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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家子的科举路(仪过)


何似飞刚穿越过来的那四年,家中爷奶下地干活,他年纪小、力气小,除了偶尔下地拔草外,就是给家里人做饭。
因此,他是会用这大锅灶煮饭做菜的。只是味道着实一般,勉强果腹而已。
但何似飞从来不大觉得自己做的饭味道差。
他能尝出哪些东西味道好,但对于味道一般的,他觉得都没多大区别。归根结底是他不挑食。于是,此刻他便自己过去厨房煮饭了——
何似飞在一只锅里煮上粥,另一只锅里添水,一边烧水一边将莴苣洗好,其根削皮,切成薄片,在添了少许食盐的热水中滚过一圈,后盛入盘中,用豉汁调味。
随后,将这口锅刷洗一番,又倒入些许麻油「1」,将两颗鸡蛋搅拌均匀后倒入锅中,在鸡蛋还未完全凝结时,又拿出昨日从余府带回来的包子,将其底儿放入蛋液中,中火慢煎。为避免包子没热透,何似飞又往里添了一点水,盖上锅盖闷了闷。
等到他将所有饭食摆盘出锅,才发现乔影不知道在厨房门口已经站了多久。
见何似飞看过来,乔影立刻上前帮他端饭,嘟哝道:“似飞,你、你这样煮饭,会不会浪费你读书时间?”
何似飞心里知道是乔影误会了。
他道:“平日我自己一般不怎么开火,早晨和午间在县学伙房吃,晚上在老师家中吃。这包子是老师怕我吃不饱晚上饿,给我带回来的。”
乔影信是信了,但还是觉得奇怪:“那你做饭怎会如此熟练?”
先不论这些饭菜好不好吃,卖相如何,但何似飞动作的熟练程度是骗不了人,肯定是练过的。
何似飞并没有迟疑,如实道:“家中贫穷,年少失去双亲,爷奶忙于开荒种田,我这个肩不能扛的自然得在家中做饭。”
乔影渐渐心疼起来,脑海中出现一个小小小小的似飞在灶台边做饭的场景。可那些都是似飞经历过了的,他再说什么也于事无补,只能闷头好好吃饭。
吃到这翠绿笋片的第一口,乔影当真说不出话来了——这笋子,怎么会被煮的这么软,一点嚼劲都没有了啊!

每一个做饭的人都会看重食客的反应, 何似飞也不例外。
见乔影吃下一口笋片后面色凝滞,何似飞自己也夹了一片,觉得味道正常, 有些不解,问:“不合口味?”
乔影连忙说:“没,挺好。”
说完,仿佛为了印证自己没有撒谎, 乔影又连忙吃了好几口这近乎入口即化的笋片。
要是乔初员在此,估计会惊掉下巴——这还是那个对吃食不说万般挑剔, 但也从不会有任何‘将就’的少爷吗!
然而乔影就这么一口一口的吃,吃了会儿渐渐品咂出味道来,好像冬瓜煮软了也是这口感,而且莴笋的颜色也比冬瓜好看!
再说, 何似飞的刀工那是没得挑,每一片笋都薄薄透透, 摆在盘中看着就美观。
乔影如此想着, 又夹了几筷子。
他着实是饿了, 再加上不想剩饭, 便强撑着同何似飞将粥饭等吃了个干净。
看出乔影这是在给自己面子,何似飞让他抱着暖壶在院子里走走消食,自己回去刷锅洗碗。
乔影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吃得太多, 坐着时还没什么,但一站起来感觉肚子都被腰带绷紧了, 着实撑得慌。
何似飞从厨房出来, 指尖还泛着浸过冷水的湿气和寒意,他问乔影:“想在县城里逛逛吗?昨儿个小年, 城里有两处大集市,这会儿应当还没散。”
乔影摇了摇头:“我觉得这小院挺好,安宁又安心,似飞,方才看到你砚台里还余了些墨水,我是不是耽搁你看书练字了?”
何似飞顿了顿,道:“没有。”
这状态,感觉有些许不对劲啊。
“真的?”乔影追问。
少年人在他追问第三遍的时候,终于看着他,像是被问急了,才加快语速说了实话:“不是看书练字,是给你写信。”
乔影呆在原地:“……给我写?”
何似飞敛了敛眸,道:“明日我便要回村,我们那儿寄信不便,所以,来年的第一封信,便得在今日寄出。”
“诶,寄出什么?似飞兄,我方才一出门,就听到满街百姓都在讨论你一个时辰交岁考答卷呢!”外面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乔影听到有人叫何似飞,心中顿生出一股莫名的紧张,好像他现在在院内同何似飞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
何似飞拍了拍他的手背:“是陆英,那个知道你身份的同窗。”
顿了顿,何似飞又转头对他说,“我去开门?”
乔影点点头。
陆英手里拎着两串腊肉和六斗米,正累的满头大汗,也没往屋内看,笑着道:“你的答卷已经评出来了。我方才去那边,正好碰到张教谕,他说你那策问定然是县学第一,总归不可能还有比你成绩更好的,于是便让我帮你把这米和腊肉拎出来,省得你傍晚再跑一趟。”
这些米和腊肉是县学岁考前十名的奖励。
何似飞从他手中接过,侧身道:“多谢陆贤弟,进屋喝口水?”
“好,似飞兄你不用刻意招待我,烧水煮茶什么的,我自己来就好。”陆英的话音还没落,就看到正站在屋檐下的黛色长袍少年,他当即噤了声,偏头看看正拎着东西的何似飞,再转头看看那个少年,仿佛一瞬间想不起来自己现在在哪儿。
乔影见他不出声,自己先开了口:“陆……贤弟,我叫乔影。”
这个称呼下去,陆英这会儿整个脑子都不知道如何转了。
他迷茫的眨了眨眼睛:“啊?”
何似飞拎着腊肉和粟米的动作也顿了顿,重新举步时依然没缓过神来,差点走成了同手同脚。
乔影这会儿完全没意识到不对,他用指尖点了点何似飞的方向,道:“我听他这么叫的……”
陆英:“……啊!”
何似飞将东西放在厨房,身影是淡出了两人的视野,但说话声是完全没有阻隔的传出:“对,没错。”
陆英终于回神了一半,道:“……啊,哦!乔、乔公子,我是陆贤弟……不,我是陆英。”
乔影笑着道:“我知道,他写信跟我提过你。”
陆英要是这会儿还没意识到乔影就是那位知何兄,他的记忆力也该拿出去喂狗了。
他可是记得,似飞兄说过,年后等先帝丧期过了,要去京城给这位提亲……
可、可这不是还没提吗?怎么两人就在这里?
何似飞这会儿已经调整好面部表情,端着热茶从厨房走了出来,请两人坐下后,帮他们各自重新正式的介绍了彼此。
陆英特别想拔腿就逃,但他觉得自己这一跑,那不是在‘未过门的夫人’面前给新郎官丢份嘛。
并且人家乔公子都这么坦坦荡荡、落落大方的,他不能畏畏缩缩。
这么一想,陆英主动挑了个话头,问:“似飞,乔公子过来,是同你一道给余老拜早年的吗?”
何似飞道:“嗯,却有此意。”
这件事他还没给乔影提,但确实是打算午时过去拜年的。
按理说,一般拜年得在初一之后,但乔影这边情况特殊,拜早年也尚可。
乔影则在听到‘余老’二字时呆了呆:“余老?”
陆英看了何似飞一眼,小心翼翼的不做声了。
何似飞感觉乔影语气好像不对,简洁的介绍了一下:“嗯,余老,曾经连中三元。”
乔影在听到‘余’这个姓氏的时候,心中就隐隐有了猜测,再听这‘连中三元’,当下便可排除其他所有选项,只剩下一个——绥州余明函。
那是他两年半年想要拜师的先生。
何似飞问:“怎么了?”
陆英感觉两人之间可能有事情要发生,这会儿只想感慨自己这张嘴,挑个话头都不会好好挑。
何似飞给他颔了颔首,陆英立刻会意,悄悄起身出门,将空间留给他们二人。
乔影从来都习惯性将自己的‘求而不得’压在内心最深处——
少时的求爹娘关注而不得;长大后的求自由自在当一闲散人而不得;还有曾经孤注一掷,求拜师余明函而不得……
因为得不到自己想到的结果,得不到自己在乎之人的回应,所有的哭诉和情绪发泄变成了无理取闹。
久而久之,再有人问乔影“怎么了”,他都会冷着脸面无表情的回一句“没怎么”。
现在问乔影“怎么了”的人是何似飞。
他抬眸看向何似飞,眼眶一瞬就红了,他应该是要哭的,可在面对自己早就失望已久的‘求而不得’时,乔影又是哭不出来的。
他下意识想回应一句“没怎么”。
可想到似飞从来对自己都是十分坦诚,就连之前差点不敢卖木雕的糗事都拿出来跟他说。乔影便再也做不到敷衍。
他低声将自己两年多前离开京城,来绥州、木沧县,想要拜师余明函的事情讲述一遍。
这回怔住的人成了何似飞。
他似乎有点印象。
两年半,八百多个日日夜夜正从何似飞大脑中飞速倒退,他似乎回到了当初还没成功拜师,只是一个小书童时期的自己。
他记得自己在街上同陈竹买饭,一抬眸便看到了一个明显是大富之家才养出来的贵气公子哥儿;
他还记得,自己在县学排队参加考校时,见过一个脊背笔挺,周身却无端笼罩着层层落寞的公子。
就这两次了。
先前何似飞对那富贵又落寞的公子哥儿不感兴趣,便没过多深思。
但那眉眼间贵气逼人的公子哥儿却是何似飞来到这世界四年多来,见到过气场最强大的少年。
那少年装点了一个对这时代了解匮乏的穿越者的年少时光。
让他那原本灰扑扑、贫瘠的时光里多了一朵昂扬绽放的富贵牡丹。
纵然穿越的少年对这朵牡丹别无他求,一心只想走自己的功名路,可他却能在自己走出很远,再回头望去后,依然记得那朵肆意的牡丹花。
乔影似乎担心何似飞误会,忙道:“似飞,你能成为余老弟子,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我很开心。”
后面还有半句——我当时很难过的原因其实不在于没有拜师成功,是在于我家中长辈们都能看出我当时的想法,却总是视而不见,把我当跳梁小丑。
这半句乔影暂时想再忍忍,之后成亲了再慢慢说给他听。
何似飞则问:“你当时没有参加余老考教?”
乔影摇了摇头。
“考校地点在县学,我当时却是也进过县学,也是想过利用权势和金钱让余老给我一次考校的机会。但就在我冲动行事的时候,我忽然想明白了,余老收弟子,不是单纯的收弟子给自己养老送终,而是希望弟子能秉彻自己的青云志,带着他的思想和抱负,重回朝堂。所以我便释怀了,我不可能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欲,去打乱余老的计划,让整个朝廷少一位有治国安邦之才的肱骨之臣。”
说到最后,乔影语气已经变得轻快起来。
他二哥回回说‘那何似飞甚至真有可能在弱冠之前中进士’,乔影回回都想反驳——不止中进士,还要中状元嘞!
但他一直都忍耐着。毕竟,有些话得在世事尘埃落定后再到货,过早说的话会消磨福分。
乔影自个儿不讲究这些,却在跟何似飞有关的事情上,一再讲究。
他要给似飞积攒福分。
何似飞倒没有再接乔影这句话,毕竟顺着这句话再往下延伸,那就是他和乔影最好不要成亲,才能圆了余老弟子青云直上,成为肱骨之臣的梦想。
他道:“原来当时你就在县城,所以乔初员先生才去买了木雕。”
如此一来,第一次买木雕的时间便完全对上了。
乔影思路果然被何似飞带着跑,道:“嗯,那十二生肖木雕很有趣,夜间对着烛火,可以在墙上倒映出斑驳的影子,还有生肖的图案。因为我不开心时总会把玩这些木雕,乔初员为了哄我开心,便在第二年托人再来买木雕。至于第三年,就……就是我自己想买的,海棠树图。”
说到这里,乔影觉得人生际遇当真无比神奇。
他内心那所有‘当不了余老弟子’的郁郁已经散去,兴冲冲道:“所以我当时才不算白跑一趟,你想啊,要是没有你看到过乔初员的背影,后来在郡城,你也不可能根据他的身型猜到我才是那个最喜欢你木雕的人。这就是咱们的缘分,一环扣着一环。”
何似飞觉得也是,即便他从来不信缘分这种悬乎的东西。
但要不是这个,他同乔影之间的关系也不会牵绊的如此之深。
何似飞道:“所以,我们的缘分是从拜师起始,那么,乔影少爷,稍后同我一道去给老师拜年,如何?”

第113章
如果是两年前, 乔影自然是很想拜访余明函老先生,但现在……一想到他同似飞的关系,随后两人还要一道去拜访余老, 乔影整个人便紧张的不行。
紧张归紧张,他还是很想去的。毕竟那是似飞的老师、长辈。
何似飞这会儿则铺了纸、磨了墨、提了笔,准备写拜帖。
乔影坐在旁边,支肘在书案上, 看他写拜帖。
他心道,虽说‘人未登门, 拜帖先至’,拜帖是登人家门拜访所必须的,但以似飞和余先生的关系,他平日去老师家里, 定然用不上拜帖的。
也就是说,这拜帖是专程为他所写。
乔影光是想到这里, 心中就愈发滚烫起来。
他小声说:“我今日……是以你好友的身份去么?老师……余先生会不会觉得奇怪?”
何似飞颇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未置一词。
乔影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道:“余老既然回木沧县来, 拜访他的学生应该不少,我同你一道过去,应该不显得突兀吧?”
何似飞还没答话,乔影又道:“定然是不突兀的, 余老何等学识,拜访他的书生络绎不绝, 见了我后估计也很快就抛在脑后了。”
何似飞:“……”
这是还不知道自己把两人关系一五一十的告知给了长辈。
听乔影这么一直嘀嘀咕咕, 从来没有过任何感情经历的何似飞心里也暗自思忖,自己这是不该早早的说出去么?
可他已经都说了……
事已至此, 还是继续写拜帖吧。
身为读书人,中秀才后又投身县学,何似飞日常与同窗、教谕交流时,写过、收到过的拜帖不知凡几,按理说是挥毫而就的事情,但此刻,短短几行字,他却斟酌了好一会儿。
冬日不那么灿烂的日光从窗外透入,照着少年满是认真的面容,顺着他鼻梁的弧度往下,书案一角,还有个支肘托腮,分明很开心却强忍着,面上依旧努力保持矜持的少年。
一封拜帖总算写好,何似飞也没找人送,自个儿带着乔影去门口送贴。
余枕苗见到来人是何似飞,本想直接迎他入内,待看出何似飞身边站着的少年是谁后,硬生生把这句话憋回嗓子眼儿,拿了拜帖赶紧独自进去了。
只是,乔影觉得,这位稳重踏实的余管家,回府的脚步看上去有些踉跄。
他这张脸在京城确实还算出名,虽不是什么好名声,但余管家如果在京中呆过几年,对他确实是不会陌生的。
可余管家的表现,又何止是‘认得他的脸’这么简单?
乔影心中不禁涌上一个十分大胆的猜测,他双脚没动,悄悄往何似飞那边侧了侧身子,低声问:“你、你把事情说给余先生听了?”
何似飞压低了眼帘,直直的看着他,片刻后,“嗯”了一声。
这声肯定,把乔影先前那些‘我就装作是你同窗’的计划全盘否决,何似飞便眼睁睁看着乔家阿影的面色不断泛红,双眸潋滟,却躲闪着不敢看他。
先前‘知何兄’偶有羞赧,何似飞只当他面皮薄,本着对兄弟的照顾,经常点到为止,或替他解围。
但现在……看着这样的乔影,何似飞内心却满是想要继续欺负他的心思……
何似飞觉得自己这样有点不是人。
分明他可以早些告诉乔影老师知道此事的,但那会儿他可能就抱了欺负的心思,故意瞒着他,想看他紧张无措的样子。
乔影确实是紧张到手脚不知如何安放,但何似飞的这句承认,却代表了一种担当——代表他当初对二哥那句口头提问是真心的,并非说说而已。
这个认知几乎在顷刻间就点燃了乔影心头所有蠢蠢欲动蓄势待发的烟花,伴随着‘嗖嗖——’的升空声,一个接一个的绽开火树银花。
既然余老先生都知道了此事,那、那这回算不算是见家长?!
乔影心思正乱着,忽然听到门内传来脚步声,立刻重新直了身子,眼观鼻鼻观心的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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