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惯某人偷懒。”方宸淡淡丢下一句话。
“行行行,我不睡了。”
温凉懒散地伸个懒腰,掌根拄着下颌,眼帘如羽扇翕动,闲适地噙了一抹淡淡的笑。
坐在他身旁的夏旦小心地抬起头,看见温凉那好看又纤薄的眼尾飞起的一团红晕,显然是困得不能自拔又不得不强撑着精神。
她小心翼翼地从兜里拿出一只小药盒,从里面取出一支暗红色的口服液,双手捧着,送到温凉面前。
‘我能感觉到一点点。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这个药可以帮你缓解疼痛。’
“小夏旦真是不得了,不光能共情哨兵,还能共情向导。真是聪明又可爱~”
温凉笑眯眯看她一眼,成功逗红了小姑娘的脸蛋,才用大拇指拨开安瓿瓶的瓶头,刚要送到嘴里,手臂却忽得被龚霁抓住。
那棕色的瓶身十分光滑,没有任何标签和印章,完美得像是一块无暇的透明琥珀。
可龚霁的脸色却越发难看。
他看向夏旦的视线严厉得近乎严苛:“没有批号,没有配方,这是什么药?来历不明、用途不明,你怎么可以随便拿出去给别人用?”
夏旦本是好心,骤然被劈头盖脸一顿骂,她不敢置信地看向龚霁,眼底滚着一行眼泪。
‘这是我做的,药效很好。’
她无声地张开嘴辩驳,声音却细如牛毛。急于澄清自己的想法过于迫切,让她忘记自己说话别人根本听不清这件事。
她从包里掏出几支相同的药瓶,横着排列在桌上,随即焦急地握住笔,潦草地写下一行字,快速地双手递给了龚霁,一双眼睛里都是渴求信任的盼望。
龚霁却打碎了她的希望,回给她的是一句更加冷硬的反问。
“你怎么知道?”
‘我自己试过了!’
夏旦瑟缩着垂下了水盈盈的眼睛,又逞强地挺直了腰板,不想被别人误解,不想被别人看轻,尤其是他。
“药的效果因人而异,没有足够大的样本,你怎么能确定这是药还是毒?”
‘我只是想帮到他。’
她倔强地盯着龚霁,可末了,承受不住那样冰冷的视线,还是委屈地移开了脸,偷偷地抹掉眼泪。
对于夏旦这样的执迷不悟,龚霁的表情又冷又沉,仿佛一块难化的冰。
“方法不正,好心也可以害人。”
见场面僵硬得一塌糊涂,温凉悠悠地叹了口气,从龚霁手里夺过了那一小瓶药,昂首倒到了嘴里,揩了唇角的残余液滴,嘴唇被晕得柔软而水色粼粼。他眉间的困倦似乎极快地消退,含混地‘嗯’了一声,话尾扬起。
“你看,小夏旦说的是实话嘛。”
龚霁重重地拍了桌子:“温少尉!”
方宸掏了掏耳朵,也从桌上拿起一瓶,倒进了嘴里,无声摊手,表示自己也没死。
夏旦见一左一右两个人替她站了出来,用力抹掉挂在下颌的泪珠,也手忙脚乱地打开一瓶,小口地啜着。
三人叼着药瓶,表情不同,可行动却是出奇的一致,同仇敌忾。
龚霁:“……”
他不再说话,只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手肘架在桌上,难掩疲惫。
方宸递了个眼神给温凉。
‘自己惹出的事,自己解决。’
温凉回他一个事不关己的戏谑。
‘关我什么事?’
方宸眯起狐狸眼,眼底笑意滚过威胁。
温凉背后凉飕飕的,还是凑近了,跟夏旦说道:“小夏旦,别哭了。龚中尉是担心你好心办坏事,他不是骂你,是担心你。那什么做药的规范虽然很古板,但它也可以保护你。”
夏旦吃惊地看着龚霁沉默的侧影,又求助地看向方宸。
方宸别开视线,只随意点了点头。
夏旦视线陡然一亮。
她抿了抿嘴,从凳子上跳下来,走到龚霁身边,犹豫地伸出一只手,手掌微蜷,做敲门的动作,轻轻扣了扣龚霁的手肘外侧。
那孩子的动作笨拙又生硬,小心翼翼带着胆怯,但眼睛里不加掩饰的喜悦和隐隐的期待足以融化冰雪。
龚霁的口吻难得柔了下来,低声说道:“是。我担心你误入歧途,也担心温少尉无辜受害。我很担心你们。”
夏旦用力地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温凉在一旁噗嗤一声笑:“什么药能弄死我?快让我见识一下!”
夏旦闻言看向温凉,眼神真诚又带有干劲。
龚霁:“……”
这孩子不会当真了吧。
龚霁把夏旦按在座位上,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只平板,调出一摞制药标准程序和资格证考取办法。平板密密麻麻的小字看得学渣夏旦瞬间晕头转向,不知所云,完全忘了刚才温凉的制毒请求。
温凉忍着笑,刚要转个头继续睡,却对上了方宸那张冷淡的白狐狸脸,吓得温大睡神睡意全无。
他抚着胸口,心有余悸地道:“又怎么了?”
“有件事。”
“什么?”
方宸凑得更紧,脸色不佳:“你,不舒服?”
“还行。”
“你受伤了?”
“啊。”
“为什么不说?”
“没什么事儿,懒得说,麻烦。”
温凉想糊弄过去,方宸却逐渐靠近,他的气息缓缓地罩了下来,笼住温凉的雪白侧颈。
在这样极近的距离,方宸忽得想起,那次他被关听雨擒住,温凉为了帮他而脱力昏倒。后来由于某人太欠揍又太欢脱,方宸竟然完全忘了这码事。
他无声地攥了攥拳,强行赶走眉间缠着的一抹担忧,轻嗤道。
“是之前帮我那次?你知道我不会领情。”
“那不是正好?”温凉抬眸,漆黑的瞳仁里淌过笑意,“你别麻烦我,我也不麻烦你,彼此都清静。”
方宸抿了唇,眼眸轻眯,神色不虞,眼底闪过一丝挣扎,而后极快地坐正。
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右手转着笔,比之前要更烦躁一些。
温凉侧脸擦过笔尖飞转撩起的微风,让他有点不祥的预感。
他刚揉了揉侧脸,就听到某位狐狸向龚霁不情不愿地问道:“龚教官,你能具体说说向导帮助哨兵建立电子轨道的过程吗?”
温凉一听到方宸这个问题,便无奈地掩住了脸。
如果他做错了什么,老天可以打雷劈他,而不是让某位傲娇的小狐狸别扭地报答他。
太惨烈了。
龚霁抿了口水,不厌其烦地解释道:“哨兵刚吸收电子入体时,电子携带的能量过于狂暴,会逐渐毁灭哨兵的精神世界。这时,他们必须要经验丰富的向导帮助他们建立电子轨道。当然,这个过程很漫长,少则几天,多可达半年。因为向导需要耗费巨大的精神力探索哨兵的精神世界,这个过程对于向导来说,是极大的消耗。”
方宸怔了一怔,看向温凉的目光里带上了隐约的情绪。
“那如果...在几分钟内强行建立轨道呢?”
龚霁道:“没人可以做到。”
方宸抿了唇,低声问道:“我是说假设。”
龚霁摇了摇头:“几天就几乎是极限值了。如果非要外推到几分钟,我想,那一定会伤到向导的核心本源。轻则精神受损,重则精神和身体同时受到重创,极端情况,可能会丧失向导的一切感知力,能力衰退,一病不起。”
温凉这时候已经想溜走了。
但方宸踩着温凉的军靴鞋跟,脸色沉得阴云密布。
方宸盯着温凉很久,久到温向导背后又开始一阵阵地冒虚汗,被风刮过,凉飕飕的。最后,才从小狐狸软薄上翘的唇边听到一句百般纠结的‘谢谢’。
温凉:“……”
再谢几次,命都谢没了。
夏旦手里捧着平板,很乖地垂着眼,一页页地翻着做过笔记的教案。
书上的概念难免冗杂难懂,但配上龚霁的注释,就容易得多了。夏小姑娘看得很入迷,对耳畔温凉方宸俩人的吵嘴充耳不闻,几乎要把脸埋进了书里。
龚霁敲敲桌面,让她坐直了看。
夏旦红着脸点点头,微微正了腰背,可迷惘困惑的表情却因此一露无疑。
龚霁见夏旦困在这一页已经将近十分钟了,便看了看书页的内容,了然道:“没有地图,不好懂吧?”
夏旦点点头。
书上只有简单几句话,可注释却密密麻麻地写了一堆,又没有图像帮助理解,确实困难。
龚霁站起,扯了白板,在上面画了两块接壤的大陆,中间的山海为分界线,左面相对贫瘠而狭小的西境,而右面广袤又辽阔的东陆。
“当年环境适宜,世界飞速发展,而人性的膨胀速度超过了经济发达速度,所以战争不可避免。”
“哦。”方宸转笔,撑着脸淡淡道,“这就是所谓的,吃饱了没事干,是么?”
龚霁竟然没有否认。
他只是笑笑,接着说道:“东陆向西境发起侵略,西境奋起反抗却逐渐落败。战争持续多年,眼看西境就要全数沦陷,可此时,谁也不知道西境拿出了什么样的可怕武器,竟然将东陆的一线队伍尽数歼灭。后来,西境反扑,东陆竟无力抵抗。”
“...秘密武器?”
方宸念到这四个字的时候,不知为何,心底涌出一股不可名状的痛意和悲伤。
他蹙了眉,不留痕迹地握住胸口的戒指。他的动作很温和很轻柔,像是要安抚跨越时空的悲恸。
温凉杵着下颌看方宸,唇边挂了一丝极淡的笑。
“少有文字记载,只是口耳相传。毕竟,那场可怕的地磁风暴就在两军交战的时候突然袭来,摧毁了生态系统,毁灭了人类引以为傲的文明,打碎了他们征战星辰大海的贪婪。”
“后来,在这片即将毁灭的土地上,建立了第一座白塔,扛起了一方庇佑。现在我们的五十三座白塔分辖区域,其实就是当年西境和东陆的残存,西境的残存便称自己为山派,东陆的势力为海派。一开始,合并的并不好。于是总塔为了维护稳定,减少因为身份带来的猜忌和隔阂,就不怎么提这段历史了。”
方宸:“现在居然还有这种派系纷争?”
好无聊。
有人吃不上一口饭,有人嫌权钱不够多。
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现在的白塔看似崇尚技术与知识,人人宽厚善良,可实际上,猜疑、剥削、排挤与贪婪,从没有消失过。就算是技术部那样令人向往的地方,也...”
龚霁顿了话语,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作为授课老师,他要客观地传递信息,不能加主观臆断。
这个世界的模样,不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是从自己眼里看到的。
“‘战争是富贵时的玩物,和平是灾难时的虚伪。人类只有摒除贪婪,才有可能成为宇宙间为数不多的幸存者。’这句话,是叶部长曾说过的。他崇尚和平,向往平等和真诚。我希望,这样的世界,可以早日实现。”
温凉双臂互抱,安静地把头搭在手臂之上,看着那嶙峋疮痍的地貌轮廓,眼底的情绪如同深海的冰,缓缓地流淌着。
方宸眉头轻蹙,双手指尖轻敲,也陷入了沉思。
夏旦颇费了些功夫理解龚霁话里的意思,呆呆地看着白板上的地形图,无声地叹了口气。
忽得,储藏室的门被人轻轻敲开。
来的人方宸和温凉曾有过一面之缘,是当初他们进工会时,出来露了一面的老人。
叫郑奇,是后勤与接待处的处长。
“哎呀~今年真不错,有这么多可爱的孩子们来小龚的班上,很好很好。”
郑奇眯缝着老眼,看不清眼前,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三团蘑菇云。他驮着背,悠悠地从兜里掏出老花镜,慢慢地擦着镜片,笑得和善又欣慰。
“小龚看着不苟言笑,但他人很不错,也很认真负责,你们今年真是选对人了。唉,你们说说,为什么要选他的课啊?”
一号蘑菇云抬起手:“郑处长,我从赵少校的课上被赶了出来,龚中尉收留我,我就来了。”
二号蘑菇云怯怯地跟着举了一张纸,方宸帮她读了出来:“夏旦向导说,‘其他导师嫌我是散兵,只有龚中尉要我。’”
郑奇和蔼的笑容有点走形,努力让自己的嘴角抽得不是那么明显。
他昏花着老眼,看向第三号蘑菇云。
三号蘑菇云睡得很安详,用悠长的呼噜身体力行地诠释了‘摸鱼’二字。
郑奇:“……”
他这是进了什么慈善收容所吗?
老人戴上黑框老花镜,捶着酸疼的老腰,朝着无语的龚霁叮嘱道:“对了,小龚啊,我可提醒你,不要再犯两年前的错误...”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白板上的那张详尽的地图。
郑奇的眼睛都直了,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他左右拧转脖颈,看监控能不能拍到里面的场景。
而后,他飞快地甩上门,右手凝了一道极耀眼的绿光,如同睡迷糊的猛虎一朝睡醒疯狂捕食一般,那飞奔而至的电子啃咬着白板,像是密密麻麻的蜂窝。
那破旧的白板很快被灼成了一堆味道刺鼻的炭。
而四人围坐在那堆废料边,仿佛在看历史清道工掩埋真相的狼狈与慌张。
“龚霁,我怎么跟你说的?!”郑处长的老脸跟他的电流一样绿,“两年前你就因为胡言乱语被关禁闭被降级处理,去年一年没人敢选你的课,怎么今年好不容易有一个不怕死的小姑娘选了你,你还要继续这样吗?!”
龚霁站了起来。
神态周正,从容淡然。
“我不会撒谎,而我也不能剥夺我的学生知道历史全貌的权力。再说,历史不会因为我的三缄其口而更改半分。处长,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改,因为我觉得我没错。”
郑奇人老心不老,一个猛虎掏心,从上方锤了龚霁脑壳一记暴栗。
“蠢小子,我不在乎你错不错,我在乎我能不能活!哎呦这个死脑筋,我当初怎么就心软把你收进工会里的...还是小冯聪明,明哲保身,哎呦,哎呦...我的高血压...”
龚霁扶住郑奇:“您没有高血压。”
郑奇:“遇见你之前,我确实没有...”
龚霁:“对不起处长。”
郑奇:“你每次都道歉,每次都不改!你要是真的为我好,那就闭嘴,少说两句敏感的!”
龚霁:“对不起处长。”
郑奇:“?”
龚霁:“我大概不是真的为您好,对不起。”
郑奇:“……”
第一次觉得诚实是一个贱兮兮的优良品德。
郑奇想骂已经不知道骂什么了,老爷子差点把自己噎得背过气儿去。
忽得,他的手臂被稳稳地扶住。
“处长,刚才龚中尉只是画了那张图,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讲,您就进来了。什么历史不历史的?温少尉,夏向导,你们知道吗?”
方宸无辜又单纯的表情,让他的话显得格外有信服力。
温凉懒洋洋地举了右手,食指微伸,笑着说道:“不知道诶。我一个失忆耳聋的老向导,刚才只顾着睡觉了,诶,龚中尉,你说什么了?”
郑奇眼前的一片漆黑终于亮起来了一点光。
他将目光投向了那个戴着军帽的小不点儿,蹲在她面前,和蔼地笑:“你是夏旦吧,对不对?刚才你听到什么了吗?”
夏小姑娘涨红了脸,偷偷地看向两个撒谎不脸红的大哥,又把视线投向了神色不快的龚霁,最后权衡了许久,低垂着眼心虚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郑奇舒了口气。
“既然如此,我就不罚你了。记住,下次别作死啊,给你老哥哥留点命退休吧,行吗?”
龚霁:“处长...”
郑奇捂着耳朵,弓着老腰,蹒跚着脚步,落荒而逃:“听不见听不见...”
众人:“……”
就在这时,走廊上开始涌出嘈杂,大部分的新兵已经结束了他们的第一堂导论课程。
龚霁扶着门,视线滑过并排站着的三个撒谎精,脸上的神色不快,压了许久,还是皱着眉低声道:“不管什么时候,撒谎都是不对的。谎言不会因为善意或者恶意就改变它的本质。”
他看向脸色苍白的夏旦,着重说道:“我的学生,不该说谎。”
说完,便抱着桌上的一摞教案出了门,从紧绷的背影来看,显然是心情不太好。
夏旦呆呆地站在原地,被龚霁骂得眼泪盈眶。
她无声地掉眼泪,末了,用手背使劲儿摸掉脸上的泪痕,怎么也擦不干,像是小花猫似的。
方宸拿起桌角搁着的纸巾,还没等他递出去,夏旦便捂着脸跌跌撞撞地跑走,矮个子瞬间就消失在人潮里。
方宸缓缓放下手臂,把纸巾重新搁在桌上,坐在角落里百无聊赖地摆弄着平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