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凉对这里并不陌生,而他心底的憎恶随着意识下沉的次数而与日俱增。
他极力压着心底的烦躁与杀意,可耳畔却依旧回荡着无数惨叫声,像是在战争中阵亡的将士最后留在人间的啼哭与不甘。
温凉强大的意识掌控力最终还是把莫名而来的愤恨和怒意压了下去,随之而来的,便是他的精神图景中逐渐亮起来的核心。
那枚莹然发亮的核心,此刻正缓慢地旋转着,似乎强大到连光在它的面前都慢下了脚步。
温凉的意识盘旋在核心周围。
一阵阵极强的波动震颤如同岩浆怒吼,却像是被一层致密透明的薄膜压制住。
温凉慢悠悠地飘到了那层轻纱前,轻触那清波荡漾的束缚。
‘嗡’地一声,有共鸣响彻黑暗,仿佛来自远古的钟磬音。
本是暴走的岩浆骤然僵在了空中,下一刻,像是突然失去了水泵动力的喷泉,任由那些静止的水波残片跌落湖面。
压抑住暴走的力量,并不像看起来的那样轻松。
像是被人蓦地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温凉几乎要永远地跌落在那黑暗的深渊里,再也爬不出来。
“就是个魂儿,没有质量,不受重力,掉不下去...”
温凉幽默地自我开解,晃晃悠悠地贴着那层薄膜,像是在狂风中抱住了一颗老树干,一动不敢动。
精神图景里仿佛真空,温凉原本是感受不到冷热的,可靠着那封锁薄膜的时候,他只感觉一股冰冰凉凉的感觉顺着他的血液流淌,像是发烧的病人生灌了一瓶冰水,舒服得打了个颤儿。
只是原本轻盈的漂浮感瞬间下坠,温凉像是重新被人锁住了手脚,落在了人间。
他其实不觉得被困是一件坏事。
相比解封潘多拉的盒子、任由潜在的力量带来灾难,不如带着镣铐行走、原地躺平做咸鱼。
温凉逐渐放松,将自己的意识沉入核心周围,正要睡一觉,可忽得一阵滋啦滋啦的声音,像是旧时代半导体信号被干扰的电流声。
温凉懒懒散散地正要睁开眼,忽得察觉两颗火流星又以一个割裂暗夜的架势闯入了他的领域。
温凉一个激灵绷了起来,几乎瞬间就从昏迷中清醒,一双桃花眼张得很圆,里面的惊诧和迷茫交织混杂着。
“呦,长官醒了。”
方宸的声音听起来醉醺醺的。
温凉还来不及说话,就觉得冰冰凉凉的刀尖儿,正沿着自己的手腕往锁骨上移,又沿着下颌的骨线提到了耳廓,然后用刀背轻轻拍了拍他的耳垂,噗嗤一声阴狠的笑。
“狐狸,你这又是在发什么疯?你不是应该滚蛋了吗?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温凉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搬到了里面的小储藏室里,门是关着的,身边还放了两个热辐射源,烘烤着身体,暖洋洋的。
自己身上的军装不知道为何四敞大开,衣冠不整到连温凉这个散漫人都觉得有失军人仪表。
“任中校说...让我们多加了解,消除误会。”方宸微醺的狐狸眼微微上挑,眼中的神色愉悦又狠辣,“可我和传闻中的温少尉哪有误会啊,你说是吧?”
温凉:“……”
误不误会的还重要吗,现在已经很让人误会了。
方宸的小刀浸着电流,噼噼啪啪地响着,像是一场烟花雨。
“所以啊,我想着...既然没误会,得先创造点误会才好给指挥官一个交代。”
温凉:“?!”
这就是传说中没有误会制造误会也要上吗?
方宸轻轻把刀比在温凉漂亮精致的喉结处,用刀尖没轻没重地描摹着它的形状,温凉皮肤上像是被针灸过似的酸爽,白皙清透的皮肤轻易染上了绯红。
“长官,你长得真好看啊。”
温凉的五官精致,不阴柔亦不娇媚,甚至并不张扬,他单纯到像是春日里夭放的桃花,冬日里纯净的冰河,自然和谐,符合大部分人类对于美的期待。
他美得从众,但又美得孤绝,尤其是眉眼间偶尔不经意涌上的冷漠,仿佛冰山雪顶一株挂着霜的桃花,不合时宜,又摄人心魄。
方宸带着醉意的目光露骨地扫过温凉的五官。
那人越美,他越恨。
温凉就是用这样一张脸,骗了哥哥的吧。
“我说,长官,你做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嗯?”
温凉:“做过。”
没做过,怎么可能遇见你这个来讨债的?
方宸轻笑一声。
“哦~那我现在替天行道,你是不是觉得死而无憾?”
说着,狭长的狐狸眼微掀,一道冷峻的流光倏而划过他浸满醉意和杀意的眼底。
温凉立刻侧身翻滚,堪堪避过了那道朝着心口冲过去的杀招。
他半跪在地上,右手撑着地面,衣襟散乱,露出胸膛,瘦而坚实,肌肉线条流畅有致,不像他平日表现出来的那般没骨头又松散。
“咳...咳咳...”温凉本就没什么力气,倒吸冷气呛了口凉风,抚着胸口咳嗽,有气无力地抬眸,“狐狸,你到底是真醉还是装醉?”
一个醉了的人还能这么稳准狠地杀人灭口,难道狐狸以前是扎针灸的?!
“不重要。结果是,长官把我们关在一起了,让我们促进感情。我也觉得,这是一个好时机,好、好、谈、谈。”
方宸用手指头抹着刀刃,晦暗的光线被刀锋冷锐反射出格外明亮的光,映出彼此的眼眸,像是一张危险的邀请函上两个烫金的名字。
温凉刚想说话,那只白脸狐狸完全不给他机会,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便扑倒了温向导,手里的刀贴着温凉的侧颈皮肤齐刷刷地切了下去。
“温凉,你这个混球。”
方宸双手撑着地,在温凉耳边嘶哑着声音笑,热气吹着温凉的耳廓,轻易便吹开了一树桃花。
“我又怎么混了?”
温凉简直要被方狐狸时不时产生的杀意给逼疯了。
“你不知道?”方宸又笑,可唇角是往下撇着的,仿若压着什么苦涩,强行扬起了笑意,“温凉,你真可以出一本渣男语录了。提上裤子忘了人,是吧?”
温凉倒吸一口冷气。
“狐狸,难道我们...”
难道以前,他强要了小狐狸?不会吧!以前他这么禽兽的吗?!
战战兢兢的温某人忽然想起遇见方哨兵时,心里那股见了鬼的愧疚和烦躁。
这不就是...典型的前渣男友行径吗?!
温向导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了的烂桃花,呆怔在原地,双手不由自主地搭上方宸劲瘦有型的腰,还没彻底握住,就被方宸两刀劈开。
半跪在温向导身侧的方哨兵呼吸忽然粗重急促,显然状态不太对。
“我说...我们真的...”
温凉没想到自己这朵高岭之花也有这样的下凡历劫,他声音都颤了。
“别说话!”方宸右手重重握着刀,眉头蹙得很紧,腰不由自主地弯了一下。
“怎么...”
温凉刚颤巍巍地吐了两个字,方宸便捂着嘴,踹开门疯跑了出去。
任钱看见一阵风旋转而过,转头看见扶着门框,衣衫不整的温凉,满脸写着不可思议。
“别误会,我就是问了狐狸两句话...”
话还没说完,掩体门外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呕吐声,某只狐狸边吐边吼,声音暴怒又委屈:“指挥官,我受不了,太恶心了,坚持不下去...”
任钱:“……”
温凉:“……”
任钱最后还是把醉得意识不清的方宸拽了回来。
温凉头疼得不想靠近那只耍酒疯的狐狸。
“中校,我今晚出去睡算了。”
温凉一贯是惹不起躲得起,刚要出去,便被任钱拉了一把。
“出去什么出去?你晕了这么半天,再出去折腾,一旦路上再病倒了,你指望着方宸照顾你?”
“路上?哪儿的路上?”
“哦,忘了告诉你了。”任钱压压帽檐,笑眯眯地直接下了最后通牒,“明天一早,我们回五十三号,你和方宸启程去工会报道。”
温凉:“……”
他麻溜地起身就要跑,结果在门口被身手矫健的方宸摔了一个过肩。
方宸冷笑:“果然,渣男。”
倒地捂脸的温凉:“……”
行,还是洗干净脖子等着被杀吧。
“狐狸,要是我真做过对不起你的事,那...”
温凉一句话还没说完,方宸又没忍住,第二次冲了出去。
温凉:“……”
这句话有这么恶心?
方宸撑着门框,气喘不匀,连眼眶都染上了红,一时竟分不清,那人究竟是去吐,还是去哭。
温凉已经安心地躺平,决定不再挣扎了。
他闭上双眼,把双手抱在脑后,右脚搭在支起的左膝上,决定引颈就戮。
‘咚’地一声巨响。
温凉猛地睁开眼,看见方宸醉倒在他身边,右手抓着他蓬乱的头发,眼神凶狠,手里的刀影翩飞,而温凉的头发一寸寸地被削掉,抛在空中,像是春日的柳絮。
醉了的方宸格外偏执。
人话听不进去,手里的动作无人可阻。
任钱现在就是一个目瞪口呆。
而五十三号的老可爱们也从醉酒中逐渐清醒,一个摞一个地看着小方哨兵现场直播理发。
温凉最后被方宸用脚推着坐了起来。
那狐狸挣扎着跪坐在他身后,不知从哪里搞到一个黑色的皮筋,双手拢着温凉细软的中长发,在后脑打了一个小小的发结。
这样一扎,温凉鬓边的碎发微垂,露出精致的五官来。懒散的神情别带一番风情,可仔细看,眼底却又浮着冷傲,这副矛盾又和谐的美景平日被藏在那乱蓬蓬的头发下,一朝被方宸强行揭露,连见过世面的任钱都看得眼睛发直。
方宸带着酒气的呼吸洒在温凉的后背,强迫症和洁癖终于得到了满足,于是他给了温凉最后一记连环踢,最后,倒在衣服堆里睡了。
温凉这次更加确定了。
就凭狐狸对他这又爱又恨的模样,他当年肯定犯下了禽兽行径。
温凉捂着额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任钱没见过温凉这样的愁,走到他身边,好奇地问他:“怎么,跟小方的误会解开了?”
温凉生无可恋地看了他一眼。
“误会?我和他没有误会。”
狐狸不过是来践行一场不死不休的报复而已。
而他,不过是个提上裤子就失忆的渣男罢了。
方宸醒来,头疼欲裂。
他朦胧地翻了个身,把脸埋在一堆硬质军装里,有气无力地蹭了两下,双手支起沉重的身体,又重重跌坐在地面上。
这酒劲儿真大。
方宸细长的手指插进黑色短发中,抹了一把脸,拨开挡眼的额前刘海,眼前的阳光便从指缝间泄露,唤醒了他浑噩的意识。
他沿着光的方向抬眼,环视一周,发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掩体里空荡清冷,只看到一个倚窗揣兜站着的人。
方宸按了按眉心,朝着那道高挑的背影看去。
那人脚踩黑色军靴,硬挺军装裤一直高束到腰际,深蓝色衬衫被棕色皮带束进裤腰间,勾出有致流畅的腰线。
后脑的中长发随意束成了小揪,两侧碎发垂在耳际,被光映得柔顺黑亮,像是粼粼波纹下的剔透墨玉。
方宸眉心微微皱了起来。
这人看着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
他右手撑地,自地上站了起来,刚要开口询问现状,那人忽得转了过来。
方宸当即僵在原地。
“醒了?”
温凉转身,一双漂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方宸,像是冬日枯枝上催开的一朵烂桃花。
方宸有点张不开嘴。
这军装飒爽、头发整齐、漂亮得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是那个懒散的老渣男?
方宸面无表情地抹了一把脸,转身回到衣服堆里,躺下,打算用阳间的方法重新醒一次。
温凉:“……”
看来小狐狸真的受了很重的情伤,现在连面对自己的勇气都没了。
他慢慢走到方宸背后,半蹲着,面带犹豫,小心地开口。
“狐狸,你今年多大?”
“……”
“当年...”温凉怕方宸又被恶心地去吐,努力换了个温和的措辞,“当年我们看雪看月亮聊人生理想的时候,你成年了吗?”
“...滚。”
“或许你不相信,但我真的失忆了。这真不是借口,你得相信我,我很真诚。”
方宸缓慢地爬了起来。
他弓着背,双手捂着脸,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怎么办,还是好恶心。
“指挥官他们人呢?”
“先走了。”
“那我们怎么去?”
“不知道。”温凉顺势盘腿坐了下来,好脾气地跟方宸商量着,“狐狸,你看啊,既然你这么讨厌我,干脆一个人去工会,到那里门口直接吼一嗓子,现场招聘向导。按照你这么优秀的条件,找什么样的向导找不到,对不对?至于我,就老死在五十三号,为自己曾经的罪孽忏悔一辈子。你看怎么样,嗯?”
方宸默默地转身,眼底隐有泪光,大抵又是被自己的演技恶心到了。
“温凉,你还要再抛下我一次?”
温凉被白脸狐狸这副泫然欲泣的受害者表情惊得浑身汗毛孔直竖。
他这一生作恶多端到底还是遇上了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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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宸和温凉两人并肩站在掩体前,看起来均是面无表情、脸色青白,实则一个想吐,一个想死。
面前的滚滚黄沙拂过两人的肩背,面对着无垠的大漠,人也渺小得像是一粒沙。
方宸抬起右手,阳光擦过指缝,他看向一望无垠的荒芜,淡淡地问:“我听说,十几年前,天灾把旧时代科技都毁了。”
“嗯。地壳不稳定造成的大陆板块漂移、极端高温,听说地壳里的物质像岩浆似的往外淌,人类差点灭绝,可后来,不知谁建立了白塔,算是勉强撑过去了。”
“说得一板一眼的,怎么,你经历过那段时间?”
“我看着那么老?”温凉从后面慢悠悠地飘了过来,微微歪头,在方宸耳边笑,“狐狸,就我这张保鲜的脸,说我二十都多。”
“……”
方宸懒得反驳,另一方面也觉得他说得有那么一点道理,于是只大步甩开那狗皮膏药。
“慢点慢点。”温凉声音被晒得有点虚,“我有点头晕...”
方宸心道你接着装,冷笑了一声,可念及昨天温某人仗义出手,他还是不情不愿地放缓了脚步。
不远处就有一座低矮信号塔。
这些刻意刷成红漆的信号塔是旧时代留下的产物。而现代人再利用,利用广播的原理发出低频率干扰小的无线电,以一个固定的间隔播报其所在地的经纬度,作为路标。
为了节省体力和能力,一般白塔都会给外出任务的士兵配备可以调频的对讲机。虽然地表磁场是紊乱的,可运气好的时候,还是能够接收到发射固定频率的信号塔传来的信息,如果运气再好一些,甚至还能收到同一频率下的队友发来的信息。
如果手边没有对讲机,那么就只能指望着向导通过天生的过滤系统捕捉固定频率下的电磁波,然后通过后天学习加以解析,用来定位和捕捉信息。
方宸脚步渐缓,回头看一眼艰难跋涉的退休大佬温向导。
“...磁场乱了,卫星没用,指南针也失效,你怎么辨认方向?”
“看太阳?”
“想偷懒就直说。”
“哎呀,这都被你看出来了。我们狐狸真是心明眼亮,学富五车。”温凉抹了把汗,声音似乎带了点调侃,“其实,你可以放弃,咱们原路回家,我保证给你指一条捷径。”
方宸细长的狐狸眼睛又弯,像在琢磨着什么不怀好意的弯弯绕。
“放弃,不适合我。想必长官也不是半途而废的人,对吧?”
温凉笑:“不,我是。”
方宸:“……”
他深吸了口气,右手扶着左肩,拧转睡得发僵的肩背,探后从背包里取出了温凉赠与他的狗链,麻绳在指尖转了两个圈,精准地套住了温向导紧致细瘦的腰身。
“长官,走吧,我服侍您。”
温凉扯着腰间的皮带,抽了抽嘴角:“你管这叫服侍?”
方宸笑意晏然,猛地拉紧腰间的绑带,飒飒一声脆响,把温向导拽到了他肩上。
“当然,也可以叫驯服。我是为了尊敬您,没看出来吗?”
温凉:“……”
真是谢谢你了,狐狸。
方宸蹲下系紧了鞋带,眯起眼眸,迎着太阳的方向简单确认了东西南北,拉着被晒化了的温大向导,专挑日头毒的路走,但凡有一点阴凉都不肯靠近。
“中校竟然没给我们留一辆车...”温凉像个流放千里的犯人,一步一踉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