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凉挠挠鸡窝头,认真地算了一算。
似乎也不是个很遥远的目标。
只要活得久,什么都能有。
所以,急什么?
方宸对温凉这样的自我放逐主义已经见怪不怪了。
“为什么这么贵?”
两人挤进了人满为患的掩体,方宸扯着温凉的胳膊,生怕这尊睡神被推倒在地,然后就地睡觉,直接被人踩成肉泥。
“因为有用。”
温睡神没骨头似的靠着方狐狸,最后干脆趴在了他后背上,长胳膊环着他的脖颈,长腿耷拉在身后,真是一点力气也不愿意花。
方宸转头,一句话没说,软薄上翘的狐狸唇微弯,看得温凉又是后背一紧,赶紧继续科普。
“因为需求大,有市场。”温凉指着在角落里靠暖炉的一号白塔的哨兵,在方宸耳边低语,“看见他们身上的军装了吗?外表的涂层就是那层铁磁性金属。本来就稀缺,还被黑市炒到了天价。现在哨向工会严打黑市流通铁磁性物质,发现买卖直接关进哨向监狱。”
“哦。”方宸眼眉微抬,饶有兴趣地盯的着那层金属看,“现在从哪儿能挖到这些?”
“狐狸,你缺钱?”
“嗯。”
“那我建议你找个机会,加入工会。工会有培训班,能培养你精进技术,还不要门槛费,只需要你接工会的委托,然后赚取贡献就行。如果表现优异,工会还会根据排名给你发年终奖,真是很不错的买卖。”温凉又给他指了一条明路,“看见刘少将了吧?他可不仅仅是一号白塔的总指挥官,还是工会的荣誉委员。抱紧大腿,一生无忧。去吧,狐狸,别犹豫。”
顺着温凉细长冷白的食指,方宸把视线投向刚刚回角落里的刘眠,他正擦拭着一个破旧的姜黄色水壶,沉默时,五官显得格外冷峻,不苟言笑。
“长官,你这次怎么不嫌麻烦了?给我解释这么多?”方宸回看他一眼。
“当然是不忍心看你一棵好苗子被五十三号耽误了。狐狸,该走就走,别留恋,没前途。”
温凉说得过于理所应当,站在一旁旁听的李尧善正直地出言拆台:“少尉,难道你不是因为怕麻烦,不想带新人,所以才把小方哨兵使劲儿往外推吗?”
温凉:“...我演技有这么差?”
方宸:“倒也不是。”
温凉还没来得及夸他有眼光,方宸淡淡抬眼,接了一句:“压根儿没有的东西,谈不上差。”
方宸扯着他的胳膊,卸货似的,嫌弃地把他丢在了墙根儿的人堆里,又用脚尖拨出一道空隙,自己优雅斯文地坐了下去。
温凉右臂搭在支起的右腿上,略微侧头,喉结微颤,把唇边憋着的笑容藏在了臂弯里。
习惯了白脸狐狸的笑里藏刀,其实挺有意思。
但还是诚挚地希望方狐狸赶紧放过他,冤有头债有主,别来祸害他安稳的生活。
屋内逼仄狭窄,人与人摩肩接踵,但彼此说话的声音都很小,均坐姿端正,神情整肃,军人的冷硬做派在他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除了五十三号众人。
比如,躺在方宸肩头睡得安详的温向导,再比如,拿出随身干粮,像分发街边小广告似的殷勤且热情的李尧善,再比如,把帽子使劲往脸上扣努力一叶障目掩耳盗铃的任钱。
在这其中,坐姿笔直不动如山的方宸反而算是异类了。
“小方哨兵啊,来,吃点东西吧,饿了一天了都。”李尧善举着一根手作肉条,塞进方宸的手里。
肉条方方正正,四角整齐,肉质纹理像是机器流水线压铸出来的。
方宸发现李尧善把包里所有的肉干都给了自己,然后老爷子空着手坐回了任中校身边,笑眯眯地求表扬。
任钱捂着脸,默默地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方宸捏着肉干的手紧了紧,抬手拨开温凉垂哒哒的脑袋,咬了一口,差点把舌头给划出血。
他目光四处转了一圈,看见老兵都是一脸痛苦地咬着肉条,捂着腮帮子努力嚼,却也没有人抱怨。
老李士官准确地捕捉到方宸脸上的疑惑,老脸一红:“咱们没钱,买不起好材料,只能合成这样的东西。”
方宸皱眉:“这是动物的肉?”
坚硬的口感不仅跟书上写得不一样,甚至比不上监狱里提供的肉。
五十三号总不能落魄到这种地步了吧?
李尧善叹口气:“地磁场乱了,哪儿还有动物能在外头存活?这些都是利用人工合成的蛋白质做出来的替代品。毕竟,塔周围适合生存的地方就这么大,人住着都有限,哪里能腾出位置给动物?就这几根了,你省着点吃。”
四周隐约响起嗤笑声,像是在嘲笑方宸没有常识,白痴似的发问。
在这其中,一人的笑声格外突兀。
方宸循声而望,看见一号白塔众人里藏着的柴绍轩。
方狐狸下意识地揉着食指套着的指环,眼睛微眯,唇角轻弯,似乎又在笑。
柴绍轩看见这熟悉的笑容,本能地瑟缩了一下,但处在一号白塔的簇拥下,他仿佛有了底气。
他挺直了腰板儿,露出胸口一号白塔的军章,红底白字的大写数字‘一’像是要把衣服撑破似的,叉腰嗤笑,拼尽全力搜寻脑袋里的词汇用来嘲讽方宸一时的无知。
“衣服小了就换,脑子不好就治,告诉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你爹。”方宸嚼着肉干,撑着酸涩的下颌,轻巧用话反扇了柴绍轩一巴掌。
又是一阵哄堂闷笑,只不过这一次,全是冲着怼人不成反被骂的柴同志。
柴绍轩气得脸色黑青。
“哦,难道是穿不惯我的旧衣服?”方宸头微歪,“我也不知道自己的野生儿子长得这么高。见面礼选得不合你心意了,不好意思了。”
柴绍轩被顶得眼前阵阵发黑。
隐有窃窃私语响起。
五十三号军人的八卦之魂一点都不输吃瓜群众。
“这个柴绍轩,是总塔副指挥官柴中将的小儿子吧?咱们的小方哨兵还真是敢说啊,就不怕惹怒了柴中将?”
“对啊。人家就算再纨绔,家事也在哪儿摆着的,咱得赶紧提醒小方悠着点!”
“小方说他听见了,呼,这我就放心了。你说,小柴士兵第一个出来,到底是旁人让着他,还是他的真才实学?”
“不好说,说不定是内定的...”
这句话彻底触到了柴绍轩的逆鳞。
他是官二代,不是纨绔子弟。
他能摸到进化的门槛,跟老爸一点关系都没有!
柴绍轩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军装里面的内衬,想起入门资质测试时,某只白脸狐狸给予他的耻辱。
新仇旧恨,加上战友的冷眼私语,让他终于忍到了极限,于是‘蹭’地从队伍里站了起来,冲到了刘少将的面前,身体绷得笔直,失了智地大吼道:“禀报少将,新兵柴绍轩想要进行军中切磋,生死不论!”
生死不论,就是打死了没有抚恤金、打赢了也没有赏金绩效,若非深仇大恨,一般人不会提出这样吃力不讨好的军中切磋。
刘眠看他一眼,颇感意外。
“生死不论?”
“不论!”
刘眠没再说话,把眼光投向独自靠墙倚坐的方宸,竟是默许了这样出格的决斗。
众人哗然。
刘少将怎么能同意这样离谱的生死战?
难道刘少将也一点都不担心惹怒了柴副总指挥官?
柴中将可是出了名的暴脾气,作风强硬,手段凶狠。
刘眠面不改色,拿起姜色水壶,喝了一口热水。
有了刘少将的支持,柴绍轩的腰板儿挺得更直了。
当时,他就觉得这狐狸在入门资质测试里耍了什么手段,才能打得他毫无招架之力。
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还是在磁屏蔽的掩体中,他倒要看看,这狐狸还能耍什么小聪明赢过他!
“方宸,这生死战,你敢不敢接!”
方宸左臂随意搭在左腿上,颇感兴趣地身体前倾,狐狸细长眼眸又弯了起来。
“可以是可以,但赌注不够啊。”
柴绍轩不敢置信:“拿我金贵的命下来跟你赌,已经够本了吧,你还要什么!”
方宸看了一眼五十三号老可爱手里的肉干,转头,笑眯眯道:“你的晚饭。”
柴绍轩一口气没上来,气得头晕目眩。
他的命还比不上一盒晚饭值钱?!!
柴绍轩正捂着头怀疑人生,坐在一旁一直装死隐身的任钱开了口。
“不管赌注是什么,五十三号都不接受生死战。”
说完短促的一句话,又把帽子扣了回去。
“任中校!!”
柴绍轩少爷做派一下子冲昏头脑,竟枉顾军纪,气急败坏地想要冲过去质问任钱,却被刘眠一脚绊倒,膝盖重重磕在地面上,以一个拜年的姿势傻了眼。
这次,连温大瞌睡神都清醒了,没忍住侧过头低声闷笑。
任钱把柴绍轩搀了起来,又坐回原地,拿帽子挡着侧脸,拒绝跟刘眠产生非必要对视,嘴里还是那句话。
“五十三号不接受生死战。”
方宸本已经单手撑起了身体,站在原地扭手腕松脚踝做着热身,可听见任钱这样坚决地推拒,他不免有些意外。
他不怕对殴,可有人替他挡一挡的感觉,似乎也并不差。
方宸顶着李尧善担忧的目光,重新坐回了原地。
那一小片地早已被他坐得热乎乎的,再次坐回去的感觉竟意外的好。那道温暖在他脊背处蜿蜒生长,最后隐约扎进了心底,留了点晦涩难明的温度,这感觉连方宸自己都解释不清楚,只觉得,很舒服,很安心。
自越狱起,方宸一直紧紧绷起的肩背第一次松弛了片刻。他舒服地左手搭左膝,朝着柴绍轩摊摊手,表示十分遗憾。
这样的动作本没有第二重意思,但柴绍轩就是看出了深重的嘲讽。
柴绍轩一颗脆弱的少男心承受不住这样的鄙视,一瞬间,他的世界全然崩塌了。
他啐了一口,红着脖子冲着方宸怒吼:“你是不是怕了?方宸,你个什么都没有的废物!你这废物就该跟废物塔混在一起,缠缠绵绵到死亡!”
方宸挥手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细长手指微蜷,在掌心处轻轻攥紧。
原本毫不在意的笑容渐淡,眸光微闪,宛若刀锋冷光在他眼底潜伏,隐有杀气。
李尧善看见那么斯文和善的小哨兵一瞬间迸发出的怒气,吓得他差点把手里的水杯摔了。
他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半跪在方宸面前,用身体挡着他,不让他冲动行事,生怕五十三号唯一的希望被扼杀在摇篮里。见状,老可爱们也立刻丢掉了手里的肉干,颤巍巍地站了一排,把方宸挡在了身后,铸成了一幢人墙。
谁说他们的新哨兵什么都没有?
五十三号没钱没粮没装备,虽然兵少人稀,但各个可爱!
一号白塔的精英军众没见过五十三号老弱病残这么强硬的回怼,也被激起了血性,纷纷站在柴绍轩身后,沉默地捍卫一号白塔的荣誉。
双方气势冲天,只是一批衣衫褴褛、一批装备精良,一批年老体弱、一批兵壮体强,胜负高低早已分明。
刘眠端坐着,军帽下的一双冷眼看着场面对峙,并没有阻止。
任钱等了又等,还是没等到那人说话,最后失望地扔掉挡脸的帽子,露出了浓眉大眼。
“刘少将,他们只是新进化的哨兵,状态还不稳定,不能进行切磋。这点,您应该最清楚。为何要放任他们相斗?”
刘眠看向任钱,淡淡说道:“既然是赌上生死为了荣誉而战,我没有理由阻止。过度的保护,只能扼杀他们作为军人的血性。少湖,我还是那句话,你这样的性格,不适合做一塔指挥官。”
任钱声音像是赌气,却又很认真:“首先,我改名了,请刘少将尊重我改名的决定。其次,我适不适合做指挥官,少将说了不算。只要五十三号的人认为我合适,那我就是最合适的。”
李尧善握紧了任钱的手臂,老爷子和善的面目也冷肃了下来,宛若护食的老母鸡,红着眼准备用没什么杀伤力的喙保护这些幼崽。
“任中校就是最好的指挥官!”
刘眠欲言又止,把冷沉的视线投向人墙后的方宸,终于说出了真相:“你知道,那个未进化人类三号监狱的在逃囚犯,就是你宝贝的不得了的士兵?”
这话一出,满室哗然。
所有的目光如同锥子牢牢地扎向方宸。
人类囚犯潜逃,竟还混在他们之中,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自降身份的耻辱。
有些沉不住气的,周身的电场已经劈啪作响,像是压不住的鞭炮。
听得这话,方宸反而彻底松懈了下来。
他细长的狐狸眼眸微弯,唇角也挽了一个淡漠的笑。
大约又是要被厌弃的。
这里或者那里,也没有什么区别。
温凉不知何时张开了眼,只是静静地看着方宸。
那个总是笑眯眯的小哨兵此刻就像是一个被遗弃多次的离群野狼,习惯了孤身一人,仿佛天下之大,容不下他一席之地。
温睡神叹了口气。
他莫名有种感觉。
他的咸鱼生活今天算是走到了尽头。
方宸唇边噙着笑,淡淡地看着场间的对峙,没什么兴趣地等待一个意料之中的宣判。
忽得,他感觉到身后背包里窸窸窣窣的,像是有什么柔软动物的触手正在腾挪翻找。
方宸眸光冷冽,侧眼瞥着温凉露在外面细白的手腕,神态冷漠,手中的小刀不知何时重新夹了起来,在指尖好脾气地上下翻飞。
“狐狸,你都是正儿八经的哨兵了,怎么还只玩刀?”温凉也斜睨他一眼,然后掏出了湖蓝色的五十三号帽子,在指尖轻转,“你手里的东西,又不止那把刀。”
方宸凝视着那帽子上的五十三,把手臂搭在膝盖上,轻扯唇角。
“你是想说任中校会收容一个逃犯?”
温凉微微侧头,让他自己看。
任钱不知道何时走到了老爷子们面前,戴上了五十三号的湖蓝色军帽,以一个无言的姿态护住了他的士兵。
“全军指挥塔通报过的,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个名字?”
方宸第一次露出微怔的表情,他紧紧捏着刀柄的手指骨似乎隐秘地松了一松。
任钱双手贴紧裤缝,站得如同一株逆风而立的松:“请长官放心,我任钱既然选了他,就担得起他的罪和责。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只是为了给五十三号留点希望。降职也行,减薪也行,我这两天就去总塔交检查书,不劳刘少将担心。”
刘眠眼神沉了下来,冷得像是极夜。
“任中校,收容逃犯,可不止是降职减薪。你要我看着你受刑关禁闭?”
任钱轻嘲一声:“你又不是没做过。”
刘眠握着水壶的手一瞬间攥得很紧,有几滴水从壶口里洒了出来。
这时,一个高挑的身影慢慢拨开五十三号年老人衰的人墙,慢条斯理地走了出来。
方宸落后任钱半步站定,回头,第一次认真地看了一眼五十三号的所有人。
那些平凡的、被岁月磨出褶皱的面孔,此刻却比高品质哨兵的电子还有熠熠生辉。
本来打算讹一讹这个人傻心善的塔组,可现在,倒真是下不去手了。
方宸细长的手指抓紧手里五十三号的湖蓝军帽一瞬,又默默地松开,极快地塞回了任钱手里。
像是,再晚一些,就还不回去了。
“长官,我好像从来没答应过要加入五十三号。”
“方宸!”
方宸插兜站在五十三号前面,像是一骑绝尘的先锋骑士。
他面对着刘眠,狭长微眯的眼眸微微掀了一道缝,瞳仁深黑,隐隐约约地染上一抹金影,像是暗夜里滚过的一簇火流星。
刘眠挑了眉,身体坐得更直了些,饶有兴味的神情隐约藏在那双冷眼之下。
方宸笑了笑,利落地敬了个军礼,并不打算以下犯上。
接着,他脚跟并齐,飒爽地转了个方向,居高临下地望着柴绍轩,像是在看一个注定要输的失败者。
他习惯性地捏起了小刀,可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抬起手臂,猛张右手。
高速飞旋的电子瞬间释放出了悠悠的暗红电流轨迹,电波如涟漪在空间中外扩,如同暗处无声嘶吼的野兽,捍卫领地。
“我不喜欢群殴,太不优雅。”方宸眼皮下压,笑里压着轻蔑和自傲,“你和我,单挑。”
双方后援笔直地贴着掩体墙壁对站,像是参天生长的一排笔挺白杨。
任钱和刘眠也并肩站着,彼此依旧是无话可说。
温凉还是懒懒散散地靠着墙壁坐,右手虚虚攥拳搭在右膝,揉着冷白的食指骨节,难得有兴致地看起了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