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慢吞吞地在崎岖不平的路上开了快一个小时,无数绿色从温故眼前掠过,可往前看,还是相似的景色,像是永远都到不了尽头。
从一开始的稀奇,到千篇一律的无聊,再后来,他都有点犯困了,偶尔路过一个看不懂的庞大机器,他才会精神一点。
他打了个哈欠:“这里好大!”
“主城加上外城,泰川常住人口826万,每天消耗的粮食基本固定,东大陆板块剩下的人类聚集在泰川后,反反复复,用十年时间才把农业基地扩展到这个规模。”
震撼感击中温故的脑壳,让他屏住呼吸。
“但还不够。”宋海司继续说,“各种物资首先保证主城的供应,其次才是外城,外城物资短缺,很多人会铤而走险外出探寻遗迹,偶尔也会有收获。”
温故多少能理解“浪费物资罪”了。
前方终于快到灯光的源头,同时,一大片低矮的建筑群占满了山坳。
温故隐约看到,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连绵的山脉隐藏在黑暗里,在巍峨山峦的映衬下,那一簇簇盖着白色顶子的建筑像是陨石落在茂密的森林里,砸出的一个个巨坑。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他问。
宋海司:“听说你对编年史很感兴趣,这里是最直观的见证之一。”
温故:“啊……”
他看着前方浩瀚如同海洋一般的麦浪。
经过宋海司的提醒,他联想到人类是如何在没有“墙”的情况下艰难抵抗污染,跟污染物你争我夺,一点点把人类的领地扩张到足够人类生存的规模,他们的坚韧,他们的无畏牺牲,让他禁不住有些难过。
车子没有任何阻碍地通过几道岗哨,探照灯照得天空忽明忽暗,也投射出岗哨上方全副武装的哨兵轮廓,他们持枪站得笔直,在车子经过时无声敬礼。
虽然从外面看不见车里,但温故还是不知不觉坐直了身体,眼底光芒闪烁。
暗绿色的波涛逐渐变得稀疏,他们靠近那片建筑,得到消息的主管早就站在入口处恭候。
他奇怪地看了一眼穿着简单白T恤的温故,小心翼翼地问总巡查的来意:“总巡查,您来例行巡查吗?”
宋海司说:“非公务,随便走走,打扰了。”
温故扁了扁嘴,他还以为宋海司今天心情很好呢,他刚刚在路上说了很长的句子,想不到一下车就又恢复了冷冰冰的样子,真是奇怪的人。
宋海司谢绝了主管的陪同,带着温故重新上车,继续向前,把车开向一片大小高度都一样的白色房子。
在远处看明明那么不起眼,可到了跟前温故才发现,这里简直太壮观了,一大排十几个白色房子整齐排列着,墙上写着从1-14的编号,每一间房子都有五区废弃的足球场那么大。
宋海司推开一扇大门,不太明显地皱了下鼻子。
他探寻地看向温故,问:“你还是闻不到味道吗?”
温故:“……嗯!”
他的注意力被房子里的景象吸引了,“呲溜”一下从宋海司身边钻过去。
他第一次见到了一种白白的、软绵绵的动物。
它们有的在咀嚼青草,有的趴在地上睡觉。
他冲过去,从金属栏杆的缝隙里伸手抱住一颗脑袋,用力揉了揉:“哇!这是什么?”
动物:“咩——”
温故:“咩——”
借着掩鼻的动作,宋海司把笑意强自压了下去。
“绵羊。”
“好可爱!”
温故发现,被称作绵羊的动物很喜欢被他揉揉捏捏,每当他的手指穿过它厚厚的羊毛时,它就会眯起眼睛,显得很舒服。
想到这里的动植物都有自身的价值,他生怕之前吃过这种动物的肉,连忙问:“它的产出物是什么?”
“羊毛。”
温故松了口气,继续对绵羊揉揉捏捏。
之后,宋海司带他换了很多个区域,认识了很多种动物,在经过庞大的鸡舍时,他还郑重地跟里面的鸡道歉,结果,在管理员诡异的注视下,被宋海司拉走了。
“干什么?”
“你干什么?”
“我昨天打碎了好多蛋,要跟它们道歉!”
“这里是公鸡,吃肉用的,下蛋的母鸡在前面。”
“……哇!”温故发出长见识的惊叹,小跑着跟在宋海司身后,“是不是它们也跟其他生物一样,只有雌性才能当妈妈?”
宋海司随口应付:“大部分生物是这样,人类也是。”
“那我们要尊重雌性,也要尊重母鸡,我一定要去跟它们道歉!”
宋海司再也板不起脸了。
之前在车上的道歉本来就是一时冲动,虽说谈不上后悔,但一路上他总还是别扭的,但似乎,当事人完全没当回事,他有自己的一套逻辑,还很顺。
绕了个大弯子陪他去另外的鸡舍道完歉,宋海司带着他,沿着平坦的小路一直向前,一直走到了一道很高的城墙底下,顺着古老的阶梯登上去。
城墙上,每隔一段就安着一架造型犀利的电磁炮,蟹钳形状的冰冷发射器仰起相同角度,一致对外,随时应对城外的任何意外状况。
这里是泰川上方保护罩的起始点,墙外就是一望无际的荒野,很空旷,地上稀疏的树木和杂草,废弃的车辆,被遗弃的工具,荒野上的影子在微风中晃动,仿佛蛰伏着虎视眈眈的怪物。
宋海司拉住温故的胳膊,不让他靠近保护罩。
“小心点,保护罩跟‘墙’一样,会过滤所有的β细胞携带者。”
温故立刻缩回了试探的脚脚。
过滤,对污染物来说,等于杀死。
两个人并肩站在古城墙上,眺望远方,谁都不愿意先打破沉寂,只有风在他们身边缓慢掠过。
天边划过几道流星,斜斜地向地面去了,温故发出一声惊叹:“真好看啊,最近的流星好像越来越多了……”
污染区里没有这么清晰的视野。
宋海司转头,看到他的眼睛被即将消逝的流星点亮。
“连星星都会飞……”温故一个人嘀嘀咕咕的,“我为什么不是被鸟类污染物呢?我也想飞……”
“所以你才把藤蔓编成翅膀?”
“嗯。”温故的肩膀耸动几下,笑得打颤,“人类也可以飞吧?我在污染区的时候见过,那种很大的铁家伙,偶尔会从头顶经过,徐西霜说,那是飞机。”
宋海司脸上的笑容消失,不确定地问:“什么?”
“飞机。”温故奇怪地看着他,“你没见过飞机?啊……徐西霜当时的表情跟你现在一模一样,哈哈!”
很快他就不笑了。
“是飞机。”他表情严肃地又重复了一次。
宋海司摇头:“不可能。”
“真的!有两个翅膀,像鸟一样!”温故一边比划,一边试图让他相信自己,随即又想到徐西霜爱吹牛的性格,立刻又不确定了,“也许,不是飞机,徐西霜是骗我的吧……”
他对朋友失望的样子倒是让宋海司有点不忍心,他说:“飞机确实是你说的样子,但他可能看错了。”
“那为什么不能是飞机?”
“二十年了,泰川所在的东大陆板块没有飞机能飞起来,其他主城来的飞机也会在进入一定范围内时坠机,我们试过很多次,不行。”
温故好了点,好奇地问:“为什么飞不起来?”
“专家找不到原因,也许是未知磁场的作用,只是猜测。”宋海司顿了顿,微笑,“如果你想看飞机的话,我可以带你去废弃的军械库里转转。”
“好啊!”温故跳起来,用力一把抱住他,“宋海司,我改变对你的印象了,你真善良!”
宋海司的呼吸停顿几秒,清了下嗓子:“叫总巡查。”
“总巡查——”温故开心得差点把头埋在他怀里,嗓音软软的,竟然像是在撒娇。
暖烘烘的身体靠上来,夜晚的城墙上都好像没那么凉了。
温故很单薄,个子也不高,贴在一起跟宋海司差了大半个头,宋海司稍稍低头,就看到他鼻梁上生动的小伤疤,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起那晚在奚风光家露台上那个懵懂的、算不上亲吻的亲吻。
他确定,一个脑回路还停留在“母鸡负责下蛋,雌性负责当妈妈”的污染物,不可能对任何人动那种不单纯的心思,他知道自己早就该把这件事从脑子里扔出去,可莫名其妙的,它还是会自己跳出来,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夜里。
他动作有点匆忙地把人像撕膏药一样撕下来,抬手指向一个方向:“那边是R城。”
又指向另外一边:“那边是A城。”
温故知道这两个城市是泰川的外城。
泰川有五个外城,E城,A城,R城,T城,H城,很会剪头发的傅澄澄在雪瑞山对抗污染潮时被污染,没通过评估,就被放到了R城。
“原来我们离澄澄姐这么近了呀……”
温故开心地望向R城方向,依稀能看到那边有星星点点的灯火:“我可以去看她吗?”
“可以。”宋海司说,“但今天不行。”
忽然,他的目光顿住了。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温故也微微张开了嘴巴。
远方的黑暗中,一大团黑压压的云见头不见尾地向这边涌来,它漫进天空悬浮射灯的照射范围,露出狰狞的面孔。
那是无数蜂拥而至的黑色虫子,如海浪,如磐石,刹那间遮蔽了月光和星芒,浓黑的夜晚因为不速之客的到来,陷入更加深不可测的黑暗中。
几秒钟的沉寂后,宋海司按住了通讯器耳麦。
“您好,总台。”
“我是宋海司,紧急情况,接农业基地。”
温故很少见到宋海司有忙不过来的时候,在雪瑞山遇到污染潮时算一次,似乎也就只有那一次。
他听他跟农业基地的值班人员说明情况,又跟陆兹说了几句,最后隔空把张尧从睡梦中拽了起来。
温故忧心忡忡地看着保护罩外。
虫群仿佛隐含着雷暴的阴云,悬在他们前方不远处,翅膀扇动带来的巨大的“嗡嗡”声震动着耳膜,厚重的压迫感几乎让他喘不上气。
“农业基地有驱虫装置,别担心。”宋海司抽空安慰,“他们已经把所有驱虫装置开到了最大功率。”
只不过,后面这句话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谁。
顺着宋海司的指引,温故看到了表面银亮、中间凹进去的巨大装置,本来是直直朝向天空的,这会儿却开始缓慢旋转起来。
这应该就是驱虫装置了。
在整个基地,每隔一段就有一个这样的装置,在温故看来,它们倒像是在跟天上的不速之客打招呼。
“所以虫子们才不继续靠近了吗?”
“对。”
最前面的几只虫子的红眼睛注视着城墙上的人类,充满漠视和冷酷,温故跟它们对视,感知着它们的气息。
“它们没被污染,只是普通的动物……”他不确定地转头,“会有危害吗?”
“这叫蝗虫,曾经被划为自然灾害的一种。”宋海司把长外套脱下,给他套上,又帮他竖起领子,尽量把他裸露的皮肤保护起来,“因此保护罩拦不住它们,去基地里待着。”
温故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这么多虫子……
他想起在污染区见到过一次,有一个大家伙被杀死后,被掏空内脏遗弃在树林里,它的身体上爬满了虫子。
那确实该躲起来,温故不想跟那具尸体一样被虫子完全包裹住,他看到城外的野草上已经落满了黑绿的虫子。
宋海司不知道他联想到了什么,但他现在就像是一只炸了毛的猫,如果他有尖耳朵和长尾巴的话,一定是竖着的。
他把他带下城墙,加快脚步顺着原路回到车里。
路上,他一直在四处联络。
“农基地,驱虫器是否能有效工作?”
“一切正常!”
“陆总,城外蝗虫还在增多,驱虫器已到最大负荷,你们什么时候到位置?”
“二十分钟。”
“R城城防所,请就近驰援。”
“收到消息,支援已出发,誓死保卫农基地!”
“张尧。”
“来了来了!在路上了!”
温故缩在后座上,从后面凝视着他的那小半张侧脸。
他的下颌线条既流畅又刚毅,梳理整齐的头发在忙乱中垂下几缕,遮住耳朵的上半部分,只露出耳垂。
温故看着那好看的耳骨轮廓,咽了咽口水,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扑上去舔一口的冲动。
随即他就觉得自己好奇怪,难道自己是狗吗?
他已经掌握了“狗”字的正确用法,并且某天打扫街道时,在张尧的介绍下亲身接触过“狗”本尊,跟徐西霜说的一样,确实是很可爱的动物,还会伸出细小的舌尖把他的手舔来舔去,他当时痒的跳起来,却不舍得真的拿开,笑的不行。
现在他有点理解狗了。
他也想去舔舔他的耳垂,让他也痒得哈哈大笑,这样,他就不用总是凶巴巴的样子了吧?
不过,他不敢,以现在宋海司的状态,如果自己做出这么离谱的举动,他一定会当场宰了自己……就算宰不掉,起码也会连摆好几天臭脸。
在他胡乱发散思维的时候,车子停在一栋很旧却很干净、看起来功能很全的楼前。
刚才的主管匆匆忙忙迎出来:“总巡查,怎么会突然发生这么严重的虫灾,我的天,多亏您在这里!”
宋海司摆摆手,径直朝楼里走,温故就快步跟在他身后,像条小尾巴。
小尾巴被主管安置在一间空的办公室里,然后他们就一起去了指挥中心。
温故慢慢走到窗边,入眼处是灯光下郁郁葱葱的土豆秧,从这里,抬眼就能看到保护罩外虫子们的模糊轮廓,它们一大团一大团地聚在一起,悬浮在整个农业基地上空,一眼望不到尽头,把一切充满生机的东西都笼罩在阴霾里。
人类的命脉岌岌可危。
“轰隆——”
一道照亮夜空的橘红光芒在远处空中炸开,虫群瞬时四分五裂,焦糊一片。
是军方在对准天上炮轰。
紧接着,城墙上的电磁炮也开始蓄能,尖端发射出带着淡紫色磁能的球体,巨大的电磁球在黑压压的虫群中迸发出刺眼光芒,在那样的光亮里,温故甚至能看清每一片狭长的前翅和每一个坚硬的口器,它们瞬间被磁能粉碎,变成黑色灰烬融入黑夜。
被火力震慑住的蝗虫四处乱撞,在空中盘旋片刻后,并没逃离,而是又立刻融入其他虫群,继续充满叵测地盯着人类基地。
虫子大军还在源源不断赶来,它们数量庞大,并不怕人类稀疏的炮火,它们只是被驱虫器阻挡无法继续前进。
而人类并未示弱。
几道红色信号快速闪过,陡然间,地面刮起了风。
军队开启新型武器制造出小型飓风,席卷最远方的虫群。
渺小的身躯无法抵御狂风,很快被裹挟在其中,坚硬的甲片相互摩擦,细密凌乱的摩擦声就连隔着窗子都听得见。
一道道飓风在城墙外卷起虫群,有时也会侵袭到城墙,带走正在进行炮击的电磁炮和墙上碎裂的砖石,把它们带上高空,又随意落向地面。
敌我不分,一切都混乱不堪。
虫子总有被杀完的时候吧!温故想。
他透过窗子看着外面的焰火般绽放的武器余波,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一次次被照亮的夜空,竟然感受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啪嗒——”
一簇焰火落在窗子上,是彩色的,并没立刻消失。
温故仔细看去,发现玻璃上除了自己清晰的倒影之外,还有一只色彩艳丽的蝴蝶,好似正落在自己鼻尖。
……蝴蝶?
他抬手,把纤细的指尖从长外套那略长的袖管里探出来,轻轻抚上玻璃。
什么也没摸到,蝴蝶也没飞走。
它在窗户的外面。
他想起了那个痴迷蝴蝶的小女孩,她死去时的样子就像是一只红粉相间的蝴蝶,跟外面这只有点像。
“琼……”
他声音很低地嘀咕了一声,指尖跟慢慢蝴蝶重合时,忽然僵住了。
他手忙脚乱地翻出通讯器,接通宋海司,一连好几次忙音才接通。
“怎么了?”宋海司的语速比往常要快。
“宋海司,这里有蝴蝶……”他死死盯着窗子上的蝴蝶,总感觉它像是在回瞪自己。
宋海司的气息一下子就不稳了:“你怎么样?有没有……”
或许碍于旁边有其他人,他欲言又止。
神经大条的温故竟然奇迹般地听懂了:“没有,它在外面,但它让我想起了琼。”
“你在房间里不要动,我马上……”
温故在通讯器里听到一声巨响,接着是撕心裂肺的叫声。
通讯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