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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放(茶叶二两)


方宸担心地看向温凉。
那人懒洋洋地掀了半只眼睛看他,脸上染着病态的红晕,憔悴又疲倦,唇色淡得快没了。
“...怎么不晕?晕过去,至少不会觉得那么疼。”
“想看你。”
三个字说得很稳,毫不迟疑。
温凉有无数个理由推拒方宸。
他过去未知的经历、分裂的人格、随时随地都会暴走的核心,这些都是一颗颗定/时炸/弹,害人害己。
他无法给方宸承诺,也不能保证一定能护住方宸。
而缺失的记忆导致的那些迟疑,对于无比骄傲的方宸来说,是最大的伤害。
温凉知道,他早就该离开,离所有人远远的。
可,看着方宸红着的眼眶,他忽然就舍不得走了。
“温凉!”
方宸见温凉出神,焦急地唤着他的名字。
温凉散着的视线重新聚焦,嘴唇勾了勾。
“我...咳咳...”
到底还是太过虚弱,只说了一个字就疼得冷汗往下掉。温凉不敢用力发声,只用口型说了自己‘不会死’之类的鬼话,方宸终于按捺不住,换作单手搂着温凉过肩,另一只手,搁在温凉的嘴边,堵住了他的鬼话连篇。
“就算你不容易死,但你会疼!你少废话,要么切断五感晕倒,要么,咬我。”
凶巴巴的小狼,露出了想要咬人的姿态。
压迫感十足,全是关心则乱。
温凉半张脸被方宸的手遮住,露出那双桃花似的眼睛,眼尾微微弯了一下。
不按照套路出牌的温美人,在方宸给的极限命题里,选了第三种。
方宸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用那双苍白的唇吻了吻他的手背,湿润、柔软。
“亲我一口,就不疼了。”
温柔的唇语,轻易撩起无言的涟漪。
方宸再也无法忍耐,右手径直扣住温凉的后颈,仰头,用力地吻了过去。
唇齿纠缠,再难分离。
半是撕咬,半是舔舐,夹着带着血腥味的喘息,还有脱下骄傲和伪装的释怀。
方宸想。
他是输了。
输得没了最后的底线。
就算成为替身,就算,这辈子温凉都走不出哥哥的回忆。
就算奉上尊严,浴火化灰,在欲望中堕落沉沦。
他也认了。
假装看不到那残破的窟窿,假装读不懂那人撕裂躯壳里装着的挣扎和掩饰。
他心甘情愿地跳进温凉给他编制的温柔网里做梦。
不过是飞蛾扑火、有去无回罢了。

工会二号大楼,十五层。
这里是最高层,电梯入口处被工会保卫处的哨兵守护着,进出均是禁止。
电梯门慢慢打开。
有两只长靴缓缓踏出,裤脚笔直,军装领口微微敞开,露出白净的细颈,高挑的马尾垂肩。她抬手,跟分列两边的看守小队打了个招呼。
“辛苦了。”
“啊,是关巡察!”昏昏欲睡的守卫没有预料到关听雨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地讷讷说道,“请关巡察稍等,我们这就向冯队长报告...”
关听雨摸摸守卫的脑袋,高级哨兵的压迫感十足,想要打小报告的守卫被钉在原地,僵硬地张着嘴,苦着脸冒冷汗。
“这才乖嘛。”
关听雨杏眼轻弯,走过第一个房间。
里面有几十个军医,聚在长桌前,满脸严肃地讨论着病情。
关听雨脚步顿了一下,纤指一戳:“这是把全公会的军医都请过来了?”
守在关听雨左手边的巡察队副队长桑洛说道:“是,队长。冯处长说了,要保证叶少将的性命无忧。”
关听雨疑惑:“冯伟那个滑不留手的,会这么好心?”
桑洛:“很善良。冯队长让人去找了工会医疗处长,但那个人说自己年纪大了,看不清伤口,得找二把手来。他又派人找了副处长,对方表示这种创伤不好治,加上叶少将体质特殊,怕副反应太大,治不了。又又又去找了下面的主任医师,他们纷纷表示要会诊讨论。所以,现在所有叫得上名字的军医都在里面开会。”
关听雨:“结果是?”
桑洛:“骨折、烧伤加上感染,虽然不至于死人,但不及时处理,也会发展成重症。现在,教授们正在讨论出一个绝对安全且不留疤痕的手术方案。”
关听雨:“……”
一个大男人,要什么不留疤痕。
她扶额,问道:“讨论多久了?”
桑洛:“这么十万火急的事情,听说已经讨论了四个小时了。”
关听雨:“……”
耳畔传来源源不断的争吵声、摔病例声、咳嗽声,不知道的,以为医疗组面对的是个怎样的极端珍稀案例。
“吵死了,让他们闭嘴。”
关听雨单指塞进耳道间,挥挥手,桑洛小跑着把门阖上了。
等回过身时,面对的就是单手叉腰,表情戏谑的关巡察长,显然,简简单单的关门没能让关听雨满意。
桑洛:“?”
关听雨拍拍年轻人的肩膀,踩着长靴,绕过他身旁,走到门前,捏着鼻子尖声尖气地做作喊道:“天呐,叶少将不好了!!”
没过半秒,里面的争吵立刻停了。
气氛像是切一刀断了的豆腐,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关听雨扯着桑洛的手臂,把他的脸抵在门板上,小声说:“快,感受一下里面的情绪,然后给我现场直播,一定很精彩。”
桑洛:“……”
他作为高级向导,主要就是被他尊敬的关队长当作卫星天线,过来口述电视剧的?
关听雨兴致勃勃:“快说嘛。”
桑洛叹了口气。
“一把手害怕得想要尿裤子;二把手听着有点幸灾乐祸;底下不想熬夜工作的表示大快人心;几个草包表示想要睡觉。什么,巡察长您问正经医生去哪儿了?哦,大概是被发配到各个分塔巡诊了。”
里面的嘈杂立刻消失,蠢蠢欲动的欲望变成尴尬到抠脚的面面相觑,桑洛挠挠头,有点不忍心继续现场直播了。
关听雨表示理解,但并不打算收手,反而捏着鼻子,又揶揄又嘲讽地喊道:“算了,叶少将这区区致命伤,不治也罢!反正,被暂时停职的叶少将明早就要被送到总塔参与调查了。今晚这伤啊,治好了得罪人,治不好也得罪人,不如就一直开会开到明天,拖过去。什么?桑洛你想问他们在讨论什么?那当然是在讨论如何‘无痕’治病了,医生的话怎么会骗人呢?”
桑洛恍然大悟。
原来那些人在乎的不是叶少将的手术方案,是在讨论自己的无痕撤退方案。
关听雨轻哼一声,揽着桑洛的肩,说了一声‘走’,徒留室内的满地尴尬。
隔壁房里,坐着工会三巨头。
对外办事处处长郑奇坐在靠门口最近的墙角,腰佝偻着,鼻子上架着厚重的眼镜,平均每隔十几秒就要推一次滑落的镜框。面前的小小一方显示屏荧荧发亮,他几乎要凑到屏幕前。小老头艰难地读着屏幕上的报告书,读一会儿,用两个食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动作慢得跟个慢悠悠的树懒一样。
关听雨伸长脖子看了看。
郑处长动作迟缓,但编报告的能力却是绝佳。不过这么一会儿,已经洋洋洒洒写了七八十页了。
一旁的保卫处处长冯伟双臂抱胸,双脚搭在桌面,轻嗤了一声:“郑老头儿,你也就这点长处了。”
“是啊,比不了冯处长,捞油水的动作优美,甩锅的身手矫健。一听说既明在工会的地盘出事,立刻就把自己的人撤到最外圈。明着说支援,暗里一点忙都不帮。说真的,我怀疑,冯处长是听到了什么小道消息,提前知道了既明要被撸下来的事,所以才溜得这么快。这么看来,我和老郑跟您一比,那可不是相形见绌了么?”
金融与经济处处长荣忻靠在椅背上,支着头朝冯伟冷笑,一支支冷箭扎在冯伟身上。冯伟略显恼怒,脸上像是挂了个秤砣,僵得冷硬,嘴上却说着不跟恋爱脑的女人一般见识。
关听雨轻轻跺了跺脚,昭示自己的存在感。
三人猛地打住了话头,齐齐回身,见到关听雨到来,均有些意外。
关巡察自来熟地跟三个明枪暗箭你来我往的长官打了个招呼,军礼标准,笑着寒暄几句。
荣忻反应最大,几乎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带她到走廊里。
她的手指冰凉,关听雨的手腕被她捏住,甚至能感受到她指尖的微颤。
“荣姐姐,你怎么了?”
“...幸好你来了。否则,既明今晚都走不出工会。讲座上闹出的事,肯定是有人要害他。老郑已经把这边的事情报上去了,我没拦住,只拖了拖,希望总塔那面晚点知道吧。”
“柴叔他不是一直很尊重叶部长吗?”
“那只是做给外人看的。”荣忻不欲多说,“总之,如果他被总塔收押审问,那时还能名正言顺协助调查的,只有巡察队了。”
关听雨好久没见到荣忻这样焦灼的表情了。
她轻轻抱了抱荣忻:“带我去看看叶少将吧。”
关听雨没答应,却也没推拒,话里有话。
荣忻一怔,刚想继续问,关听雨却将食指轻轻按在她的唇上:“姐姐,给我十分钟,我有话想问。如果叶少将是无辜的,那我当然会帮他。”
“……”
荣忻的眉峰紧紧地蹙了起来。
像是想起什么很不愉快的过去,她的视线凝在关听雨的脸上,逐渐变为恼怒。
“好。希望,巡察队不会‘再’冤枉死一个好人。”

荣忻冷冷甩开关听雨的手,以背相对。
站在三步远的沈长平立刻上前,挡住了荣忻的背影。他身板笔直地扎在地上,用力地行了一个军礼:“关巡察长,我来为您带路。”
关听雨微微颔首。
她在走过荣忻的身旁时,替她拉好翻折的袖口,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才随着沈长平一同向着最里面的特护病房走去。
“就在这里。”沈长平以手示意,极为尊敬地垂了眼。
关听雨点头,握住拉门,侧头轻声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荣姐姐还没忘?”
“才过了不到十年,对于处长来说,时间还不够久。”沈长平微微抬眼,冷硬的下颌隐隐泛着青茬,看着,倒像是比荣忻还要焦心,“...我的军衔职位卑贱,这些事情,我本不该多嘴。可荣处长曾经告诉我,当年,方教授所谓的‘通敌’罪名,都是假的,是总塔内乱的导火索。当年巡察队就不问缘由地收押了方教授,才导致他死在狱里。现在的情况,跟当年太像了。长平请关巡察手下留情,不要让当年方教授的莫须有落在叶少将身上。”
不善言辞的沈长平不知组织了多久的语句,才能将这样长的一段话流畅地说出来。他轻轻呼了口气,像是放下了肩上的担子,随即朝着关听雨深深鞠了一躬,而后,快步朝着荣忻的方向跑去。
关听雨半阖眼眸,轻轻抚着手腕上的忍冬手环。
这是她每次思考时的下意识动作,像是单单摸着这老旧褪色的手环,就能让她思路清晰、心境平和。
“开门吧。”
关听雨放下双手,抬头,不过片刻,便又恢复了双眼的神采奕奕。
守在门口的巡卫队员齐声应答,替关听雨拉开了门。
入目,没有关听雨想象的满目苍白。
本该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叶既明此刻正半靠在床头读书,左手挂着点滴,右手翻着老旧泛黄的书页。
刘眠坐在一旁,丁一和唐芯在他身旁站着。
此刻,四双眼睛齐齐地看向关听雨,没有惊慌,连一贯爱上蹿下跳的唐芯也安分了下来,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地倒水。
“来之前,我还在担心叶少将的伤,看来我是多虑了。”
听得关听雨的话,叶既明半阖了书,搁在床头,温和一笑:“只是小伤,让关巡察见笑了。”
刘眠起身,将薄被向他肩上拽了拽,双手丝毫没有碰到叶既明的身体,有点反常地避嫌。
关听雨柳叶弯眉抬了抬。
刘眠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坦然应答:“既明伤得不轻,只是喜欢逞强,其实,一碰就会疼。如果关巡察想要盘问什么,还请口下留情,千万别让他劳神伤身。”
说完,就带着丁一和唐芯避到了内间休息室。
此刻,偌大的特护病房,只留叶既明和关听雨两人。
“刘大哥平常对我客客气气的,可一旦涉及到了叶少将的事,就变得很强硬。这句话,明显是恐吓嘛。”
关听雨无辜耸肩,惹得叶既明抵唇轻笑。
“关巡察想多了。”
关听雨放下环着的手臂,扫视一周。
病房里没什么奢侈的陈设,反而多了几摞文书,几台报废的铁磁体,还有密密麻麻演算的草纸。
“怎么,叶少将病着还要做学术研究吗?”
“在病床上呆着的时间太久了,已经习惯床上办公了。”叶既明轻轻咳了一声,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题,“上次电梯间里遇见,你承诺我要过来探病,没想到这么快就做到了,关巡察果然一诺千金。”
叶既明总是可以把这样沉重的话题举重若轻地揭过,让人不会尴尬,也不会惹人同情。
关听雨手指点点眉心,无奈地叹了口气。
“怎么?”
“我没有叶少将想得那么好。其实,今晚是有人给我传了消息,我才回来的。”
“是吗?”
见叶既明一副恍然不知的表情,关听雨便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平板,点开一条匿名信息,递到了叶既明的手里。
指尖不经意间碰了碰那人的掌心,只觉得冰得吓人。
叶既明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关听雨的触碰,随意瞥了一眼平板上的匿名信息。
“叶少将不知道是谁传来的?”
叶既明微微笑着,攥拳咳了两声,避过了关听雨的问询。
明察秋毫的关巡察眸光闪了一下,上前半步,撑着床头柜,姿态笃定强硬。
“新纪元磁场混乱,无法利用卫星传讯。要制造白塔周边的稳定磁场,看起来简单,实际十分困难。首先要检测磁场的方向强度,其次要制造一个响应时间极短的相反磁场用以抵消波动。工会三处信息全面联网,三位处长倒是懂一些原理。可刚刚见了面,明显他们对我的到来很是意外,根本不知道我会来。只有叶少将你表现得太过家常了点,这点足以让我怀疑,传讯的人,就是你。”
关听雨扫过叶既明稳定到掀不起波澜的眉目,无奈叹口气:“当然,不排除叶少将是个完美的人,不管听到什么消息都稳如老...咳,稳若泰山。”
关听雨身体前倾,表情依旧明媚闲适,话语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可眼底毫不掩饰着锐利的试探,像一支沾了朱砂的羽箭,飞扬明朗。
叶既明微微恍神,竟觉得刺眼,不敢直视。
他躺在病床上,像腐朽的河流。
而她站在那里,像灼盛的太阳。
“叶少将?”
关听雨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手腕上的忍冬手环就这样露了出来。
叶既明回神,唇边又漫起淡淡的笑。
“大概是丁一传的消息,或许是刘眠授意吧。”
关听雨眼眸轻眯。
“刘大哥为什么要叫我回来?”
“这我不太清楚。”
把锅甩给了刘眠,叶既明开启了一问三不知的回答模式,表情真挚,回答却毫无营养。
关听雨只相信自己的直觉。
这条信息应当与刘眠关系不大,该是叶既明属意手下人传来的。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首先是叶既明的讲座。
过去几年,叶既明的讲座只是小范围的答疑,目标群体也是高学历技术人才。讲座内容有门槛,非专业科研人员难以听懂。
可今晚,他不但将讲座大规模公开,四处兜发入场门票,还将称得上机密的‘人造太阳’,或者说,铁磁体的奥秘,公之于众。
这样,与进化部的神秘作风背道而驰。
叶既明想要干什么?
其次,是大闹讲座的矿工。
她曾去溪统矿调查过矿井暴/乱和铁磁体走私的案子,可那里被进化部的人守得严严实实,她根本无法随意调动人手扣留或者盘问,只能一次一次下矿收集线索。
所以,那些矿工到底是如何突破严密的守卫,毫无阻碍地冲到叶既明面前,引爆铁磁体的?
关听雨的视线落在那些焦黑的报废电磁发生器上,秀眉稍蹙。
还有这五台可怕的电磁发生器。
专属于进化部的仪器,为何会在叶既明讲座的重要时刻,被悄无声息地安装、引燃、甚至于爆炸?
这三方乱象,到底是谁主使,谁在后面推了一手,又是谁获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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