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星计划-初稿’
右下角署名,‘方延年’。
唐芯‘咦’了一声。
“部长,这个方延年,我好像听说过,在哪里看见过这个名字来着...”
她模模糊糊地记得,部长手里好像还有另一份长得很像的红字文件...署名也是这个...
叶既明眼睛没有从进度书上移开,只淡淡道:“他是我的老师。”
唐芯恍然大悟,又狐疑地皱起了眉:“那方宸不会是...”
“他是老师的小儿子。”
叶既明抬起眼,眼底仿佛横亘了一条冰河,里面疏离的温度让唐芯知道,自己应该闭嘴了。
她小心翼翼地放下,不敢再多问。
正要把那张旧文件放回原处,叶既明不带感情的一句话淡淡地落了下来。
“死人的东西,留着没用。烧了吧。”
第一节实践课如期而至。
一支五十多人的队伍排成了三列,鸦雀无声地整齐行进,脸上的表情也一致得惊人,肃穆中带了点兴奋,昂扬却又压抑,彼此还有些提防,涉世未深的野心一点不差地平铺在脸上,像一张张浓墨重彩的脸谱。
方宸跟在队伍的最后,表情淡淡的,打量着四周那些勾心斗角的脸,只觉得毫无趣味,根本不想花心思社交。
在监狱的时候,迫不及待地想要出来见见世界;可现在见了,只觉得想象幻灭。
看他们还真不如看某只想偷懒的老渣男,至少让人有怼他的欲望。
队伍浩浩荡荡自工会出发,途经伍元区宽阔崭新的街道,而他们身上穿着的工会军装简直就像是闪闪发光的奖章,吸引着各种欣羡的目光。
曲文星弓腰弯背地跟在罗宇源身后,给他拎行李擦汗,腰间的两坨肉上下垂着,毫不在意自己的失态;可余光瞥见路旁低声赞叹的路人群众,他不由得默默挺直了腰板儿,努力吸了吸肚子,让赘肉不那么跳脱。
“看什么呢!”罗宇源用力扯过那水壶,用曲文星的外套擦了擦水壶塑料外壳上沾着的汗,不掩饰眉间的嫌弃,“真脏。”
曲文星卑微地讨好一笑,双手拢着。
“把手洗干净了,再跟上来,曲胖子。”
“好的罗哥。”
曲文星听话极了,罗宇源也没将他放在心上,大步朝前走。
曲文星不顾廉耻地蹲在地上,捡起罗宇源丢在地上的壶,呼哧呼哧地用壶里的水洗手,洗得毫不吝啬,大气又上档次。
身旁的队伍十分默契地一分为二,从他身边走过。路过的人鄙夷地看着他,可惜,曲胖子并不在乎,反而洗得更细致更起劲儿,眼角细细地眯了起来,心情颇好。
“分我点儿?”
方宸并不温柔的话落在曲文星耳侧,吓得小胖子跌了一个屁股蹲儿。
“呦,方哥,您是要吓死我?”
“吓死了有好处的话,我考虑一下。”方宸也蹲在他旁边,左手伸了过去,“一起?”
曲文星抻长脖子看了看早就走远的队伍,兴奋地,把另一壶水都递了过去。
“快洗快洗,使劲儿洗!”
皮肤上黏着的酷热被凉水带走,方宸几乎要舒服地叹口气。
“舒服吧。”曲文星手指凉飕飕的,水珠轻甩,气势如虹。
“全用完了?你不怕一会儿罗宇源剁了你?”
“他让我洗干净的。”曲文星笑得蔫儿坏,“反正洗不洗都要被打,总得从两个死亡选项中赚点什么嘛。”
“有道理。”方宸拍拍屁股,跟他划清界限,转而回头,朝他鼓励颔首,“加油。”
曲文星:“……”
吃白食就算了。
加油又是什么鬼?!
====
队伍行进了约一个多小时,几经中转,最后到达了伍元区东北部一座三层楼高的灰墙绿顶的方块形建筑,上面铺满了太阳能板,一块块整齐地排列着,放射着耀眼的日光,像是大块尚未切割的钻石,门口的牌子上写着‘回收利用研究室’。
罗宇源站在门口棚顶的阴凉下,拿着手里的点名册,慢慢悠悠地一个一个地点名。
在暑热下等待并不是一件舒服的事,罗宇源刻意拉长的语调让这焦躁雪上加霜。
方宸毫无意外地是最后一个。
而他倒数第二的曲文星回头看了一眼方大佬,带着脸上罗宇源赏他的巴掌印儿,直接钻进了大楼门口。
共同分一壶水洗手的赃,还不够曲商人赔上自己跟一个靶子共患难。
罗宇源靠着墙,放方宸站在烈日底下,右手在平板上划来划去,就是不放他进去。
光灼热而滚烫,直直刺向方宸深色的眼瞳,他也不遮,只淡淡问道:“长官,我的名字有那么难找?”
“闭嘴等着,我让你说话了么?”
罗宇源慢慢悠悠一句话,连头也没抬。
又过了十分钟,依旧没有动静,而罗宇源已经抱着平板靠坐在栏杆上,垂头看着平板,时而大笑,像是在看什么有意思的消遣读物,完全忘了方宸的存在。
方宸叹口气。
“长官,您要是找不到,我今天就先回去了,等您找到了,再叫我回来上课?”
“缺一堂课,考勤全废。”
“长官这么做不合适吧?”
“你想举报尽管去,大不了我们同归于尽。我可无所谓降职,不过你呢?”罗宇源抬眼,眼含挑衅和轻嘲,“方宸,你真的不在乎,当时就不会非要进赵少校的组了。现在,我捏着你的死穴,你凭什么跟我叫板?”
方宸在玻璃门的强反射下,看到了早就坐在里面、被众星捧月的柴绍轩,随即弯了狐狸眼眸。
“好啊,那我们就一起耗着吧。不过,我怎么听说柴中将护犊子得很。要是被他知道他儿子被刻意拖堂,耽误人家进步,罗长官要勉为其难地跟我一起死吗?”
罗宇源脸色一变,果真有些犹疑地看向柴绍轩。
柴绍轩正看好戏,谁知一朝被方宸利用,他拍了扶手,怒道:“喂,白脸狐狸,小爷不靠爹!”
方宸:“其实你可以靠一靠。”
柴绍轩:“我就不!”
方宸:“你不要的话,把爹送我?我缺。”
柴绍轩:“……”
罗宇源眯了眼睛,眼底带了点阴狠的笑,随即,在平板上重重一划。
“新兵方宸不尊重上级,罚站三个小时。”
方宸扶额,歪头看柴绍轩。
“少爷,你在里面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啊。反正有人到处狐假虎威,你爸早就遍地儿子了,不缺我一个,你说对不对?”
柴绍轩在这种事上面大脑一贯转得很快,他看着罗宇源,脸色沉了下来。
“我爸很公正,从来不会偏私。”
罗宇源上挑的眉落了下来。
他朝着柴绍轩弯腰鞠躬道歉,然后阴沉着脸,转向看好戏的方宸。
“...不尊重上级,罚站一个小时。”
方宸摊手,表示无所谓罚站。
不过从三小时减到一个小时,还是很不错的。
见方宸满不在乎的模样,罗宇源冷笑了一声。他抬手打开一个漆黑的盒子,三颗曳尾的球状黑子飘在空中,而后疾奔而去,如三道疾驰的闪电,分别落在方宸的眉心、后脊梁骨正中心、以及左腿膝关节处。
“现在是文明年代,不讲究体罚。这些监控球,只是为了锻炼哨兵向导的意志力而已。”
方宸放下唇边淡淡的笑意。
旋转的小球虚虚地扣在咫尺之处,飞旋而拧出的一股磁场漩涡撩过他的皮肤,方宸的精神图景仿佛被三只小球扯住,往不同的方向撕裂。
“长官,这真不是体罚?”
“当然不是。不过,一般新兵,都是五厘米的距离。但听说方哨兵天赋异禀,用G级哨兵的规则惩罚你岂不是小看了你?”
罗宇源背着手慢慢走近,似乎又在盒子上按了什么按钮,那三颗黑色小球蓦地贴近。
“三厘米。”
小球自旋所带的磁场让方宸有一瞬的晕眩。他右手指甲深深地抠进了掌心,用疼痛换取清醒。
可即使是这样,方宸还是向前踉跄了小半步。
霎时,一股灼热感顺着血液游走,接着就是被灼伤的刺痛自膝盖骨传来。
“呦呦呦,小心。”罗宇源看着方宸左膝处的焦黑破洞,‘啧啧’了两声,“这才三厘米都不行了?”
方宸眼帘掀起,神色淡淡。
“说人不行,很不礼貌。”
罗宇源没看到方宸的仓皇与求饶,只听到了那人一如既往的毒舌,于是,发狠地按下最后一个按钮。
“一厘米。”
小球倏忽而至,仿佛被虚虚吸在了皮肤上,只要方宸稍微一动,金属小球就会灼穿筋骨,废了他的关节。
交变磁场仿佛三股旋风,自不同方向将他卷在其中。他仿佛被扔在旋转滚筒里,就算不睁开眼,脑海里也涌着骇浪。
鲜血一滴滴地从方宸的右手掌心落下,黏糊糊地落了一小团。
才被温凉用心包好的伤口,就被方宸毫无怜惜地撕裂,绷带被撕碎,飘在风里,像是一阵红色的蒲公英阵雨。
罗宇源的脸上带着快意和怜悯。
“要不是工会辖区不许教官对低等级哨兵随意出手,我早就把你弄死了,方宸。”
“长官,那你可得快点弄死我。如果我现在不死,将来,死的可能就不知道是谁了。”方宸苍白着脸,挑衅地勾了唇,“哦,难道长官也想像您哥哥那样重伤在床?这么兄友弟恭,真是没看出来。”
罗宇源在听到‘哥哥’两个字的时候,笑意逐渐扭曲。
“方宸,你帮我除去了一个惹人厌烦的家伙,我还得谢谢你呢。”
方宸难得露出意外的表情。
罗宇源拍拍他的肩,在他耳边心情颇好地说道:“现在,尽情享受着一个小时的惩罚吧。这会让你生不如死的,小哨兵。”
他转身走进大厦,带着早已饥渴难耐的众人朝着实验楼的方向走去,只把方宸一人丢在了空旷的前院。
柴绍轩看见站得格外挺拔的方宸,本想直接走,却还是回头问了一句:“你这是什么东西?”
“只是标准化哨兵惩罚机制,您不用担心,如果他真的支持不住了,监视球会自动飘开,不会真的伤到他。”
罗宇源恭敬地垂下眼眸,回答道。
“哦,那就行。”
柴二哈单纯地相信了罗宇源的解释。
标准化的程序是不会有错的。
罗宇源打开了一楼转角的门,把浩浩荡荡的五十多号人领了进去,他站在最后,看着门外的方宸,唇边浮着快意的笑。
程序自然是公正的。
可操作程序的是人啊。
第四十七章 债主除外
方宸知道自己支撑不了太久。一旦他倒下,恐怕立刻就会没命。而罗宇源大可以将这个‘意外’归结于设备故障。
真是好算计。
烈日几乎要把方宸身上所有的水分都烤干;而脑海中的眩晕如同海浪触礁,一浪高过一浪;心脏跳得极快,快到他浑身无力,手脚绵软,胸口滞闷到站不直,可偏偏那三颗黑球像是忠诚的守卫,死死地盯着方宸的破绽,只要他稍微一动,立刻击穿,毫不容情。
空荡的院门口只有方宸一个人,两个摄像头从不同的角度拍摄着实时动态。
方宸抬起眼帘,淡淡地看向那两个摄像头,仿佛从那左右摇晃的监控里,看到了罗宇源迫不及待的视线。
“真无聊。”
方宸的汗水细细密密地渗了出来,精神紧绷到快要断裂,他却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
“腰嘛...当然不行。脸的话...也不行,照镜子容易恶心自己。行,那就膝盖吧。”
语气淡定地像是在选午餐种类。
他右手慢慢张开,指尖发颤,溢出鲜血的掌心浮了两颗电子。
那两颗摇摇晃晃的电子像是春日的蒲公英,无害又低调地飘着,画着弧前进,左右摇摆,似乎随时都要坠落。
方宸看不见磁场线,只能凭着一股不要命的莽劲儿,透支着精神力操纵着电子跨越磁场给他的阻碍:歪了就往回拉,偏了就重新摆正。
这样的法子看起来愚蠢又费时费力,可这却是方宸唯一的选择。
方宸唇色很快褪成了浅白,全身的肌肉都在微微发颤。
就这样尝试了十几分钟,直到他的汗湿透了背,那两颗弱小的电子终于与眉心和脊梁处的监视球并肩而立。
像是一个弱小的步兵,妄图对着钢铁大炮捅刀子。
方宸也快撑到了极限。
“咳...”
方宸连咳嗽都生压回喉咙里,生怕这颤抖毁了他半天来之不易的辛苦。
不知是不是监控后的罗宇源觉得这对峙过于冗长无趣,少了戏剧性,监视的金属小球忽得开始加速旋转起来。
眩晕一阵阵袭来,方宸眼前白一阵黑一阵,耳鸣不止。在旋转扭曲的世界里,他好像看见了哥哥。
三年以来,记忆里总是模模糊糊的影子,终于有开始逐渐清晰的迹象。
哥哥的脸还是看不清,可那种气质是很轻易就可以辨别出来的。
儒雅高贵,善良平和。
他小时候好像总是在生病,印象里,除了雪白的墙壁、就是雪白的床单和吊针。每次电闪雷鸣的夜,都有哥哥陪着自己,挨过痛苦至极电击治疗。
逼仄的实验室里,只有哥哥的气息让人安心。
实验室...
为什么他会觉得这是个实验室?
看起来,四壁洁白,陈设也雪白,明明像是医务室。
方宸压下自己心头异样的思潮,努力回想。精神图景里的断壁残垣浮出几段支离破碎的片段,拼成了一副摇摇欲坠的壁画。
一排排培养皿、离心机靠墙整齐排列,挤在狭仄的地下室里,几乎没有空隙留人行走。
右下角落里放着一个大型圆筒设备,缠满了红蓝电线,像是个茧。
而他被绑在椅子上,手臂被注射进冰冰凉凉的液体。哥哥的手紧紧地握着他的,他们像是牢不可分的命运共同体。
方宸记得自己一遍遍地喊他,既痛苦又崩溃。
‘小宸,睡一觉,起来就不疼了。’
有人用温和安心的声音在他耳边一遍遍地安慰着。
方宸的意识仿佛随着药力的发作而逐渐溃散,他那么努力地想要睁大眼睛看清面前的人,可那些幻影一瞬间就散了。
方宸黑密的眼睫轻颤,慢慢张开眼,胸口的戒指温热,像是哥哥的掌心留下的温度。
“哥哥...”方宸声音微哑,张开眼时,眼底红了一片,“你放心,我不会停在这里。”
他看了看自己的左腿,发狠地闭上了眼,右手重重一攥。
刹那间,那两颗弱小的电子也急速自旋,像是睡醒了的野狼,孤注一掷地朝着监视球重重撞去。
磁场波涛剧烈碰撞,方宸耳畔嗡嗡作响,喉咙间溢出隐约的铁锈味道,可他没有时间犹豫,急速地向侧面俯冲,甩开两颗冷硬金属球的钳制,可却逃不开左膝处的攻击。
方宸早就做好舍了一条腿的准备。
只要有命,只要还能战斗,只是瘸一条腿,也没什么关系。
那颗监视球一瞬间能量激增,方宸明确地感受到左膝灼热的痛楚一路涌上中枢神经系统。
他表情没什么变化,却暗自咬紧了牙,抵御着即将碎骨断折的痛苦。
可,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出现。
就在这时,方宸腰间一紧,他的重心一瞬失衡,只得顺着力道的方向侧倒,直直地摔进了一个柔软的怀抱里。
膝盖处慑人的金属球不知缘故地僵在空中,连自旋都缓慢了下来。
方宸大口喘息,心脏狂跳,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声九曲十八弯的哀嚎自方宸身下传来。
“...疼疼疼疼!狐狸你快从我身上下来,腰腰腰,腰要断了!”
方宸勉强提了一口气翻了个身,摔在了那人身侧。
他抬眸,正对上温凉揉着老腰捶地哀嚎。
“...你不在宿舍睡觉,出来干什么?”
“来上课啊。”
“...你还需要上课?”
“嗯,我好学。”
温凉显然随口扯了个淡,甚至懒得找一个走心一点的理由。
方宸也没当真,只平躺在地上,右手搭在额头上,挡住自己青白的脸色,敷衍地‘嗯’了一声。
温凉凑近,观察半天,得出结论。
“消耗太大,晕了?”
“小点声,吵。”
方宸蹙着眉,脑海中的眩晕让他很不舒服。
温凉用冰冰凉凉的手替方宸柔柔地按着太阳穴,边按摩边叹息。
“说真的,你想吐,带着我也恶心。什么时候,我们把精神链接永久断开吧。”
“...你又想逃哪儿去?”
“有你这么个追债的跟着,我能逃哪儿去?”
温凉说得痛心疾首,方宸没理他,微微侧了头,喉结上下滑动,显然是晕得有些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