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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蓬莱(郁都)


方长吉问道:“不祥?”
“此阵若成,意在弑天。”郑道年缓缓道,“我辈修仙之人,自然顺应天道。弑天之阵,不祥至极。”
谢苏轻声道:“师尊……”
明无应望着他,笑了笑:“你猜到了是不是,阴长生真正要杀的人是谁。”
就在此时,他们脚下的玄天宫废墟忽然被不同于阵中血红光芒的青光照亮。
星星点点的淡青色光辉从那些鬼王神像的碎片中漂浮而出,聚成一团,爆发出一刹那的强光,竟然迫使平都山上的血光停驻片刻,无法继续向城中蔓延。
荧惑守心阵中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呼号,好似万鬼同哭。
“这是……鬼王已逝,我怕……”郑道年望着那行将消散的青色光辉,喃喃道。
丛靖雪与温缇携鬼王头颅前去城北打开酆都城门,现今鬼王已逝,城门却还未打开,郑道年露出担忧之色。
谢苏平淡道:“我去找他们。”
明无应看了他一眼,随即转向方长吉和郑道年:“请你们二位各选一处,迫近阵中的灵宝,越近越好。”
“我也这样想,此阵抽取的是灵宝中的灵力,若是能夺回几件灵宝,也可将阵法削弱一些。”方长吉连声道。
明无应却道:“不,这个阵法,我暂时还不想动它,只是希望你们一东一西迫向阵中,做个样子,牵制一下阴长生。”
郑道年回望而来,辨认明无应的神色,片刻后,率先向西边而去。
在他身后,方长吉虽然不解,却也依言照办,向东飞掠。
酆都修建之时与人间的城池是反着来的,不是坐北朝南,而是宫殿在南,城北在北。谢苏心知明无应要他们二人从东西两面去牵制阵中的魂魄之力,是为了自己能去往北边的城门,而不引起阴长生的注意。
离去之时,谢苏回头看了明无应一眼。
“那你呢?”
明无应站在宫殿扬起的飞檐之上,荧惑守心阵中的血色光芒似乎无法沾染他分毫。
“我留在这里,就是对阴长生最大的牵制,”他笑了笑,说道,“相信我。”
暗色的烟云之下,他眼瞳中幽微的流光似乎更亮了一些。
有那么一瞬间,谢苏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十年之前的蓬莱,回到了明无应伤重,以至于不得不陷入沉眠的那一天。
不同之处在于,这一次,他相信。

谢苏自冥河上御剑而过的时候,看到了水面上漂浮着的无尽尘埃。
随着平都山越升越高,宽阔的地缝几乎让酆都城变得四分五裂,冥河的水将要流尽。最后一点河水覆满尘沙,臃肿地流动,蜿蜒的河床形如一道伤口。
这一眼令谢苏回想起了天河。
天河之中无数的尘世就像水中的沙砾,或是沉降,或是漂浮,全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而空明天高高在上,看三千尘世在天河之中沉浮。
荧惑守心大阵的血色光芒从平都山向下蔓延,已经笼罩大半个酆都城。
烟云转淡,辨别方向并不很难。谢苏御剑从血光的边缘飞掠而过,已经能够看到酆都的城门。
城门内侧并没有鬼面人把守,然而谢苏也没有看到丛靖雪或是温缇。
他回头望了一眼平都山,那漆黑的山巅没入烟云之中,完全看不到阴长生的身影。谢苏却知道此刻他一定身在那团烟云中,牧神剑也在那里。
他收回思绪,御剑下落,落地的瞬间听到了丛靖雪的声音。
“谢苏,我在这里!”
此地空无一人,漆黑巨大的玄铁城门就伫立在谢苏身前,几乎看不到顶。
城门之下,一道雪亮的剑光划过,仿佛空中有一道紫光织成的帘幕被挑开,涟漪扩散,凭空向谢苏掀开一角。
而丛靖雪站在那道紫光之后,沉着地注视着他。温缇也在他身后,在谢苏看不到的紫光帘幕之后,好像还站着十几个人,都裹着披风,风帽遮脸,看不清楚。
这隐匿气息的术法一望即知是丛靖雪的手笔,他在术法一道向来很有造诣,若非主动出声呼唤,谢苏恐怕还需要些时间才能发现他是带着温缇躲在这里。
如水般的痕迹在半空中漾动,紫光织成的帘幕在他身后阖上,谢苏开门见山道:“鬼王死了?”
“是,”温缇指着地上一小团灰烬,“他指点了我们开门的法门,但是没有用。”
温缇脸上略微流露出烦躁之意,又抬眼望向平都山,眸中映出血色的光芒。
丛靖雪这术法却也巧妙,从外面丝毫看不出此地有人,自里面向外看去,却是一清二楚。
谢苏看了看丛靖雪身后,问道:“这些都是什么人?”
他问话的声音不高不低,那些人中已经有瑟缩着主动摘下风帽的,都是鬼差。
丛靖雪低声解释道:“我们到了城门处,见到这些鬼差相伴而行,想要逃出城外,只是城门封闭,他们逃不出去。城中烟云散去大半,我怕阴长生注意到此处,才用了术法掩盖气息,打算想法子先打开城门。”
谢苏眉头一动,对那些鬼差的戒备却没减去半分。他没有直接去询问城门为何无法打开,也是因为这个。
阴长生用蛊的手段出神入化,而丛靖雪的性情谢苏是了解的,有时怕是比他自己还要容易轻信他人。
他虽未说话,但这意思写在脸上,丛靖雪如何看不出来,苦笑道:“莫要怪我多管闲事,只是这里面有一个你的故人。”
谢苏挑起眉,他离开学宫之后向来独来独往,中间又横贯着十年生死,实在想不到自己还会在这里遇到故人。
丛靖雪话音刚落,便有一个娇小的身影上前,摘下头上风帽,望向谢苏的目光很是奇异,仿佛第一次见面,却又莞尔一笑。
“吕微?”谢苏顿了顿,又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吕微解开披风,露出下面的黑色衣衫,与鬼差们是同一式样。
她望着谢苏,神色中流露出些许无奈,还有些委屈,扁扁嘴道:“跟你分开之后,没过多久,我还是被鬼差捉来酆都做走无常了。”
谢苏被白无瑕唤醒重生的第一个晚上,是在一间明光祠里过夜的。那时吕微还是柳家的外门弟子,在明光祠中给他让了一个位置出来。
后面他们机缘巧合在临江城中相遇,又误打误撞一同进入了鱼岩鬼市,在逐花楼中大闹了一场。
这女孩子机灵狡黠,谢苏对她印象颇深。
丛靖雪说道:“方才遇到她时,她掌中化出一团银亮的云雾,可以隐匿身形,我便认出那是你的术法,想来她与你有些关系。”
吕微不失时机道:“所以宋道友不是宋道友,是谢道友。”
在鬼市之中,谢苏在吕微面前一向如此自称,她也没有见过他现今这具肉身。但明无应为他在逐花楼取回承影剑一事天下皆知,吕微又在酆都做了走无常,天南地北,消息灵通,她狡黠聪明,大概一早便猜出了他的身份。
“是,”谢苏淡淡道,“那术法是我教给她的。”
他的目光越过吕微肩头,望向后面那些鬼差。在他们进入酆都之前,阴长生的荧惑守心大阵便已经将城中鬼差尽数卷入,这吕微如何能带着十几个人逃到了现在?
此刻并没有多少时间来刨根究底,谢苏分出心思注意着那边几个一直没有摘下风帽的鬼差,向丛靖雪问道:“温姑娘说城门无法打开,究竟是什么原因?”
丛靖雪也看出谢苏的心思,让温缇戒备着,自己带着谢苏走到城门前,将璇玑剑拔出鞘,平平地刺了过去。
一阵刺耳的刮擦声过后,离城门两尺多远的地方赫然出现一道白色的痕迹。好像璇玑剑划过的地方是一面镜子,透过镜子看得到城门,却根本无法触及,剑锋只能在镜子上留下一道划痕。
丛靖雪皱眉道:“我试了许多种法子,能确定这里有一道禁制,只是破不开,或许你用承影剑试一试。”
谢苏却道:“以璇玑的锋利都划不开,我也不用试了,看来是得想点别的办法。”
他望着城门,璇玑剑留下的那道白色划痕转瞬即逝,立刻又变得毫无破绽。
“你们昆仑的人,是否已经到了城门外?”
“师兄最擅阵法,接到师尊的消息后,必已将留在山中的长老们通过阵法请来此处。进出酆都,从来便只有这么一条路,他们此刻应当也在门外想办法进来。只是那符箓只能用三次,已经没有效力了。其余传递消息的术法我也试过,隔着城门,都是无用的。”
漫说能不能打开城门,他们现在被一道镜子般的禁制束手束脚,这城门是连碰都碰不到。
然而谢苏心中微微一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极轻极快地滑过去,让他觉得有些熟悉。
他还在思索,却听到那边温缇的一声喝问。
“把你的风帽摘下来!”
话音还未落下的时候,温缇便已经出手去摘其中一个高个鬼差的风帽。
她出手如电,那鬼差却木楞楞地连连后退,摘下他的风帽本该不算难事,可是旁边另有一个戴着风帽的鬼差扬起手臂,手中伸出一截漆黑木棍似的东西,从中骤然亮出了剑光。
璇玑剑呼啸而去,将那柄藏在木棍中的剑击飞。
那动手的鬼差似乎身上有伤,栽倒在地,再不能动弹。
而先前那姿势笨拙的鬼差也跌倒了,被温缇揭开了头上的风帽,露出脸上一只漆黑的鬼面具。
璇玑剑剑光一闪,半空转向,锐利剑气直摄那鬼面具的眉心。
吕微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女子的呼喊:“不要伤他!”
这声音令谢苏觉得有些熟悉,吕微忙不迭地躲开,她身后还站着一个鬼差。
她摘下风帽,解开披风,将整张脸露了出来,向谢苏和丛靖雪极快地看来一眼,又跪坐在那鬼面人的身边,挽住了他的手臂。
竟然是华歆。
学宫三年同窗,这张脸,谢苏还是认得的。
只是华歆原本生得容色甜美,此刻脸上却十分悲苦,长发挽起,是作妇人装扮,小腹亦有隆起,一望即知有了身孕。
谢苏微微蹙眉,丛靖雪显然也怔了怔,便即回神,对谢苏低声道:“叶沛之身死之后,无极宫便成了沧浪海的附庸,华歆也……嫁给了殷怀瑜。”
当年他为了取回牧神剑,一路追到了沧浪海的商船之上,元徵踢翻了盛着沉燃火的铜鼎,那火随水流,流到哪里就烧到哪里。
沧浪海的巨船陷入火海,而无极宫的宫主叶沛之也在船上烧死了。
十年之前众仙门联手逼迫明无应再过天门,挑头的便是沧浪海和无极宫,叶沛之落得如此下场,无极宫也就此没落,谢苏虽未觉得快意,却也并无悯惜。
与殷怀瑜勾结在一处,本就是与虎谋皮,求仁得仁,那也没有什么好说。
可华歆嫁给殷怀瑜这件事,谢苏却从未听到谁提起过。
仙门之间以修士的姻缘作为连接纽带的数不胜数,但若是叶沛之没有死,恐怕华歆无论如何也不必嫁给殷怀瑜。
谢苏仍记得那年学宫的试炼场上,华歆对殷怀瑜的愤怒轻蔑,也知道她一早心有所属,此刻见她狼狈,心中起了些波澜。
他目光稍稍下落,华歆察觉到他的目光,竟似有些畏惧,伸臂护住了自己的小腹。
丛靖雪皱眉道:“同窗一场,你未免也将谢苏看得忒小了。”
谢苏这才后知后觉,殷怀瑜携众仙门逼得明无应重伤闭关,他为此盗回牧神剑,又死在天门阵中,在华歆眼中,这笔账当然是要算在殷怀瑜身上的。她是殷怀瑜的妻子,见着自己自然很是畏惧。
先前那个向温缇出剑的鬼差从地上爬起,护在华歆身边,脸上的风帽早已歪下去。
这人谢苏也认得,是叶天羽和华歆的护卫,便是在学宫的那三年,也日日守卫在华歆身边。
见华歆不惜暴露身份也要如此回护,地上那个戴着鬼面具的人究竟是谁,却也不难猜了。
吕微缩头缩脑走到谢苏身边,乖觉道:“我可不知道他们是谁啊!大家都是往城外逃,碰上了就一起了,我对你可是很忠心的!”
她这般撇清干系的狗腿面貌,倒是令此处生硬的气氛有了些许缓和。
丛靖雪亦看着那鬼面人,问道:“他是……叶天羽?”
华歆微微闭上双眼,点了点头。
“无极宫之所以覆灭,数百人惨死冰海秘境之中,背后的凶手就是这面具的主人,你可知道?”谢苏淡淡问道,“这面具戴上了,是剥不下来的。”
华歆双目中淌出眼泪:“他信了殷怀瑜的话,把这面具戴在脸上,我知道是救不了他的,我只想带着他逃出这里……那位大人,那位大人所图之事,是成不了的……”
谢苏听她声气,知道她说的应当就是阴长生,上前一步,想要问话。
却在此时,背后遥远处传来了一个温文尔雅的笑声。
华歆一见那人,立刻将风帽拉下来,遮住自己的脸。
谢苏回身,承影剑已经出鞘。
丛靖雪微微蹙眉,似是不解自己的术法因何被外面的人识破。
只见那荧惑守心大阵的血色光芒已向此处逼近,其中抛出一道光辉,似乎是从平都山上铺来长长一段血色的丝绸,数人轻飘飘地走下。
笑声传来时,依稀是从极远的地方,然而谢苏刚刚转过身,就看到他们已经走到自己身前不远。
殷怀瑜手摇折扇,向谢苏微微一笑:“这可当真是许久不见了,让我算算……已经有十年了吧?”
见谢苏并未答话,殷怀瑜故作惊讶道:“哎呀,我还以为你一见到我,就会提着剑飞过来,要将我杀之后快呢。”
一道金芒闪动,是自丛靖雪袖中飞出的符箓,轻巧地贴在叶天羽的额头,其上朱红字印虚虚脱离符纸,重新落在上面。
丛靖雪将叶天羽封住,随即调转璇玑剑,迎向殷怀瑜等人。
他上前半步,微微挡在谢苏身前,质问道:“你也算是仙门中人,却与阴长生勾结在一起,究竟所图为何?”
闻言,殷怀瑜却是微微转过脸,向着平都山山巅那只血红色的眼睛望了望,这才压低声音道:“咱们也就在这里说说,我跟那位大人可不算是勾结。”
他目光一转,看向躲在后面的华歆,笑道:“我来此处接我的妻子,难道不行吗?”
鬼脸缓缓地站在了华歆身前。
殷怀瑜略微不悦地皱了皱眉,又很快摇着扇子轻笑起来,看向谢苏的眼神可以说是挑衅,其中却似乎有一丝很深的试探。
“说来咱们也是老相识了,怎么见到我,你一句话也不说呢?莫不是名动天下的蓬莱首徒谢苏,怕了我这个南海上行船的小小掌柜?”
他口中说着谢苏名动天下,声音却十分婉转,仿佛大有深意,令人不由得想到,谢苏最大的名头,倒还不在于他蓬莱山首徒的身份,也不在于当年学宫结业,他一剑千里落花的盛景,而在于他那自不量力死在天门阵中的往事。
至于南海上的小小掌柜,更是充满恶意,十年之前,沧浪海便已尽数掌握于他手中。
可谢苏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他低下头,甚至微微一笑。
“没什么,只是在此处见到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东西,”谢苏淡淡道,“镜子。”
他踢起脚边几块瓦砾,动作之快,令人稍微眨眼便已经看不清楚。
只听一阵刺耳的刮擦声,那残砖碎瓦击向殷怀瑜,却只在他面前两尺多远的地方撞上一堵透明的屏障,随即落到了地上。
温缇轻声道:“与城墙处的禁制一样。”
“这不是禁制,只是一件法器,”谢苏抬头向上方看了看,这才望向殷怀瑜,平静道,“上次见你,你也是在一面镜子里。”
十年之前,谢苏潜入那艘沧浪海的巨船,在一个满是持剑傀儡的房间里找到了牧神剑。
那个房间里悬挂着一面镜子,其中映出殷怀瑜的身影。而同样的铜镜,谢苏在群玉山龙头庙中也见到过。
他因此便知道龙头庙中的镜子是殷怀瑜安置的,他亲眼看到明无应重伤,才敢带着众仙门进入蓬莱。
只是在那个房间里,谢苏刚刚拿到牧神剑,元徵便从天而降,踢翻了盛着沉燃火的青铜鼎,将铜镜也撞翻了。
现在想来,大概是元徵不愿殷怀瑜从铜镜中看到自己。
即便心机深沉如殷怀瑜,猛然间见到一个相识的,没想过会在这里出现的人,脸上怕也会露出一霎那的破绽。
群玉山那条占据明无应龙骨的妖龙,又怎么会是一个殷怀瑜所能调伏的?
谢苏淡然开口:“给你这面镜子的人没有告诉过你,只要找对了位置,这镜子也不是无坚不摧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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