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张的时候,喜欢碎碎念的本质表露无疑。
宋海司笑容僵住:“你妈妈没被污染?”
“嗯,没有啊……”
“没被污染的人类是可以从‘墙’里出来的。”宋海司提醒。
所有人都看向温故。
温故挠了挠脑袋:“我没问过她,但‘墙’里面有很多污染物啊,弱小的生物只能躲着强大的那些,可能,她和许多人一样根本没机会靠近墙边,再后来我出生了,她怎么可能丢下我呢?”
说到这里,他有点生气,语气笃定地叉着腰:“我妈妈是不会丢下我的!”
宋海司抬手掩嘴,假装清了清嗓子。
温故看出来,他又在笑了,他不想跟他一般见识。
他在站到一旁的道歉者脸上扫来扫去,“白时煜呢,他为什么不来跟我道歉?他可真没礼貌!”
他不高兴了,白时煜才是这些人里最让他难过的那个人,亏他之前还把他当朋友呢!
江叶辞这才注意到,白时煜没来,尹韵也没来。
对上宋海司询问的目光,知道这件事不可能轻易过去,就让顾嘉三把他们两个找来。
这关系到合作的诚意。
过了很长时间,白时煜低头跟在顾嘉三身后走进来,脸色阴郁地站在温故和宋海司面前。
他的目光在他们脸上来回逡巡,嘴巴张张合合,最后终于嘶哑着声音说:“对不起。”
温故想到阮圆婷生气时的样子,有样学样地把头扭到一边:“哼!”
模样傲娇得像个小公主。
宋海司掰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脑袋正回来,无奈:“都说了,别什么都学。”
温故还没消气,他从没被人骗的这么惨过,但他还没学会怎么跟人彻底决裂,就给出了自认为最凶恶的口头警告:“白时煜,你再敢用石头砸我的脑袋,我就把你举报给治安处,让他们以斗殴罪把你抓起来!”
宋海司:“……他用石头砸你的头了?”
温故指指后脑勺:“在这里,好大的一个包呢!”
宋海司小心地拨开那里的头发,果然看到好大块的红肿。
他皱眉,正准备跟这个曾经给过自己一刀的家伙连本带利地算回来,不料,眼角却瞥到一缕冷光。
在几声惊呼声中,他第一时间把温故揽在身后,一脚踹上白时煜的肚子。
看似轻飘飘的一脚,力气却极大,白时煜倒退着撞在人群里,“当啷”,匕首落地。
宋海司走过去,居高临下看着他,整个人都透出一股寒意:“你觉得,你有机会第二次刺伤我?”
顾嘉三抢先把人按住:“我艹,你小子找死吗?!”
“他杀了很多人!刽子手!那些被污染的人都被他杀了,还说会放到污染区,骗子!”白时煜飙着泪大吼,“他会利用‘墙’把被污染的人杀死,我爸妈都是这么死的!有人亲眼看见的!”
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
“你胡说八道是吧?”按着他的顾嘉三最先反应过来,“为了活命真是什么都敢编啊!”
“我没胡说!这是事实!”白时煜的帽子掉了,结满血痂的脑袋更衬出他表情凶恶,他的头被死死按在地上,就只能瞪视着宋海司,“宋海司!你敢说你没那么做吗?你敢发毒誓吗?你这个道貌岸然的混蛋!”
宋海司冰冷的目光从他身上收回,就好像他是一坨不值得一提的垃圾,但转头却对上了温故充满疑惑的眼睛,心里顿时涌上强烈的不安。
“宋海司,上次我问过你这个问题,当时你没正面回答我。”
他说的是给宋海司送燕麦红豆粥的那个早上,他们因为这件事吵了起来,他用藤蔓攻击了他。
宋海司“嗯”了一声。
“那你现在能正面回答我吗?你真的杀了他们吗?”
“你想知道答案,然后呢?”
“然后……我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
跟其他人一样谴责他是个刽子手?因此讨厌他远离他?还是,只想要一个答案,然后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但有一点,他一定会对宋海司很失望的。
江叶辞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抓着拐棍的手却握得很紧,静静观察着三名当事人。
宋海司做了一次深呼吸,重归冷静,他知道,今天这个问题不能解决,说不定之前的谈判要功亏一篑。
在所有人逼视的目光中,他缓缓开口:“最早统治区的决议就是,没通过评估的被污染者会被送到污染区。”
温故松了口气:“哈,我就知道……”
“但,每次打开‘门’都会产生巨大能量损耗,并不是每次都会按照规定履行。”
温故:“……”
“巡查处有一支小队专门负责押送被污染者到‘门’外,把他们交给一队秘密行刑者,他们直接用‘墙’杀死被污染者,他们不属于巡查处或者军方……没有任何身份。”他再次强调,“巡查处的那支押送小队并不知情,只以为他们是掌握能量的‘开门人’,这件事,统治区只有相关的几名高层知道。”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波澜不惊的深灰色眸子里清晰地倒映出温故的影子。
温故震惊了,江叶辞也震惊了。
整间屋子里就只剩下白时煜在疯狂大笑,笑声震痛了所有人的耳膜,让人心烦意乱。
温故想到了徐醒曾经说的那句欲言又止的话:你不可能再回到……
原来,他早就从卜博士的话里听出了端倪。
过了好半天他才问:“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宋海司:“为了节约能量,好让‘墙’能多维持几年,那些人,进到污染区也会死,没必要浪费资源,快死的人必须为活人让路。”
虽然他表情淡漠、语气平静,一点异样也没表现出来,温故还是能感受到他说这些话时带着一股伤感。
既然是统治区的决定,他为什么这样悲伤?
他难过到心脏缩成一小团,比被白时煜用石头砸的时候还难过,马上就要和他被戴上颈环那时候的难过程度持平了。
他咬着嘴唇不说话,宋海司就盯着他不动。
终于,江叶辞在狰狞的笑声中开口,苍老的声音具有稳定人心的力量:“无可厚非。”
白时煜的笑声戛然而止,不敢置信地看着江叶辞。
他不理解:“为什么你也这样想!你也是‘墙’的受害者!你在背叛你自己!”
“我的确因为个人原因反对‘墙’,但从人类利益的角度出发,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合理的,当然,这不代表我赞同他们,我在为我的目标努力,他们也在为他们的目标努力,这并不冲突。”
白时煜显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们曾经利用蝴蝶去强行让被污染者变异,而他们曾经把不被接纳的被污染者直接杀死,这都是努力过程中难免的牺牲,只有与之相关的人才会感到阵痛,但这些痛苦永远无法阻挡历史向前,哪怕它是方向错误的。”
白时煜盯着江叶辞怔怔出神,他懂了,温故却还没懂,但他听出来了,江叶辞在为宋海司说话,他是赞同他的。
那么说,宋海司做的没问题?
但是,杀死同类这种行为,真的很残忍……
宋海司复杂地看了江叶辞一眼,问:“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个人?”
“他虽然想杀你,但是罪不至死。”江叶辞的拐棍用力在白时煜身上敲了一下,惆怅地说,“他只是没想明白这些道理,人类的数量已经够少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还想把他留在基地,毕竟他是尹韵带回来的人,而且这么年轻,年轻人,容易被现实蒙蔽,冲动犯错,今后我一定好好管教。”
“尹韵还在泰川的通缉名单中。”宋海司提醒。
“没这个必要了吧?尹韵是为我做事的,这么多年了,我把她当女儿。”江叶辞笑着,他知道,宋海司一定会答应他这个小小的要求。
宋海司:“你女儿都不敢出来见我一面?”
白时煜插话说:“就是尹姐告诉我,我父母被巡查处的人推到了‘墙’上,当场化成了灰!她一定也为宋海司的行为感到恶心!”
宋海司扬了扬眉毛,问江叶辞:“尹韵的女儿几年前被判定送到污染区,你确定她不会因此憎恨统治区?”
江叶辞很诧异:“是吗?她为什么没跟我说过?”
“觉得没什么必要,就像江叔说的,历史车轮碾压过去带来的阵痛罢了。”尹韵窈窕的身影从门外走进来,轻轻瞥了一眼宋海司,对江叶辞解释,“江叔,我是有一次去‘墙’边搬石头无意中看到的,那时才明白我女儿早死了……其实想想,这样的死法就只痛苦一瞬间,说不定对她来说更轻松……反正,后来潜伏在泰川时,随便散播点消息打掩护,没想到真有傻子放在心上了。”
“傻子”白时煜登时面红耳赤。
温故咋舌:“哇,你可真坏啊!”
他又难过地说:“可琼那么可爱……她知道蝴蝶的秘密吗?”
尹韵淡淡瞥了他一眼:“我没对她说过,但她是个聪明的孩子,一定猜得到,可能正因为这样,最后她才……”
温故咬着嘴唇,生气地看着她:“是你让她把蝴蝶当礼物带进教堂,对吗?”
“对。”尹韵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傻孩子,我警告过她不要在婚礼现场停留,她一定吓坏了……”
“她很喜欢那场婚礼,怎么可能中途离开?而且,她一直在怀念她的姐姐,你的女儿!”温故绷着小脸,心里已经把她跟白时煜一样,归类为“坏人”。
他替琼打抱不平:“你一点也不了解她,你间接杀死了她!”
尹韵没有辩驳:“嗯,是啊……”
不知道为什么,温故更生气了。
但他的火气很快被宋海司压了下去,他冰凉的手搭在他肩膀上,突然就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宋海司,你是不是该吃糖了?”
“嗯。”
江叶辞也注意到他的脸色相当不好:“总巡查,你要休息一下吗?”
“叫我名字吧。”宋海司看了白时煜一眼,说,“既然合作了,之前的事一笔勾销,明天按计划回泰川,可不可以先借一间休息室?”
“当然。”江叶辞示意顾嘉三放开白时煜,让他带他们去休息室。
很难得的,整个地下基地的休息区都像是不久前被粉刷过,涂料掩盖住龟裂的墙皮,但又掩盖的不是很彻底,墙面像是抽象画一样,留着深浅不一的不规则线条。
休息室有两张单人床,一左一右靠在狭窄的房间两侧,中间是一张长条桌,没有放椅子的位置,坐在床上距离刚好。
温故“吸溜吸溜”地干完了两大碗红薯粥,他很感激宋海司来得及时,他都快饿死了,被颈环束缚的他,需要吃饭,需要睡觉,需要跟正常人一样规律作息才能活得健健康康。
宋海司坐在他对面的床上,看着他狼吞虎咽,凝重的脸上渐渐出现了很浅的笑容。
他面前的粥基本没怎么动。
刚刚分别联络陆兹和张尧让他们带队返回泰川后,他就努力在想事情,但温故实在是有点吵,一边吃东西,一边叽叽喳喳说话。
并不讨厌。
温故打了个小小的饱嗝,宋海司被他笑到,放下勺子,不吃了。
他挪走碗,把桌边画着“x”的医疗箱拖到面前,打开,一股呛鼻的药味就散了出来。
“过来,我看看你背上的伤。”
“伤?”温故努力回头看自己的背,“这么多天,应该已经好了吧?”
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
宋海司无奈地坐到他那边,把他烂掉了的制服衬衫扒下去,因为味道不太好闻,那团破布又被他丢在床脚。
温故惊慌地捂住胸口。
宋海司失笑:“干什么?”
温故:“隐私部位不能给人看!”
记得还挺牢。
“要不,你穿件内衣?”
“什么是内衣?”
十分钟后,顾嘉三把一件小号紧身背心送到休息室,看到不苟言笑的统治区小BOSS正在给污染区大BOSS上药,大BOSS疼得龇牙咧嘴,还回头对他说谢谢,样子乖极了。
顾嘉三假装淡定地说了“不客气”,慢慢退出房间,然后见鬼似的跑去找金玉八卦。
温故的伤口称不上愈合,只能说是勉强长到一起,榴弹炮近距离在他背后炸开,威力被他的污染能量抵挡了90%,但还是足以让一具肉身血肉模糊。
坑坑洼洼的皮肤失去了原有的光泽,让宋海司不知不觉绷紧了脸。
在挑去死皮和半落不落的血痂后,他去洗手间打了盆水,小心翼翼地帮他擦拭后背,尽量不碰到刚刚封口不久的部位。
温故两条胳膊撑在腿间,头微微低着,修长细致的脖颈毫无防备地露出来,乖乖让他在背上擦来擦去。
是百分之百的信任。
但冰凉的毛巾唤醒了他不美好的回忆:“宋海司……”
“嗯。”身后传来很轻的回答。
“可以帮我把颈环去掉吗?我再也不敢了……真的!”
“不行。”
不是他不想,而是他做不到。
A级以上的颈环,需要处于泰川权力巅峰的三个人中的两个共同解开,统治者叶雷、军方总司令陆兹和污染巡查处宋海司。
显而易见,现在无论是叶雷还是陆兹都不会同意他这样做。
“要怎么样你才相信我?”温故哭唧唧地问,好像那天在街上没发泄完的情绪又伴随着回忆冒出来了。
又或者,这几天发生了太多让他难过的事,反正,他就是想哭。
捏着毛巾的手停住了,半晌,宋海司说:“我相信你。”
温故吸了吸鼻子。
宋海司又说:“但是,别人不这么想,我一个人没法打开它,给我点时间。”
“那……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需要,你只需要表现得像个普通人就可以。”
“哦……”温故似懂非懂,但还是用力点头,“我能做到!”
宋海司松了口气,从后面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我会慢慢教你的,有什么不懂的直接来问我。”
温故:“不可以问张尧吗?”
宋海司:“……还是来问我吧。”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手下的得力干将不是很靠谱。
“宋海司,你可真好!”温故又吸了吸鼻子。
宋海司递给他一张纸巾,他就“呼噜噜”地擤起鼻涕,然后隔着桌子把纸巾精准地扔进垃圾桶。
他又长长吸了一口气:“哇,宋海司,你身上的味道好好闻!”
宋海司疑惑地抬起自己的袖子,闻到了淡淡的熏香味,大概是刚刚在会议室染上的香灰。
忽地,他愣了一下。
“你的嗅觉恢复了?”
“嗯?嗯嗯?哈哈哈,真的哎!”温故自己也不敢相信,怎么就突然恢复了呢?
不过,接连走了几天霉运,总算是遇到了件高兴事。
他捉起宋海司的袖子拼命嗅,活像一只发现肉骨头的小狗。
间或,他碰到宋海司冰凉的手腕,就用自己的手盖上去帮他取暖。
“你是不是又该补充热量了?快吃东西吧!”
“好。”
话虽如此,温故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怎么的,始终抓着他的袖子不放,他也没挣脱,就用另一只手拉过自己的粥碗,一口一口喝到见了底。
第二天中午,他们乘坐江叶辞的飞机返回R城。
比汽车不知道高出多少倍的引擎声灌满他们的耳朵,气压急剧变化带来的不适让温故笑的很开心。
等飞机完全升空后,他整个人都糊在了舷窗上,瞪大眼睛朝下看。
宋海司的心情也好极了,他偶尔会乘飞机去其他板块,对飞机本身并不新奇,但,二十几年了,泰川上空终于能飞了!
他没表现出来,毕竟他跟温故有着本质区别,而且,他要脸,尤其是在江叶辞面前,他好歹也算是统治区的代表。
在飞机钻入一大团白云后,窗外的景象像是隔上了一层半透明的纱帘,温故兴奋得哇哇大叫,再穿出来时,脚下无边无际的起伏山脉再次清晰了。
“宋海司,我飞了,我真的飞了!好高啊!”他抓着宋海司的胳膊摇来摇去。
“以后也可以飞,泰川的军备库里有很多飞机,巡查处会申请几架。”
“太棒了!我可以每天都坐吗?”
“不行,没那么多能源给你浪费,除非是去很远的地方。”
“哦……西大陆是吧?那以后你出去玩可不可以带着我?”
“嗯。”宋海司顿了顿,觉得自己应该在外人面前澄清一下,“我出去不是为了玩,但可以带你一起。”
温故欢呼了一声。
机舱里的人全都善意地笑起来,在随时面临末日降临的绝望世界里,拥有这样纯粹快乐的人越来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