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臻闻言,下意识的回想近日的感受。
半夜没有惊醒,不知道在黑暗中心情焦躁的感受有没有严重,倒是没做噩梦也没白日见鬼,连病得最严重时觉得血腥味如影随形的症状也没再出现。
他目光定定的凝视满脸悔意和惧怕的刘御医,语气如表情般平静,“滚吧。”
刘御医如蒙大赦,转头就想跑,生怕唐臻后悔。
然而刚走出两步,他又想起还没为太子取针,只能再灰溜溜的回来。
唐臻正值少有的心烦意乱,委实不愿意见刘御医这张老脸,闭眼陷入沉思。
他虽然自信,但从不自大,更不会觉得自己幸运。
继续施针能达到的极限,大概率只是有个健康的身体,既没有习武的天分,也没有任何基础可言,小概率伴随发疯的症状。
......得不偿失。
唐臻默默忍受拔针时的痛楚,忽然醒悟,刘御医为什么能凭借这套针法脱颖而出。
这套针法最大的作用,大概是为大限将至的皇帝拖延时间,至少交代清楚遗言......
唐臻怔住,猛地暴起,牢牢抓住刘御医的手腕,“你每日都在父皇的寝殿停留两个时辰是在做什么?”
正因为终于能够离开,暗自松了口气的刘御医,猝不及防被吓得险些蹦起来,早就背了无数次的答案脱口而出,“我为陛下施针。”
“撒谎!”
唐臻推开刘御医,边收拢衣襟边踩着鞋下床,随手拿起斗篷披在身上,大步走向门口。
冷风顺着大开的房门吹入室内,令满心慌张茫然,久久不曾回神的刘御医猛地打了个哆嗦。他下意识的朝门口看去,喧嚣吵闹的声响骤然入耳。
唐臻身穿寝衣,踩着软底布鞋,仅披着斗篷的模样,令陈玉和程诚大惊失色。恨不得立刻将太子殿下推回屋内,里层外层的裹得严严实实。
可惜想法,只是想法。
现实是他们眼睁睁的看着太子殿下大步越过他们,然后小心翼翼的追在太子殿下身后,询问太子殿下为何动怒。
陈玉刚听完刘御医那番先扬后抑,堪称阴沟翻船的吹捧,心中繁杂的念头只会比程诚更多。
他回头遥望空荡的门口,盯着隐隐发麻的头皮试探着问道,“殿下可知我是谁?”
唐臻倏地停下脚步,几乎抿成直线的嘴角终于浮现淡淡的笑意,“不必担心,我没疯。”
陈玉呐呐点头,刻意回避与太子殿下对视。
疯没疯......暂且不提,殿下肯定很生气。
临近昌泰帝的寝殿,唐臻忽然抽出程诚的佩剑架在颈间,不顾羽林卫的阻拦,硬要往里闯。
事实证明,唐臻用最短的时间,选择了最有效率的方式。
从到达昌泰帝的寝殿,到走遍寝殿包括周围的所有偏殿皆没见到昌泰帝的人影,最后从羽林卫的手中拿到昌泰帝的亲笔信,唐臻只用了半刻钟。
快得始终跟在他身后的陈玉和程诚,依旧满头雾水,找不到北。
唐臻将程诚的佩剑扔给对方,面无表情的打开信。
不得不说,上面的每个字,他看着都格外熟悉亲切。因为自从入住福宁宫,他平日练字所用的字帖,皆是昌泰帝曾用过的旧物。
程诚手忙脚乱的接剑,生怕爱妻跌落。
陈玉则满心不安,小心翼翼的打量唐臻的表情。
他好像......忽然没办法再判断出殿下的情绪。
许久之后,在原地僵立许久的唐臻忽然抬起头,直勾勾的盯着远处的夕阳。
“殿下?”陈玉瞥了眼唐臻手中的信纸,没敢细看。
唐臻随即将信塞入陈玉手中,神色如常的走向大门,再也不见来时的急切,依旧是私下从容稳重,处变不惊的太子殿下。
陈玉眨了眨莫名酸涩的眼睛,匆匆低下头。
吾儿亲启:
为父思来想去,依旧忧心北方,决定轻车简行前往。
未至逼不得已,吾定会牢记为父之责。
然家国在先,朕乃君主,望吾儿体谅。
私心愿吾儿今后脱离困境,展翅高飞,再无束缚。
若吾儿初心不改,仍愿陪在为父身边,吾亦无怨言。只盼昔日之语成真,能在幽冥之处庇护吾儿。
陈玉怔怔的望着信纸上的寥寥数语,不敢有任何揣测的心思。
眼角余光察觉到有人靠近,他立刻合上信纸,警惕的看过去。
程诚万万没想到会在陈玉眼中发现杀气,下意识的举起手以示无辜,“信......殿下怎么了?”
不仅唐臻收到昌泰帝留下的信,程诚也从熟悉的世伯手中,拿到同样不见踪影的程守忠特意留给他的东西。
可以号令羽林卫的虎符和一句话。
‘尽管听殿下的吩咐,别问不该问的事。’
殿下怎么了?
陈玉摇头苦笑,低声道,“陛下担心陈国公,带程将军悄悄北上,殿下可能是担心陛下。”
话还没说完,他就察觉到不对劲,声音越来越小,眉宇间的狐疑却越来越重。
陈国公因为瓦剌奇袭开平失踪,昌泰帝去北地,能有什么用?
程诚和陈玉面面相觑,最终唯有两声叹息。
他们想不明白,更不敢探究。
唐臻缓缓走在连廊间,越过狭窄的侧门,忽然感觉脸上有些凉。
他下意识的抬起手,摸在感觉到异样的地方,然后盯着指腹间莫名发亮的湿润处陷入沉思。
这是......下雪了?
唐臻抬头望向远处,白色的雪花在朱色宫墙的衬托下格外显眼,可惜依旧比不上满身戾气,踏雪而来的人。
短短两个月未曾见面,岑威竟然陌生的像是换了个人。
束在头顶的长发明显短了许多,色泽没什么变化,依旧是充满生命力的浓黑。侧脸多了道手指长的疤,看上去并不深,视觉效果却颇为骇人,衬托锐利的眉眼愈发杀气腾腾,令人不由自主的生出心虚,不敢与其对视。
下半张脸......略显缭乱,直至今日,唐臻才发现,岑威有络腮胡的潜质。
如果当初岑威是以这副面貌进京,无论他表现的如何安静、无辜、忠诚、可靠,唐臻都不会相信岑威是个有菩萨心肠的好人。
毕竟他也没见过,谁信奉的菩萨,刀尖的血都顾不上擦。
再往下打量,几乎完全被轻甲束缚的身体,摆脱布衣的遮掩,彻底显露
出非同寻常的体魄。
在武将中,岑威的体型或许不显眼,甚至算不上健壮。光是福宁宫内的羽林卫,就能找出不少能装下两个岑威的壮汉。
然而身为曾经拥有相同体型的人,唐臻最明白,紧贴骨骼的肌肉需要多少汗水和天赋,具有多么可怕的爆发力。
有些人即使能按照最正确的办法去练,终其一生也不可能拥有与岑威相似的体魄。
......比如现在的太子殿下。
两人隔雪相望,眼底皆是惊讶。
唐臻没想到会突然在福宁宫见到本该在贵州的人。
岑威同样没想到,传闻中遭遇行刺,只能卧床养伤的太子殿下,会寝衣套着斗篷的站在院中回廊处......看雪?
“给殿下请安。”岑威单膝跪地,解释道,“臣申时三刻经过城门归京,听闻殿下伤重,手中正好有从贵州缴获的老参,便想立刻献给殿下。”
他尚未离京时,太子卧病,鲜少允许宫外的人探望,岑威便以为至少今日,见不到太子殿下。
没想到守在福宁宫门口的羽林卫竟然直接放他进来,允许他在太子居住的院子里等消息。
“冲撞之处,请殿下恕罪。”
岑威低下头,眼底浮现悔意,早知这般,他至少应该换下这身不知沾染过多少血迹的盔甲,再进宫看望太子。
唐臻居高临下的望着小心翼翼收起爪牙的头狼,眉宇间满是嘲讽。
岑威像是柄经历过千锤百炼的宝剑,从前始终藏在名为‘他人揣测,认为合理’的剑鞘中。
久而久之,不仅令众人忘记曾因这柄宝剑心惊胆战,夜不能寐的经历,竟然连宝剑自身都认为,只要他想,可以随时随地伪装的天衣无缝。
京都鲜少有如此大雪,短短的时间里,地上已经铺满薄薄的雪花。因为唐臻的走动,留下清晰的痕迹。
岑威听着脚步声从远到近,忍不住抬头打量太子殿下。
两月未见,太子殿下依旧是病恹恹的模样,眉宇间的冷漠却更胜以往,似乎这世间没什么值得他驻足的事。
唐臻神色平静的经过岑威,没有停下脚步,只是虚抬了下手,几不可闻的声音如同从未存在过。
“辛苦,早些回府休息。”
陈玉和程诚匆匆追过来,正好看到太子经过模样陌生的人,本就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直接失控。
“什么人!”
程诚厉呵,立刻拔剑,冲向太子殿下。
陈玉重重的喘了口气,没来及说话,拼了命的追上程诚。
岑威没想到,他这次进宫不是没受到阻碍,只是最大的阻碍在最后。他哭笑不得的接住程诚的剑刃,忍不住摸了下脸,闷声道,“我是岑威。”
“岑兄?”陈玉大惊,下意识的看向岑威的身后。
程诚被空手接白刃,满脸尴尬,再也没脸说什么,眉宇间却依旧有狐疑,不停的看向陈玉,希望陈玉能给他个肯定的答案。
世上相像的人那么多,他偏偏又是个脸盲。
太子殿下的安危,不容任何疏忽!
岑威灵巧的转动手腕,长剑转着橘色的光花在手中翻转,递向程诚,他本人却转头看向唐臻的背影。
“殿下,臣有事禀,贵州红莲镇另有内情。”
唐臻停下脚步,盯着搭在房门上的手看了会,终于应声,“进来吧。”
虽然他现在已经不在意贵州,更不关心红莲,但是有人愿意给他讲故事也不错。
直至唐臻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门后,岑威才转过头看向陈玉,“殿下心情不好?”
陈玉不能不答,又无法说实话,脸上不知不觉的浮现苦涩。
岑威见状,不再追问,低头打量身上的软甲,又摸了下脸,低声道,“可否为我找个更衣的地方?”
陈玉立刻点头,让程诚带岑威去偏殿,他正好趁着这个时间去找太子殿下。
陛下此番秘密北上,福祸难料。
以殿下对陛下的感情......肯定不会高兴,唉。
陈玉站在原地,等待岑威走远,立刻跑到门口,小心翼翼的伸出手,见房门被轻而易举的推动,心口的巨石顿时移开大半。
“殿下?”他绕过屏风,终于见到半卧在床上的唐臻。陈玉思来想去,终究没敢猜测太子殿下的逆鳞,只能没话找话,问道,“殿下身上冷不冷,我去煮壶热茶端来?”
唐臻沉默的点头,脸色淡淡,看
不出任何端倪,几乎与最近卧床养病的模样没有区别。
陈玉见状,委实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担心。
想到唐臻肯留下岑威,起码还有心思关心其他事,陈玉强行按下心中的不安,转身去隔间,寻太子殿下最喜欢的茶叶。
热茶尚未见踪影,岑威已经去而复返,布满战争痕迹的轻甲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羽林卫的朱色布衣。看着像是程诚的衣服,带着淡淡的皂荚味,腰间紧绷,几乎能看出腹部的轮廓,袖口也不贴合,露出一截小臂。
陈玉被岑威经过他身边带起的冷风,刺激的打了个寒颤,难以置信的问道,“你洗冷水澡?”
岑威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回到陈玉身边,借着正在烧水的炭炉烤火,下颔处还带着血丝的伤口更加明显。
唐臻听见动静,抬起眼皮,无声打量岑威,示意程诚搬个椅子放在床边。
终究是陈玉的热茶先送到唐臻的身边,岑威捧着茶盏跟在陈玉后面,“殿下?”
“坐。”唐臻点头,委实提不起发问的兴致。
岑威依言坐下,毕竟是刚经历过战事。即使正值冬月,哪怕风餐露宿在所难免,但是不必受烈日影响。除去几乎覆盖半张脸的胡子,岑威依旧比离开京都之前,肉眼可见的粗糙了些。
在场的人不是亲眼见识过战争,就是亲自拼杀过,自然也不会觉得不对劲。
只是难免会有难以适应的感觉,忍不住盯着岑威的脸看。
好在岑威对这样的目光并不陌生,完全不受影响,他向唐臻问道,“臣随捷报寄回的密信,殿下可曾收到?”
唐臻点头,“你和梁安的密信,我都有收到。”
提起梁安,岑威顺便交代了句,“梁安久违归家,打算在贵州停留两月,既是等待陛下对贵州的旨意,也能顺便与家人团聚。殿下若是有召,他也能立刻赶回来。”
陈玉闻言,小心翼翼的侧过头,用眼角余光看唐臻的反应。
岑威提起陛下,殿下会不会......很好,不会,殿下不仅没不高兴,还能开玩笑。
唐臻想到梁安多次想要逃回两广,最后都是咬着牙悬崖勒马,摇了摇头,“梁安在贵州,如同老鼠进了米仓,想来让他心
甘情愿的回来,恐怕不是易事。”
“殿下不必多虑。”岑威看了眼全部心思都在太子身上的陈玉,笑道,“老鼠也有鼠兄弟。”
因为担心,难得打起精神听太子殿下闲聊的程诚满头雾水。
如果梁安是老鼠,鼠兄弟不就是梁安的表兄弟和族兄弟?
这些人不是在两广就是在贵州,没有任何人在京都,梁老鼠在贵州守着米仓,岂不是更没有回京都的理由?
为什么太子殿下和少将军,反而笃定梁安会因此回来......难道有他漏听的内容?
程诚习惯性的看向陈玉,可惜陈玉满脸的心不在焉,没发现他的目光,更不可能为他解惑。
岑威只当没发现陈玉的异常和太子殿下非同寻常的沉寂,牢记他留下的理由,对唐臻解释贵州红莲镇的内情。
在随着捷报寄回的密信中,他曾告诉太子,在红莲镇内的密道□□发现七个密闭的石盒,钥匙却只有一份。即七座红莲镇的印信合一,按照纹路打磨还原成宗赏给薛寄的玉佩。
为将所有石盒打开,岑威决定先仿制玉佩吗,保证万无一失。
期间岑威曾令摸金校尉用盗墓的手法,试探着打开其中一个密闭的石盒,没想到石盒中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石盒本身,内侧刻着密密麻麻的字迹。
好在摸金校尉经验丰富,手法也足够老道,又有岑威的反复叮嘱,打开石盒的过程非常小心,只是损失了些不重要的字迹。
第一个石盒,内容惊人,暗示当年安定侯当众刺杀昌泰帝,有已经亡故数年的薛寄在背后谋划。
只是留下字迹的人,精神状态未知,非常值得探究。
岑威没有刻意吊人胃口的恶趣味,开门见山的道,“我已经令人打开另外六个石盒。”
这些石盒,无一例外,皆是红莲镇建造时所留。
包括岑威令摸金校尉提前打开的石盒,内部皆刻满字迹,内容各不相同,仅有一个石盒内有其他物件,正是当年成宗赏给薛寄的玉佩。
岑威刚好将玉佩带在身上。
相比玉佩背后的故事,这块玉佩本身委实逊色许多,只是块颇为珍贵的玉石而已,论珍贵的程度甚至比不上令岑威被软禁在宫中的麒麟玉佩。
“根据石盒内的刻字判断,应该是同一个人留下这些石盒,他对‘大人’忠心耿耿,因此格外憎恨当年亲自下令围剿薛寄的成宗。”岑威将玉佩递给唐臻,细致的解释道,“每座红莲镇建成,他都会留下密道和石盒,玉佩是在第一座红莲镇的石盒中发现。盒中的留字是......在景成三十五年。”
岑威抬起眼皮,神色平静的凝视唐臻,停顿片刻,等唐臻做好准备才再次开口。
‘大人远去三年,昔日最繁华之处竟满目狼藉。’
‘所谓红莲贼子,难道不是那些容不下大人的虎豹,应得的福报?’
‘大人的冤屈苦难一日不得平反,红莲贼子一日不会断绝。’
......
景成三十五年,昔日南宁侯阵前伏诛的第三年,贵州境内第一次出现见人即杀,所过之处不留活口的穷凶极恶之贼。
因其自称本不愿如此,实乃迫不得已,走投无路,不愿回头,有文人将其比喻为血染白莲。与此同时,贼子身上陆续开始出现莲形的绣样或饰品。
久而久之,众人皆称其为红莲贼子。
唐臻仔细摩挲手上的玉佩,终于确定,这块玉佩的与众不同,仅是在红莲镇留下地道和石盒的人心中。
抛却这些,这只是块用料不错,雕工上乘的玉佩而已。
留下石盒的人,精神状态已经不必再刻意探究,肯定不算正常。
唐臻默默扬起嘴角,作为......疯子预备役,听已经疯了的人留下的故事,还挺有趣。
作为讲故事的人,岑威有很多欠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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