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宸的反驳很理智,没有预料中的暴跳如雷,温凉颇有些意外,低头看着怀里的人。
方宸微微挑了唇,攻击性强烈地眯了眯眼睛:“你最好主动放开我。在我恢复体力自己挣脱以前,你还有机会纠正错误。”
方宸的话十分平静,但温凉并不怀疑,一旦那只小狼被解开束缚,第一个就会冲过来咬断他的喉咙。
“你不杀我,也不跟我一起死。现在,连让我抱一下都不肯?你以前,从不这么冷漠。”
温凉从身后抱着方宸,双手环着哨兵劲瘦有力的腰,把头埋进了他的肩窝,用熟悉的声线说着方宸并不知晓的从前。
方宸缓缓闭了眼,宛若磐石,不动也不说话。
饶是如此,温凉还是能从方宸压抑的喘息中读出那人的愤怒、羞耻、杀意和委屈。
温凉叹口气,说。
“...你为什么不信我?你就是他。”
“我不是他,你也不是他。我和你,两个替身,没什么交流的必要。”
主宾交错,时空记忆紊乱,误解与隔阂让两人之间诞育不了任何信任。
温凉却完全了解他的哨兵的倔强与决绝。
他一旦认定的事情,就不会轻易改变。
温凉又将方宸抱得紧了些,像是紧紧缠着木架的柔软青藤,让人有种缠绵的窒息。
大抵是这个怀抱太过患得患失,方宸眼光斜瞥,竟真的望见了温凉泛红的眼角。
...他是,在哭?
方宸喉结微微颤了颤,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只觉得复杂难言。
温凉一系列疯子行径都没能让他服半分软,这近乎凄冷的一抱,倒让方宸生出点不忍来。
他失去了哥哥,每每心痛难忍;温凉失去灵魂共鸣的哨兵,想必只会比他更痛苦。
他遇见的温凉,没有过去的记忆,性格洒脱自由,像束不住的风,没有牵绊,故而招摇而温和;而现在觉醒的这个温凉,满是过去的痛苦,性格扭曲,怕是被哥哥的死一直困在了从前。
方宸半是自嘲、半是认命地笑了一声。
他绝望地闭了闭眼,抖着手,勉强勾了一下温凉冰冷的手掌心。
仅仅是这一个妥协的动作,就仿佛抽干了方宸全身的力气。
温凉将他抱得更紧,耳语缠绵,丝毫没有哭过的嘶哑,反而带着热乎气的挑逗。
“这么简单,就放下了对我的戒心?”
“……”
方宸动作一顿,被玩弄的恼怒和耻辱卷走了所有的同情。
而温凉明显没有停下的意图,还在方宸耳边兀自笑语。
“之前还在怀疑,是我杀了你‘哥哥’;现在,只是因为我稍微露出了点脆弱,就把怀疑抛到九霄云外了?经历了那么多,怎么还是那么容易心软?”
“……”
“你不是向导,无法真正与他人共情。你读不懂别人真正的想法,你的善良,都是基于自己的想象。你觉得我脆弱,是因为你也不够坚强。你看着我,其实就是在看自己,看着,你在我身上的自我映射。”
见方宸没有回应,温凉便捂着方宸的手,两人体温很接近,一样的冰冷。
温凉另一只纤白的手挑开方宸的衬衫,捉着方宸的手指,慢慢深入,轻轻按揉着他腹部被李尧善打出的淤青。
“你的善良太脆弱,不堪一击。当你被打这一拳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
“让我听听你的心。”
温凉贴近,用温热的唇贴着方宸的耳廓。热流涌入耳道,像是吹散了细细密密的蒲公英,带着笃信的话搔着方宸的意识,轻敲着方宸摇摇欲坠的精神壁垒。
“嗯,不解,失望,疑惑,委屈。是啊,你其实也知道,人与人的信任比纸还脆弱。”
方宸呼吸压抑急促,而温凉爱怜地用手指摩挲那人的唇角,极具同情地叹了口气。
“自欺欺人的善良。”
挑以愤怒,浇以同情,戳以痛处。
温凉为方宸独家定制的精神牢笼,十分契合,几乎是贴着方宸的弱点而建,无言的倒刺,一根根扎进方宸的心底,毫不留情。
温凉微笑,夜风拂过他的眉眼,像是花瓣尖轻颤,美得朦胧,可方宸只觉得背后一阵阵发寒。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温凉俯身吻住。
冰凉柔软的唇瓣堵住了方宸的呼吸,而独属于温凉的味道像涨潮的海水淹没方宸的喉舌。
他像是溺水,越挣扎,越沉溺。
他的五感被温凉蛮横地塞住,仿佛被按在了泥沼里,口鼻被封住,耳畔只剩下急促的心跳声。
而温凉带笑,仿佛向满身泥泞的他伸出了一根呼吸管,那是一片沼泽里唯一的生还希望。
方宸拒绝承接温凉施舍而渡来的氧气,直至缺氧到晕眩,可蓦地,一道极具压迫的精神指令自穹顶而下,伴着一声极闲适而愉悦的笑,劈开了方宸严防死守的堡垒。
“张嘴。”
方宸红着眼眶,冲冠怒意化为唇舌间血腥味极重的喘息,而他不得不像个旁观者,看着双唇不受控制地为温凉而开。
他猛地闭了闭眼,近乎于同归于尽地,将牙齿重重落下。
“嘶...”
温凉轻触着被咬伤的嘴角,唇间一点朱砂红,像极了爱情的灼烈。
方宸却冷冷笑了一声。
吻技不错。
没有尊重的吻,只该是鲜血淋漓的。
“不要抵抗。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盼望你平安幸福,那,只能是我。”
“呵。”
招牌冷笑适时上线,方宸几乎按捺不住后面接踵而至的嘲讽。
而温凉却用指腹按住了方宸的唇。
“我没有刻意抹黑人性,也不会像你一样试图美化罪恶。我来,是要教你,认清这个世界的颜色。”
“...呼...呼...”
方宸紧紧抿着唇,唇角发颤,愤怒和茫然交织,他只能闭上眼,拒绝再被温凉洗脑。
可高级向导最能调动哨兵的情绪,方宸手心后脑发麻,手脚沉重,像是温凉手里的玩偶。
他最痛恨这样失去自我控制的不堪。
而温凉明明知道他不喜欢,却根本就不在乎。
“睁开眼。”
温凉轻轻敲了敲方宸的太阳穴,后者像是听从指控的机器人,不受控制地张开了眼。
他近乎厌恶地别开了眼,躲开温凉,余光正瞥见一道道极微弱的火苗窜上天幕,炸出了一朵朵几乎不可见的黑红色烟花。
而烟花碎屑是血肉做的雨,刺鼻的味道随风飘散,一阵阵地冲击着方宸的视嗅觉。
而温凉在他面前笑,右手绅士胸前一礼,眼底滚着黑色的火。
“欢迎来到真实的世界。”
方宸看他。
此刻的温凉仿佛跟这肮脏的世界融为一体,浓烈的血红、极致的深黑。
耳畔的人肉烟火还在继续,血、骨头、肉块,‘砰’地炸开,而温凉踩着节奏鼓掌,像是见证最美的欢庆盛典。
“...要么放开我,要么杀了我。”
方宸给温凉下了最后通牒。
“在你没有能力挣脱前,你没有资格给我选择。”
温凉扶起方宸,将他抱在怀里,一个动作就几乎用尽了他的力气。
他靠在方宸肩上咳,星点的血迹落在掌心,被毫不在意地拭去。
“ 放开你,然后呢?你想救他们?为什么?是因为他们给你药,帮过你?”
“……”
“你以为他们给你药是为什么?怕你难受?恕我直言,你和我,跟他们平日面对的仪器没什么区别,甚至还不如机器。因为,机器坏了,耽误他们的工作进程;你我病了伤了,他们只会鼓掌大笑,搞特殊的关系户又少两个。”
温凉的话里带了评头论足的戏谑,毫不留情打击着方宸的天真。
那一枚转瞬即逝的焰火倒映在温凉毫无笑意的眼底,应和着那丝丝缕缕的暗红。
他的精神触手缓缓延展,伸向夜色尽头。
那些饱满、鲜活的贪欲已经消失了一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痛意和对生的渴求。
温凉闲闲拨弄着情感波动,轻轻握住方宸的手,那些汹涌而来的情绪一股脑地塞进方宸的脑海中,像是一群活蹦乱跳带刺的沙丁鱼,拍搅着方宸的心房。
不同人叠加的痛苦如同难不可攀的高山、无数阴谋与算计像是深不见底的沟壑、绝望的悲鸣如同乌鸦齐鸣嘲哳难听,方宸双耳嗡鸣,心跳急速,几欲作呕。
他回望,温凉的脸上却毫无变化,甚至习以为常地带了笑意。
“矮瘦的那个,疼得最厉害,应该是断了两只胳膊。眼睛少了一只,连眼眶都被爆炸的能量弹出来了。”
“戴眼镜的那个,一直在哭,可能是断了一只右手。可惜,这辈子晋升无望了。”
温凉说着可惜,表情却颇有些兴味索然的淡漠。
“嗯,最高的那个,倒是不错。脚没了,膝盖骨裂了,没哭没喊。只是一直在默念在医院里的儿子,怕不是交不起住院费,今晚就要被赶出去了。”
见方宸的手腕剧烈地抖了一下,温凉轻抚他手臂绷起的青筋,温和地哄道:“为了儿子,就想要杀你和我?任何人都可以有苦衷,但这不是犯罪的理由,是不是?”
方宸就这样定定地看着温凉,眼神有些陌生。
温凉吻他的额头。
“还有很多。但你不喜欢听,我就不说了。你别这么看着我。如果不是我,你现在大概已经被他们杀了。再说,我只是给他们指了一条明路,说到底,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作恶,然后死去。这不正是你喜欢的,善恶有报吗?”
方宸的目光毫无动摇。他的目光像是澄澈的月光,毫无阻碍地照向温凉,带着拷问,直逼心间。而后者终于敛起脸上几分漫不经心的笑,轻轻地叹口气。
“我只是推了一把,让戏快点开演。在你眼里,这也有罪?”
“……”
方宸明明没说话,可紧绷的嘴角已经写明了他的推拒。
温凉失笑。
不愧是他的哨兵。
深陷精神泥潭的哨兵,竟然可以无视他灌注的负面信息,只死死地抱住一条他认为对的信念,以身化为利剑,径直劈开了温凉创造的黑暗逻辑。
温凉孜孜不倦地教诲着方宸这个世界的黑暗法则,可明显,方宸再也听不下去,仿佛遭遇海难后的船员,只决绝地抱着船身碎片,像是抱着一整个宇宙的希望似的。
温凉扶着额头,脸色苍白地笑了。
他微微阖眼,强撑着的精神压迫一瞬溃散,方宸仿佛从蛛网中破壁而出,获得了自由。
方宸反手就是一拳,破风声骇人,‘嗖嗖’地带着杀意,可最后,却还是停在温凉鼻梁处几厘米。
拳身颤得厉害。
在他出拳的一刻,温凉眼瞳间不可抑制地闪过一丝欣慰和激动的光亮,却在方宸停手时,换上了失望。
“你还是不明白...”
“不。我很明白,是你不懂。”方宸不耐烦地打断他,“上来就要自杀,自杀不成就怂恿别人去死。你把死亡看成什么了?垃圾的收容站?”
温凉怔了怔,被方宸逗得偏过头憋着笑,又闷咳两声。
“原来,我也被归类成垃圾了。”
方宸冷冷看他,脸上没有半分笑颜色。
“对。活着的人需要勇气,只想要去死的垃圾不用。”
“……”
“温凉说过,他会努力找回记忆,去面对真实。不管结果多么残酷,都不会再逃避。他看着避世,可比你勇敢。”
“……”
“你说我是自欺欺人的善良,可我看来,你是自以为是的清醒。”
温凉看着他笑,眼底滚着黑与红。
“只要是为了你,自以为是又如何?”
方宸轻嗤一声。
“你口口声声说要为了我,说什么,要教我看清楚这个世界。我用你教?”方宸冷冷淡淡地扯开了肩头的伤,“无视我的意愿精神控制我的人是你,被迫让我受伤的还是你。我告诉你,你根本没办法跟温凉相比。”
“如果是他,也会...”
“他不会!”
方宸蓦地起身,压着话里的颤意,忍耐了许久,对温凉的爱意最终还是冲破了喉舌的桎梏,赤裸裸地展于人前。
“虽然他看上去淡漠离群,甚至有些讨打惹人嫌,但他从来不会贬低天真善意,只会于暗处守护希望。他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行将岔路,更不会怂恿洗脑别人去死。如果是他,一定会选择跟我站在一起。即使天黑,即使遍地是血,他也会帮我点灯,陪我渡河。所以我信任他,所以,我愿意成为他的哨兵。”
温凉脸上悠然自得的表情略散了些,像是没有想到会激出方宸这一番近似于表白的话来。
他仔仔细细地看着方宸干净的琥珀金瞳,还想最后挣扎一番。
“就算没有我怂恿,他们最后怕也会走上相同的道路。这些人,不值得救。死了干净。”
方宸觉得自己一番话都喂了狗。
他怒极反笑,轻嗤一声。
“有人要杀我,我一定杀回去。但他如果不小心掉下悬崖,那我会选择把他拉上来。有什么恩怨,面对面了结,而不是像你一样,在悬崖边缘盖了陷阱,伪装太平。你,不该替温凉作恶。”
方宸上前两步,抓着温凉的肩,手指用力,声音笃信,眼瞳金影灼灼。
“...记住,我救他们,不是为了其他的什么人。我是为了温凉、为了我自己。”
温凉近距离看方宸侧脸,他的哨兵下颌线和睫毛被月光浸得好看干净。他终于笑了笑,有些气馁,又有些无奈,最终松开了手。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不放心。”
他喃喃,方宸没有听见,而此刻,明显方宸也并不想再接受有关那人任何的三观洗刷。
“在他回来之前,你最好别靠近我。否则,我见一次,打一次。”
方宸走得毫无留恋,温凉站在原地看他的背影,眼底的血影慢慢散去,像是执念慢慢离去,有拨雾见月的明朗。
蓦地,一道声音自方宸身后传来。
“如果说,我想让你远离总塔、远离柴万堰、远离恒星计划,你是会听我的,还是不会?”
方宸回头,唇角微挑。
“总塔、柴万堰、恒星计划?谢谢提示。”
第一百零二章 推测
温凉抚着眉眼,低低地笑了两声,随即,身体晃了晃,靠着墙,一点点地滑坐在了地上。
压了太久的淤血堵着喉咙。
终于,温凉抑制不住地呕出两口暗色的血,眼底的血影仿佛跟着一同散了似的。
瞳孔重回乌黑如墨,温凉的意识猛地撞进了这快要破碎的壳子里。痛觉如海水倒灌,温凉习以为常地用掌根撑眉心,只有颤动的睫毛昭示着他此刻的痛苦。
旺财也跟飘飘摇摇的蒸汽似的,散着就飘了出来,伏在温凉肩上,有气无力地‘呵呵’一笑:‘这次醒来,居然没浑身血,那疯子是不是转性了?还有,老温,又没死成,你什么心情,采访一下。’
“...嘶,疼。”
两个字,简洁、高度概括。
旺财同情地摸了摸温凉的后颈:‘我早就告诉过你了,珍爱生命,远离方宸。你的核心能量随着方宸的晋升越来越强,你再想自我抑制,就没那么简单了。话说,我以为你这次真的要死了,我是又高兴又悲伤啊。’
温凉闲闲地瞥着幸灾乐祸的旺财。
“要真是疼到濒死,向导自我防御机制开启,我的意识肯定会回来。”
‘你可是S级向导,可以选择不回来的嘛。’
“……”
温凉无语地看了一眼旺财。
他明明这么睿智善良有颜值,怎么能养出这么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猫头鹰精神体?
旺财无视温凉的目光,继续碎碎念。
‘怎么,你不是也很想从这样的痛苦里解脱吗?’
“啊。”
温凉随口扯了一个意味不明的语气词。
他撑着墙起身,朝着远处爆炸亮起的火光处踉跄走着,一口气没喘匀,又连声咳了起来,咳得脱力。
‘怎么,你其实不想死吗?’
“我头疼,你少说话。”
‘老温,你不会真的很想好好活着吧?’
“……”
‘我觉得你记错了。’猫头鹰的小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转,‘既然你过去的记忆都没了,你怎么会知道,你答应过方昭,要忘掉一切好好活着?这种‘死前嘱托’不会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吧?你是不是有臆想症?’
温凉终于忍不住,捏着旺财碎成沙子的翅膀,掷向地面,居高临下地剁了两脚:“脑子不好的到底是谁?我当年昏迷醒过来,你就像个低分辨率投影仪似的,给我放打了马赛克的记忆片段。嗯?你再好好想想,到底谁脑子不好?”
被蹂躏的旺财自我散架成一团雾,又在温凉肩上重组,它舒展了一下翅膀,又虚又散的翅尖握成了卷,搁在喙前,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