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不用留。”方宸回头,鄙夷地看了脸色微白高挑细瘦的青年向导,‘啧’了一声,“一共就一辆车,你坐了,让那些老爷子走着到中转站?”
温凉脚步沉甸甸的,像是绑了个铁锤,可笑声还是轻飘飘的,像是吹散暑热的清风:“狐狸,你明明心肠这么软,怎么偏偏不说人话,不干人事?你这样是会被人误会的,知道吗?”
方宸脚步似乎顿了一下,接着,他侧过脸,棱角有型的下颌被太阳阴影勾出了深邃的影子。
温凉抬眉:“怎么,被戳中了?”
方宸没回答,手中的皮带更紧,绳结在灿阳下上下飞舞,像是沙漠中一只灵活的沙蝎。
温凉看着自己身上的五花大绑,歪头疑问。
方宸弯唇,淡淡地抚着绳结:“长官,你或许该读一读《渣男的自我修养》。别试图撩一个想要搞死你的债主,知道吗?”
被捆成粽子的温向导:“……”
他没撩。
被捆成这样,是真撩不动。
第十七章 黑车遇上黑吃黑
方宸心情不知为何好了不少,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从温大向导嘴里抠点没什么用的科普知识,身后那人的应答声音越来越迟缓,直到最后,声音虚弱得像是蚊子扇翅膀。
方宸停了脚步,从包里拿出水,正要给他喝一口,温凉恹恹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狐狸...”
精神饱满的方宸回头,正对上一头栽倒的温凉。
那人脸色苍白,额头滚烫,漂亮的眼尾飘着红晕,眼睛却紧闭,像是直接被晒得中暑了。
然后方宸手里唯一的水壶也被温向导扑过来的动作打翻在地,凉水立刻被柔软滚烫的沙子吸走,一滴也不剩。
装晕的温凉倒在方宸肩上,讷讷转头,对上那双和善可怖的狐狸眼,温某人一双晕着绯红的桃花眼里面写满了尴尬和惊悚。
方宸:“...我觉得你是故意的。”
温凉:“...我不是。”
方宸:“...说句实话,是不是想死?”
温凉:“...动手吧。”
方宸正要重操杀人旧业,缠在温向导修长优雅脖颈上的麻绳都栓了两圈,却听得远远的发动机声作响,在静谧的大漠间显得格外抓耳。
一辆改装过的大型沙漠行车缓慢出现,六个粗糙的抓地轮胎几乎要到人的小腿,橡胶老旧而散发着呛人的味道,一路飘过,停在不远处的信号塔前,车门轻开,里面隐有喇叭扩出电子音:“车辆到站,安丘掩体站。”
方宸薅着温凉的细瘦手腕就往车门处跑,边跑边问:“中转站就在前面?”
温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对,这是给单刷的散兵或者迷路的哨向提供的引渡车...”
方宸闻言,跑得更快,双脚踩着又软又烫的黄沙,也像如履平地,只是温向导可受不了这样的跋涉,于是蹦跶到了方宸的背上,勒住他的肩背,大口大口喘气:“去吧,狐狸!”
方宸忍住了过肩摔的冲动,扶着他的背一路狂奔,在引渡车刚要起步时,方宸的双手用力地抵住车门,胸口隐有起伏,呼吸略急促,说道:“我要搭车。”
温凉趴在他身后,忙不迭地加了一句:“我们。”
司机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嗯’了一声,指一指投币箱:“钱。”
方宸喉咙干得要冒烟,没好气地看了温凉一眼,也说了一个字:“钱。”
温凉摊手,表示自己穷得坦坦荡荡。
两个人被司机扔出了引渡车,在扬起的黄沙里洗了个澡。
方宸手里的皮绳在掌间勒出了几道红痕,双手互抻,磨刀霍霍向温凉。
温向导刚准备让他消消火,就看到一辆破旧到掉渣的越野车远远地从沙丘后飘了过来。
漫天的沙尘要把越野车全都裹了进去,而那发动机的声音发闷又迟缓,听着就像是随时要报废的样子。
那辆车慢吞吞地停下。
车的后门被拉开,五个叠成罗汉的人从车上被踹了下来。
一个叼着烟的虬髯中年男人摇下车窗,把烟屁股丢在那五个啃沙子的人身上。
“行了,就到这。”
“说好要送我们去伍元区的!你怎么送到半途就把我们扔下去了?!”
“一百五十块就到这里,到不了伍元区,不好意思。”那中年男人右手搭在车窗上,笑着摆摆手,“瞪什么眼?你们上车的时候,不就知道这是黑车吗?被黑车宰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说着,又朝温凉方宸两人招手:“喂,你们是要花冤枉钱坐黑车,还是要徒步几周横穿沙漠到达目的地?”
“黑车啊。”
方宸唇角似乎又小幅度地弯了起来。
温凉抱着手臂,搓了搓刚起的一层鸡皮疙瘩,转身想溜,却被方狐狸一把扯住了腰间皮带。
“长官,你真没钱吗?”
“你觉得呢?”
“好歹也是个少尉,怎么着也有点积蓄吧?”
“嗯...我倒不是在炫耀。”温凉颇为不好意思地垂了清莹的眼瞳,“除了脸,我一无所有。”
方宸:“……”
谁来告诉他,这货在自豪什么?
司机看这两人这么犹豫,又点了一根烟,悠悠地叹口气:“钱不够的话,在这个世界上寸步难行哦。车不走空,我免费载你们一程,到目的地,你们帮我做一件事,怎么样?”
这两个人看着就很适合杀人放火打家劫舍,这买卖应该不亏。
“不用。”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说完,方宸嫌弃地看了温凉一眼,似乎很想把刚才的时间扭曲半秒,错过跟温某人同时出声的默契。
温凉轻抚后颈,转脸轻笑。
“行,那你们就在这等着死吧。”司机轻扭钥匙,指着逐渐阴沉下来的天色,半是威胁半是利诱,“地磁风暴可马上就要来了,你们两个不上车可就走不了了哦。”
“行,那就走吧。”方宸刚提步要上车,却被司机挡了一下。
“怎么?”方宸问他。
“免费是刚才的价格。”司机的烟尾巴翘着,笑着捏了二指,摩挲着要钱,“现在么,涨价了。”
方宸被推下了车,站在沙子中间,转头看温凉。而温向导立刻回头看风景,装作没留意方宸灼热的视线。
方宸淡淡道:“长官,拿出来吧。”
温凉装傻:“啊?”
方宸:“长官,你今早靠着窗站着,难道只是在摆造型吗?”
温凉:“不好看吗?”
方宸:“……”
温凉打算趁机挣脱某只狐狸的束缚,又失败了。
方宸重整旗鼓,又笑:“别以为我没看见,你拿着小钢锯在切掩体外部的铁磁体。”
说着,方宸就把手伸进温凉的裤兜里,用指尖拨出一小块黑色的铁磁性金属。
温凉见他竟然还要初生牛犊似的直接用手抓,眼疾手快地捂住裤兜,按住了那双不安分的狐狸爪子。
“不是危急时刻,哨兵别用手直接接触这东西。你还不熟悉这强磁性,贸然上手容易弄乱你的电子轨道。”
两人动手抢夺时,方宸胸口的戒指又被温凉柔软的手指拂了一下,一股极柔和的波动自戒指处传进他的精神图景,像是春风催开的那朵烂桃花在他心里打了花苞。
方宸咬牙切齿地笑:“把手拿开。”
温凉表示迷惑:“狐狸,现在是谁抓着谁?”
两人这个姿势落在茂密胡子的中年司机眼里,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俩人就要当众表演一个空手掏炸弹。
“我说,你们有没有钱?有钱就上车,没钱就走了!”
方宸右手大力捏住温凉细瘦素白的手腕,终于把那块铁磁体掏了出来。
只是,在摸到那块金属的瞬间,方宸眉梢微蹙,脚步向前踉跄,像是重心不稳。
“都说了,这块金属比你昨天拿的劲儿大,你非不信。”
温凉赶紧用胳膊去撑方宸微晃的身体,然后把那块金属从空中抛进司机手里。
不偏不倚,正中司机掌心,像是一场精确的定点投射演练。
方宸捂着额头踹了温凉一脚。
“长官倒是眼光不错,省了我不少事。”
温凉问他:“我要是不拿,你是不是能把掩体外部铁磁体都拆了?”
方宸看他一眼,狐狸眼睛又愉悦地眯了起来:“我是那种人吗?”
温凉:“……”
你不是还有谁是?
司机没来得及惊诧这准头,只看着这块金属,叼着的烟直接翘上了天。
“呦,这成色不错啊!行,上来吧。”
方宸歪头,在温凉耳边低声问:“长官,我听说,私自拆掩体的铁磁体是要被抓起来的。”
温凉也在他耳边低声回:“呦,原来你知道啊?”
方宸笑:“昨天关巡察走前,我问她,在不损害掩体性能的情况下,能拆出多少边角余料。”
温凉心有余悸:“还好是我拆,要是你...”
掩体恐怕就剩一层肚兜了。
方宸:“我们半斤八两的就别谦虚了,成么?”
温凉:“……”
方宸声音压得更低,话里藏笑:“我打算,跟司机先生好好做个交易。”
温凉抱着手臂懒懒散散地看他。
跟狐狸做交易,恐怕会被坑得裤子都不剩了吧。
温凉右掌平摊,比了一个‘请便’的动作
司机正叼着烟,心情颇好地驾驶着越野车行驶在浩渺的沙漠中,没留意一双虎狼般的眼神已经锁定了他的后脑。
又飘逸过一个弯,他的后背忽得被一块冷硬的器物抵住。
司机本能地一激灵。
他右手刚凝了一颗飘忽又摇摇欲坠的电子,眼珠子忽得被一大块成色极好的铁磁体牢牢吸住,而耳畔传来后座那个白脸狐狸斯文含笑的问候:“师傅,这车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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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机站在大漠中心,怀里捧着一堆铁磁体残渣边角料,馋得他不停地咽口水。
这俩不识货的冤大头。
他拿出无线电对讲机试图调频,想要在一堆杂乱的信号里找到倒爷队伍的信号,却不期然听到了身后狂卷而来的巡察队盘旋哨音。
关听雨一鞭电弧甩在那个黑车司机身上,用棕色长靴踩着他的肩,抠出了他昏迷着也用力攥住的铁磁体残渣。
关听雨一眼就认出这材料来源,红樱似的弯唇不由得抽了抽。
“方宸刚入社会不懂事也就算了,温少尉怎么也跟个孩子似的,他以前可不这样。”
关听雨手下正弯腰捆犯人的一号巡察员抬头,疑惑看她:“老大,你说啥?”
关巡察默默地戴上了墨镜,挡住了眼底的叹息。
“没说什么,走吧。”
伍元区分属总塔辖区,却是离总塔最远的一个。
进入伍元区的人一般都是新入门的哨兵向导,而他们能力水平参差不齐,思想高度也凹凸不平,为了不拉低总塔的政治经济思想境界,便把伍元区划作中心缓冲带,地理位置和战略意义类似于挡风的屏障,又像是筛珍珠的筛子,总之,这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方宸拉了一把手刹,一声惊天动地的轮胎爆炸响起,两人同时往下陷落,像是一屁股扎进了沙子里。
方宸面不改色地看向面如土色的温凉,用手肘戳了一下那人的肩:“长官,这一路上怎么这么安静?”
温凉用细长白皙的指尖戳着太阳穴,声音含混带着颤儿:“狐狸,谁教你开的车?我要去问候他八辈祖宗。”
方宸抱臂,好整以暇:“不记得了。不过我猜,应该是某位温姓向导多年前干的好事。嗯,不知道您认不认识他,需要我给您引荐一下吗?”
管它是不是,直接把屎盆子往温凉脸上扣就行了。
反正那老渣男也记不住从前的事。
果然,温凉一脸生无可恋地推开了门,站在阳光下,背影萧瑟得像个数九寒冰的雕塑,满身写着‘我什么时候能死’。
方宸拔出钥匙,跳下了驾驶室,直接丢了近乎报废的越野车,然后拽着游魂一般的温向导迈入了那人群熙攘的地区。
入了伍元区的门,就不再是黄沙遍地的苍凉景象了。
这里磁场正常,即使地磁风暴来袭,也不会有丝毫的影响。
脚下的大路平坦宽阔,却不是沥青铺就,是用水泥混凝土合成的坚硬地表。
大概是因为石油资源早就告罄,炼油产业的断裂导致了副产品沥青再也不能成为支撑道路的原材料。
这里的道路横平竖直,如同方正的框架,框住了如同蚂蚁渺小的人类。而道路两侧的一排排楼房高耸,精装的建筑与明亮的涂漆刷成了伍元区的脸面,把那些破旧危楼都挡在后面,绝妙地装点了繁华盛景。
哨向工会坐落在伍元区的中心,在井字道路的交汇点。
门口的牌子黑底金字,在骄阳的映射下显得金光熠熠,每个字都身体力行地诠释着‘富到流油’。
而门前架了铁栅栏,尖锐的金属边缘刺向行人,森严庄穆的气氛中和了招牌上的铜臭气,终于显出几分集中办事处的威严来。
工会门口已经排起了很长的队。
排队的人各式各样,从拄着拐杖的老人,到扎着麻花辫的少女,有孕妇,也有残疾的青年。
有的人是来提交委托,请求救助;有的人是想要来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做的便宜委托可以赚点饭钱;有的人是来领取救济金,手里的红本本浸满风霜,上面的钢戳已经快要被磨平了。
排队的人里有未进化人类,也有退役或残疾的哨兵向导,总之,是属于社会弱势的一类人。
方宸站在队伍的最后面,扯着温大睡神认认真真地排队。
哨向工会前的人行道有信号灯,据说,红灯变绿代表着前面的接待结束,下一位允许入内。
而方宸等了许久,根本没见信号灯从红变绿。
太阳的热度透过衬衫印在皮肤上,烤得人浑身水分蒸发。
方宸抹了一把下颌挂着的汗珠,口干舌燥地难受,忽得想起了某位受不住热的温向导。
他回头,以为会看到温凉倒在地上热晕过去的惨状,却发现,温某人此刻正坐在便利店的台阶上,借着门口吹出来的冷风,舒服地撑着下颌看风景。
而便利店的店员正用鄙夷的眼光看着臭不要脸的蹭冷风漂亮乞丐,店员手里的垃圾桶已经跃跃欲试了。
温凉正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无意间瞥见方宸嫌弃的眼神,不以为意,甚至朝他招了招手:“来,狐狸,这里凉快,过来等。”
方宸默默地转了过去,并不想跟他扯上半点关系,并且在心底默默地倒数了三位数。
稀里哗啦的声音如约响起,还方宸还没来得及享受心底那丝畅快,就被浇了个满头厨余垃圾。
方宸:“……”
他顶着包装纸的硬壳,缓慢地转身,对上同样满头垃圾的温大睡神。
温凉替他拨掉脑袋上顶着的垃圾,轻抚后颈,赔笑道:“狐狸,对不住,我就是想拉你过来有福同享,结果...”
方宸笑容温和,眸光轻闪,细长的狐狸眼弯中藏着刀:“结果有难同当了是吧?长官还真是好心人,我真的好感动。”
温凉正谦虚地笑着别让他这么客气,又捻掉方宸小脸上沾着的菜叶子,忽得心里一悸,立刻闪身,灵巧地避过方宸的致命一刀,边逃边嚎:“狐狸,好好说话,别动刀!”
十分钟后,温凉捂着被削成面条的衬衫袖子,陪着方宸一起在太阳下等灯。
信号灯还是红的。
红得如同炙烤的碳,连直视一眼都会被灼伤。
前面已经有老人因为承受不住烈日而身体微晃,脸色不好,险些就要摔倒。
可队伍里的人却没有半分动摇和退却,完全不在乎浪费一天的生命盯着一个随着心情开关的信号灯。好像这场景是每天的必修功课,习以为常。
麻木是个危险的信号,它意味着更深的剥削即将到来,可锅里的螃蟹却一无所知地安度着暂时的偷闲。
方宸刚爬进蒸锅,很不巧的,只觉得这铁板烫得站不住脚。
“开门时间不是朝九晚三吗?”
“嗯,应该是吧。”
“可这么久了,还不变绿,这正常吗?”
“嗯,应该不正常吧。”
方宸眼眸不善地眯了起来。
懒懒散散的温向导抹了一把汗,无奈摊手:“不是我敷衍你,可我从来没有经过这样的底层筛选。听说,我是被指挥官一眼看重,直接被提拔上去的。所以,我就算没失忆,也实在是不知道这里的规矩,真的帮不了你,我很抱歉。”
方宸:“……”
被秀到了。
这人的话越诚恳,越让人想揍他。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转角传来,气呼呼又委屈屈的语气根本掩饰不住。
“我说了,我不渴!还有,你把这东西给我,我自己有手,我可以自己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