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牢里的灯光开始闪烁,频率从几秒一闪,到高频率的交替震荡闪烁,最后,‘砰’地一声,灯泡碎裂。
在一片夜色中,只有月光静谧地洒进了流淌着暗红血迹的牢房。
方宸安静地站在那一摊血迹中,仿佛一株飘在血污中的风絮。
曲海吞了口唾沫。
此刻,他竟有些不敢靠近方宸了。
方宸流畅的身形被月色勾得悍利,又带了点朦胧的缥缈。
他慢慢抬手,掌心间隐有丝缕暗红游走,慢慢地,两个成对的电子在他掌心间奔腾游走,似脱缰的野马。
隐隐有嘈杂私语响起,接着,便爆发出一阵炸裂的欢呼声!
狱友拍桌子砸碗,几乎要把整个牢房的顶掀开。
方宸垂眸看着自己被血迹浸透了的衣服,脸上出现了明显的嫌弃,甚至皱起了眉。
他小步不稳地朝着曲海走了过去,想要向往常一样,问他有没有干净的换洗衣服可以借来用用,可曲海却明显表现出了恐惧。
老哨兵倒退半步,贴着铁门,似乎想要夺门而逃。
人可以对弱小者肆意施与善意,却不能坦然接受强者的示好。
方宸脚步停了下来。
他不再去看曲海,只拉扯着自己的囚服,丢在了一旁,露出线条匀称有力的肩背,从床铺下随便扯了件旧衣服就套了上去。
又拎了一个老旧军绿色背包,往包里塞了两把匕首,塞了点干粮和水,然后紧了紧食指套着的指环,拉上了拉锁。
他把背包搭在肩上,望着地上半死不活的罗下士,又看了一眼满头冷汗满眼戒备的曲海。
他绕过曲海,从监视室里拿出一个遥控器。
“曲叔,这三年,多谢你照顾。”方宸把遥控器塞进曲海的手里,“你要是害怕,可以选择上报,我不怪你。”
曲海嘴唇轻颤,张了张嘴,问出一句干哑的话:“你...要去哪?”
方宸轻轻拂过食指处箍着的指环,摇了摇头,没有说多余的话,只是背着包,一步步踏上石阶。
腐朽的空气离他远去,四方的月色对他彻底敞开。
他用力推开铁门,迎面而来的,是荒凉的大漠,广袤的夜幕,还有夜空中那一大片轻盈飘荡着的彩色极光带。
那笼罩旷野的璀璨极光壮丽地洒满夜空,而在那其中,一座座白塔安静地矗立着,仿佛擎天的立柱,贯穿了天地。
而在他身后,监狱的警报声突兀地响彻夜空。
红白光交替闪烁,映亮了方宸的背影。
他没有回头。
一年一度的哨向入门资质测试正在总塔进行。
通过总塔辐射试炼的新兵,一般都会选择立刻进入资质测试。
他们本是各地分塔选出来的普通人。有的塔贫苦落后,生活艰难,可如果考核结果资质上佳,说不定可以一跃跳入高等级的塔,从此轻易走上通天阶梯,人生进入简单模式。
一座森然冷峻的铁门隔绝了考场内外,唯有一扇小侧门时而开关,有军医抬着担架,把奄奄一息的考生从考场里转移出去,不时能看到胳膊腿儿掉一地的可怖惨相。如是来回几趟,鲜血已经浸满地缝。
面对着地狱血海,门外列队整齐的军人却没有半点动容。
他们身穿整齐划一的青绿军装,宽檐帽罩着脸,把表情都压在阴影下,手指贴齐裤缝,一副雷打不动的挺拔军姿,像是田里一茬一茬的韭菜,又绿又整齐。
而他们唯一不同的,就是胸口贴着的塑料牌,上面印着对应分塔的编号。
最优秀的一号塔享受着树荫阴影和冰水伺候,然后一层一层地排下去,最后的是吊车尾的五十三号塔,只能在烈日下暴晒。
“任中校,就算一会儿全军覆没,就算所有的好苗子都不选我们,你也要坚强,千万别哭。去年,您喝醉了抱着刘少将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求他分配俩哨兵向导下乡支援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这次,我们至少不哭了,好不好?”
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士官给宽额方脸浓眉大眼的任钱中校擦着眼角,颤巍巍地劝。
每年的固定保留节目,胡子花白的低级士官给唯一的独苗儿高级校官做心理辅导,让他不要崩溃,放平心态。
考试年年有,万一哪年见了鬼了呢。
任钱瞅他一眼:“老李,我没哭过,当天太热了,那是汗。”
李尧善立刻立正,声如洪钟:“是,中校,那是必须是从眼睛里流的汗,长官说得都对,是我没文化,回去一定加强学习!”
任钱:“……”
面对着前排同僚精彩的回眸,任钱把李尧善塞给自己擦眼泪的手绢团成一团,塞进了老士官的嘴里。
李尧善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在他耳边低语:“中校,说不定,今年会有某些不长眼的哨兵向导孩子们入坑呢?”
任钱:“……”
某中校默默地卷好了另一只手绢,重新塞了回去。
李老士官本着百折不挠的精神,再接再厉:“中校,说不定今年真有奇迹!千万不要放弃!”
任钱死气沉沉看他一眼:“有的话,我立刻改名。”
李老爷子立刻打开随身笔记,十分认真地数数:“中校,这三年您已经改了四个名字了。任劳,任怨,任我行。您下一次打算改什么,我记一下。”
任钱眼神更怨念:“任命。”
李尧善看着耷拉脑袋的任中校,有种心疼孩子的感觉。
于是,老爷子重新堵上嘴,腰板儿挺得很直,右手高举,猛地上扬,一派老骥伏枥的英姿飒爽。
随着一个动作,任钱的耳畔传来绸布丝丝拉拉的鼓风声,像是船帆乘风破浪似的。
他有气无力地往后看一眼,顿时,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他可爱的手下老爷子们扯了两根木棍棍,拉起了鲜红的横幅,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大字-‘五十三号,兵足粮多,欢迎新兵入伙’!
任钱:“……”
老李到底是怎么做到,每个字都在他槽点上蹦迪的。
面对着任钱死气沉沉的眼神,李尧善老态龙钟的身体绷得很直:“五十三号塔的全体成员秉承着能骗一个……呸,能吸纳一个是一个的不抛弃精神,唔……”
话没说完,任钱就用物理堵嘴法让他自动闭麦了。
他在啦啦队里找了很久,没看见要找的人,所以揪了左手边那个精神矍铄摇旗呐喊的士兵问:“温凉呢?”
士兵:“温少尉在车里休息,他好像说,头晕。”
任钱瞅着横幅,表示不信:“他原话说的是不是,眼晕?”
李尧善在他旁边拼命点头,被任钱揪着衣领扔到后面去了:“他为什么眼晕你们不知道?”
众人:“不知道!”
任钱:“……”
前面笑倒了好几个,基本都是主动申请要来吸纳新兵的老油条。
谁能拒绝五十三号一年一度的欢乐喜剧节目?
此时,一声尖锐的哨音徘徊在白塔的上空,盘旋许久,消散在充满血腥味的空气中。
场外瞬间肃穆一片,落针可闻。
那些前来吸纳新兵的长官们,甭管之前面无表情还是笑得龇牙咧嘴,此刻,他们齐刷刷地压低气场,如同饿了十天的狼,眼珠子莹然发绿,凶狠又贪婪地望着那道森冷的铁门。
每座分塔自治辖区,相当于一方地主;而手中的兵力和资源取决于分塔每年的贡献额;贡献额来源于工会统计的兵力绩效,而在这其中,贡献最大的是进化的哨兵向导。
兵力是生存之本。
新兵是发展之源。
吸纳优秀的哨向,就等于拥有了一切。
像五十三号这样已经陷入恶性循环的塔,是没有人愿意去的,只是白白埋没在一滩烂泥里,永无出头之日罢了。
任钱,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吗。
铁门铿锵一声闷响,大门被完全打开。
两队鱼贯而出。
考生身穿统一的轻薄白纱状的连体制服,上面沾了斑斑血迹。他们在考场前依次脱了脏兮兮的制服,然后掷向远处的垃圾桶。
为首的一人,轻易地把手中的制服搓成了丸子,然后手中隐有火花闪过,他猛地攥紧,以一个绝对准确的角度,悍猛地投弹入框,一声重爆炸,惊得在场所有人耳膜嗡嗡作响。
像是故意要展示自己的能力似的,他快步昂首走到第一排,朝着刘少将笔直地行了军礼:“新兵柴绍轩,愿意加入第一号白塔!”
动作看着十分慑人,只是身上不断涌出的鲜血让这动作显得狼狈极了。
再加上,那人身上穿着紧紧巴巴的旧衣服,看着像是埋在地下室里好多年的旧样式,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刘少将回礼,表情依旧一丝不苟:“你是第一名?”
柴绍轩捏着身上的旧衣服,想起自己刚刚被一个白脸狐狸揍得趴在地上,还被扒了衣服,最过分的,是那人竟然嫌弃地没有穿,还强迫他就地洗了衣服,然后用热辐射烘干...
他进化是为了给人当烘干机的吗?!
柴绍轩羞愤到眼泪汪汪的,但为了自己的前途,还是硬着头皮撒了谎:“是!”
刘少将眯起眼睛,明明没有动用能力,可单被那样极有压迫感的视线看着,柴绍轩就要喘不过气来。
在他冷汗止不住,想要说实话的时候,刘少将忽得收了审视的视线,朝着旁边点头:“欢迎入队。”
说完,就带着手下的几人,从第一排的风水宝地离开。
为了所谓的‘均衡发展’,允许吸纳新兵的数量按照排名依次递增,换言之,一号白塔,只允许吸纳一人。
但哨兵向导的能力,可不是依照排名呈线性递减的。往往,高级向导之间的鸿沟,可以达到千百倍的差异。
刘少将带着人,繁花锦簇地离开,在走之前,用余光不经意地瞥了队伍尾巴,着急得垫脚尖的任钱。
“真丢人。”
三个字,不轻不重地落在场间,该听见的人都听见了。
任中校浓眉压低,视线越过队伍,直直落在刘少将身上。
有时候,嘲讽比鼓励好使。
任钱拨开碍事的老可爱们,高举旗帜,摇旗呐喊,梗着脖子,豁出脸皮,加入坑蒙拐骗小组。
李尧善使劲踮脚瞅着他们的任中校,脸都要怼到任钱的鼻子上。
任钱:“你看什么?”
李尧善:“看看您有没有流汗。”
任钱呵呵一笑。
汗流没流他不知道,但脸肯定没了。
没了就没了,正好豁出去了!
“五十三号,兵足粮多!!欢迎新兵入伙!!!”
任中校握着那支鲜红的旗帜,有种破罐破摔的飒爽。
李尧善感动得眼圈红通通的,站在他身后,也跟着扯着嗓子吼,五十三号吸纳新兵小组组成了一道最亮丽的风景线。
看着任钱那副不要脸的模样,刘少将似乎笑了一下,转身说道。
“走吧。”
按照规则,五十三号可以吸纳最多的新兵数量,可问题是,通过考试的新兵人数根本不足,等队伍车轱辘似的轮转一圈以后,任中校面对的,就是空空荡荡的考场,连血迹都快被人来人往的脚步踩没了。
任钱有气无力地问李尧善:“这次,我们从城里选了几个人来?”
李尧善:“三个。”
任钱:“都通过考试了?”
李尧善跑到门口的显示屏上仔细看了看,然后一脸惊喜地跑了过来:“死了两个,其中一个还活着!是温少尉捡回来的小徒弟!”
任钱有一瞬的惊喜:“考了多少名?”
李尧善老脸一红,有点说不出口:“考了个四位数,挺优秀的。”
任钱:“榜上一共一千零一个人,他是倒第一还是倒第二?”
李尧善:“五十三号永不言弃,当然是勇夺第一!”
任钱:“……还真勇。”
就这个破成绩,还是急吼吼地跟着别的塔走了。
任钱失落地跌在破凳子上,看着那空荡的铁门,一副壮志未酬身先死的悲凉。
当年,总塔里的前辈千叮咛万嘱咐,不让他到五十三号塔里下乡扶贫,但他实在是魔怔了,奔着那个传说就来了。
他不相信,那个传闻中的第一向导真的成了废人。
后来,他发现,好的传说一般是三人成虎,坏的流言一般都言之凿凿。
温凉是真的一身本事全废,除了想睡觉,就是想躲懒,别说传奇了,那人连喘气都费劲。
他正认真地悲春伤秋,却看见空荡殷红的门口砖地上忽得出现一双黑鞋,踩着血抬脚,挂了丝丝的粘稠。
沿着那双长腿往上看,对上了一个右手插口袋左手拎单肩包的高挑青年。
那人黑色短发垂耳,刘海偏分,眼睛细长,笑起来微眯,像是打盹的狐狸。
他闲庭漫步似的走了出来,像是躲在一旁看了好久的戏。
任钱没想到最后一名都走了,里面竟然还有活人出来。
他快步上前,怼着他问:“你也是这次选拔通过的新兵?怎么这么晚才出来?”
青年动作简洁有力地敬了一个军礼,丝毫不拖泥带水。
“报告长官,我在对战中受伤了,所以没能及时从试炼中脱身。”
任钱眼睛一亮:“跟你对战的是谁?”
青年忖度了一下:“柴绍轩。”
任钱看他身上整齐的衣服和白白净净的脸,狐疑地问:“你伤哪儿了?”
青年小心地挽起袖口,指着右手手腕皮肤:“这里。”
任钱和李尧善以及一众老爷子围成了一圈,几只脑袋对着顶,翻来覆去地检查。
那孩子身上好多伤口,尤其是右手臂,简直像是漂亮白瓷粉碎了以后被生粘起来一般,让人心疼。
只是这伤痕已经结了血痂,不像是新伤。
“电火花灼伤?”
“深层伤害?”
“触及到你的电子轨道了吗?真是的,他怎么能下这么狠的手?”
老爷子们七嘴八舌地关心,生怕这个新晋的小哨兵被对手伤了根本,再也没办法操纵高速电子释放能量电旋了。
这可是致命的打击。
任钱刚想抬手,替那个青年安抚躁动奔腾的电子流转,可对方却退了半步,摇摇头,文质彬彬地拒绝了长官的治疗。
“报告长官,不是这里。”
任钱怔了一下。
青年指着手臂血痂网中藏着的浅浅一道划痕:“这里。”
老爷子们又凑了上去,上下左右仔仔细细地瞧,纷纷表示这道快要愈合的伤口实在太难分辨,或许里面有严重的内伤。
任钱看了半天,没有加入老爷子们的胡说八道,挠挠下巴,说:“这不就是普通的挠痒痒抓痕吗?”
青年慎重摇头:“不是,他的指甲脏得很不普通。”
任钱:“……”
听听,这特么说的是人话吗?
任钱想起柴绍轩身上那些血窟窿:“那柴士兵身上那些伤……”
青年用拳抵着唇垂头思索,只露出直挺的鼻梁。
在众人渴求答案的眼光中,青年也面露疑惑:“我忙着清理伤口,没注意,估计是他身体很虚,自己晕了,然后被别人暗算了吧。”
柴绍轩表示,他费尽力气替某位狐狸烘干衣服,哪儿还有力气管什么暗算?!
众人目瞪口呆。
一时间,他们觉得这个年轻人的话好有说服力,又好扯淡哦。
李尧善最先回过神来,安慰着任钱:“他们是按照排名出来的,这孩子虽然怕脏又磨蹭,但好歹是个通过考试的哨兵啊。咱们捡一个回去充数,别让等在塔里的家人们太失望。再说,咱们塔不挑,捡谁都是宝,没差。”
任钱不是很想跟这个秀口一吐就是刀刀扎心的老李士官说话。
身后的铁门缓缓合上,青年往前踏了一步,长腿无所谓地踩着血池,溅起一地的飞红血珠,看得李尧善背后凉了一片。
这新兵脸上明明不带一点攻击性,怎么这动作看着这么渗人。
错觉,一定是错觉。
任钱也在打量着这个新兵。
总觉得这小子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单纯。
以柴绍轩那样轻浮易怒的性格,能跟这种人交手再全身而退,这小子能力肯定不弱,至少,中等以上,能够自保。
琢磨半天,任钱肉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黑色盒子,拳头大小,材料非金非钢,触手温滑,里面隐有波动。
“你刚刚才觉醒,能力不稳定,现在很难受吧?”任钱在他面前晃这个盒子,诱惑似的勾引他,“跟我走吧,五十三号很适合现在的你。”
李尧善点头:“五十三号地广人稀,就算你失控了,也不会伤到花花草草……”
任钱左手捂着他的嘴,右手把那个盒子塞到那个青年手里。
“等到了五十三号,我再给你找你适配的向导,暂时,你先用这个压一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