
直到此时,明无应才松开手,他望着谢苏,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并没有开口。
鬼王头颅微微冷笑道:“天雷加身,不知滋味如何啊?”
明无应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当年留了你一颗脑袋,现在也就剩这一颗脑袋了,怎么说话还是这么不中听啊?”
鬼王神色一冷,正待反唇相讥,郑道年咳嗽一声,已经开口:“城中的生魂及鬼差大半已为鬼面人所掳去,他的阵法已成,这才是眼下最为紧要的事情。”
而方长吉上前一步,目光却是在明无应与谢苏之间转了几转,顺着郑道年的话,将话岔了开去。
那鬼王头颅本已有油尽灯枯之相,此刻面色渐渐灰败下去,郑道年与方长吉低声议论着为他续气之法。
他们说的这些话,谢苏好像一个字都没听到。
镜花水月中的残影似乎还在他眼前,而他自白家冰湖被明无应救起之后的点点滴滴蓦然出现在心间。
谢苏看着明无应,只说了四个字:“跟我过来。”
说完之后,他头也不回地绕过地上巨大的神像残片,走入玄天宫的废墟之中。
无论是郑道年,还是方长吉,或者是丛靖雪,听到谢苏的话都不免有些惊讶。
这三人都清楚知晓谢苏的为人,虽然或多或少知道他与明无应之间的关系,但不论明无应如何,在他面前,谢苏一直不失身为徒弟的本分,以这样的声气与明无应说话,却是头一回听到。
方长吉是刚刚才随着明无应过来,自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丛靖雪也看不到方才镜花水月中的一切。只有郑道年凭着鬼王头颅的只言片语,大概猜到了一些,却不便多言。
明无应神色不明地笑了笑,还真的跟着谢苏走向玄天宫的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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