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岑威来帮我。”
唐臻的声音透过没有锁的小门传到外面。
孟长明闻言,发出声只有他能听见的轻哼,漫不经心的看向已经起身的岑威,在对方主动点头以示友好的时候面无表情的转过头。
岑威近日隔三差五的往京郊跑,早已习惯孟长明的古怪脾气,丝毫不在意对方的高傲,低声道,“陈玉亲自泡了壶茶,味道不错,你去尝尝。”
“你能喝出好茶?”孟长明嗤笑,以挑衅的目光凝视岑威。
然而岑威沉默片刻,竟然颇为憨厚的点头,“你猜的没错,我确实分不出各种茶的区别。陈玉端茶给我的时候有点紧张,似乎很在意他的茶。你夸他几句,他肯定会开心。”
能与孟长明的才名相提并论的存在,只有孟长明的刻薄和毒嘴。
经过二十年从未遇过敌手的辉煌,孟长明第一次有无话可说的感觉。
他不是在问岑威能不能喝出茶的区别,这是讥讽、嘲笑、阴阳怪气!
孟长明开始真心实意的担心,与岑威站得太近会不会沾染蠢气。他颇具深意的凝视对方片刻,高傲昂起下巴,转身朝频频望向这边,眉目间难掩担心的陈玉走去。
岑威等到孟长明即使回头,也看不到隔间内的场景,低声道,“殿下,我现在进去?”
“来!”唐臻立刻应声。
长久以来的习惯,令岑威处于陌生的环境时,会下意识的将大部分注意力,放在最容易被忽视的地方。
比如头上的横梁、角落的阴影和窗边的痕迹......反而忽略了唐臻。
截止唐臻举着鹅黄色的物件递到他眼前,岑威已经记住隔间内所有摆设的位置和细节。哪怕是五感敏锐的唐臻,也只是觉得岑威有些累,没察觉到对方的走神。
起早去京郊受孟长明的刁难,怎么可能不累?
“你帮我看看,这个怎么穿。”
没等岑威有反应,唐臻已经将鹅黄色的手帕塞进岑威手中。
因为唐臻的态度过于随意,岑威也没在意手感密实的布料缝制的衣物,为什么只有手掌大小。动作先于脑子,提起布料上的绳子,抖一抖去褶皱。
唐臻眼睁睁的看着岑威从漫不经心,到突然震惊。
落在鹅黄色手帕上的目光,像是猝不及防的与火苗相撞似的立刻移开,然后以扔炸.药的反应速度甩开鹅黄色手帕。
即使已经不在视线范围内,岑威依旧精准的将鹅黄色手帕丢到敞开的包裹内,正中央的位置。
匆忙的改变姿势之后,岑威如同石雕似的保持面壁思过的姿态。侧面的耳根连带脆弱的脖颈,毫无保留的展现在唐臻的目光中。绯红的色泽肉眼可见的占领健康的肤色,肆无忌惮的蔓延。
唐臻怔住,下意识的念头是孟长明捉弄人,鹅黄色的帕子上有无伤大雅的毒药。他立刻抬起手,分别摸向自己和岑威的脖颈,想要以这样的方式比较温度,快速判断彼此的状态。
岑威的眼角余光,忽然看见朝着脖颈袭来的阴影,下意识的抓住唐臻的手腕,诧异的看向对方。
两人的目光陡然交错,不约而同的选择暂停。
唐臻清晰的岑威的眼中看到,从未有半分怀疑的认知被打破,天崩地裂似的难以置信。他眼中闪过茫然,更觉得岑威的状态不正常。
“你......”
岑威猛地甩开唐臻的手,没用力,突然避唐臻如蛇蝎的态度却表现的淋漓尽致。
唐臻又不是大度的人,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惨遭嫌弃,怎么可能不生气?
他眯眼打量岑威的后脑勺,在合理怀疑的基础上继续推测。
孟长明故意使坏,在为太子准备的衣物中涂抹无伤大雅的毒药,想要看太子出丑。原主曾及时发现这点,非常伤心,然后与孟长明争吵。
唐臻用两根手指头,再次提起令岑威避之不及的鹅黄色帕子,还是没有任何异样的感受。
所以......肯定是孟长明选择的毒药有问题,只会在气血充足的人身上体现,越是身强力壮的人,受到的影响越大。
这具身体目前的情况,只是比卧病在床的病秧子好点而已。气血虚的不像话,没有被影响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唐臻悄悄抖了抖鹅黄色的帕子,嘴角扬起冰冷的弧度,等着看岑威中毒渐深,冲出隔间丢人的模样。
他正好能借此机会,记住被毒药影响会如何发疯,跟着装模作样,糊弄孟长明。
因为各怀心思的两个人,隔间忽然陷入难以形容的安静。
等待岑威进隔间,帮他识别鹅黄色帕子的作用时,唐臻也没闲着。他眼疾手快的整理所有已经认出来,知道该如何穿戴的衣物。
脱下寝衣,换上绛红色贴身小衣的过程中,唐臻惊讶的发现,这件衣服从脖颈处向外蔓延出足有三指宽的窄领,上面不仅绣制繁复精美的花纹,还有宝石和珍珠做点缀。
只看品相,贴身小衣所用的宝石和珍珠,价值远胜长绫两端悬挂的奇珍。
唐臻打算先套上外裳再翻领子,岑威刚好在这个时候进门。
三指宽的窄领还没来得及整理,如同尚且稚嫩的飞鸟,竭尽全力张开的翅膀似的凌乱地挡在唐臻的下巴处,刚好将他的喉结藏在阴影中。
以至于岑威猝不及防的看到身着女装的太子,险些以为撞破不为人知的辛秘。
难道......太子是女郎。
因此只能体弱多病,深养在东宫?
太子朝他手中塞肚兜的尴尬,立刻被岑威彻底遗忘,满脑子都是新的困惑。
离谱的念头快速生根发芽,岑威甚至能找到佐证这个猜测的蛛丝马迹!
从前他总是觉得燕翎和骠骑大将军对待太子的态度有些奇怪,如果太子是女孩,所有的违和都能立刻找到合理的解释。
恍惚间,惊鸿一瞥的画面似乎再度浮现在眼前。
太子十六岁,虽然相比同龄的郎君,身高有些尴尬,像是依旧在舞象之年的少年。但是换个角度去想,如果拿太子与同龄的女郎做比较,结合身高和略显消瘦的体型,太子不仅不算矮小,甚至可以称为高挑纤细。
往前数几十年,圣朝开始遭遇频繁的天灾之前,如此姿态的姑娘最受称赞。
浓郁的绛红令太子长年看不见血色的脸颊染上人气,又黑又亮的眼睛像是将隔间中的所有光芒都汇聚其中。除了稍显粗糙的眉毛,那张充满少年气息的脸上,竟然没有任何与衣服违和的地方!
岑威凭借强大的自制力,及时掐断如同脱缰野马似的自由狂奔的思路,神色逐渐复杂。
他忽然觉得,皇宫不仅压抑太子的天性,还在无声消磨太子的生命力,令太子不得不循规蹈矩,变成令所有人满意的模样。否则他怎么会总是在太子放松警惕的瞬间,捕捉到与平时完全不同的太子。
今日之前,岑威从未在太子眼中看到如此坚定、明亮的光芒和不为所动的自信。
也许藏在软弱的皮囊下,真正的太子是个......热烈活泼的人?
以岑威的见多识广,委实经历过太多,在常人看来无解的场面。即使撞破不为人知的辛秘,他也不会尴尬太久。
从唐臻的角度来看,他不停抖帕子的手臂尚且没有感觉到酸涩,岑威已经恢复正常。
“殿下,臣能转身吗?”
唐臻翻了个白眼,随手将鹅黄色的帕子丢回敞开的布包,不答反问,“你先告诉孤,为什么突然对孤如此排斥?“
岑威哑然,沉默片刻,在唐臻彻底失去耐心之前,简洁明了的解释,“是您先将肚、兜,塞到臣的手上。”
虽然是平铺直叙的陈述句,但唐臻莫名从岑威高大的背影中看到委屈的意味。
笑话,岑威凭什么委屈?
他只是......等等!
唐臻脸上的刻薄瞬间变成茫然,“你刚才说什么?”
岑威挑起眉梢,从善如流的应下唐臻的要求,特意放缓语速,令唐臻挑不出任何错处。
“臣是说,你先将鹅黄色的肚兜塞到臣手中,臣才会如此失态。”感受到脸侧再次飙升的温度,他非常庆幸,自己依旧背对唐臻,不必面对那张令他生出错觉的脸。岑威不自在的轻咳了声,解释道,“臣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难免大惊小怪,如果有冒犯殿下之处,还请殿下恕罪。”
说到这里,岑威不由摇头苦笑,彻底消除此前离谱的猜测。
如果太子是女郎,怎么可能会往他手中塞肚兜?
唐臻满脸呆滞的转过头,看向已经被□□过几轮,皱巴巴的委顿在布包中的鹅黄色。
虽然从未见过肚兜,但唐臻自从成为太子殿下,也算是读书百卷,没少在各类话本中看到这两个字,还不至于不知道肚兜的用处,以及......使用的人群。
思考的神经似乎受到难以承受的攻击,运转速度直线下降。唐臻以更缓慢的速度低下头,重新认识身上的衣服,忽然点亮从未有过的考虑。
也许、或者、有可能......圣朝还有种他没见过的衣服,称为贵族女眷的衣服?
毕竟他是没有妻妾的太子殿下,迄今为止见过的女人,全都是东宫的宫人和别人送给他的歌姬、舞姬。
这两类人,得益于平安的督促。前者朴实无华,只是品级高的仆人可以选择颜色更鲜明的布料,制式完全相同。
后者倒是花里胡哨,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如何更花里胡哨。完全不像唐臻身上的这套衣服,庄重、精致、哪怕有显得格外大胆的细节却坚持低调,走‘懂得人自然会懂,不懂的人也不配懂’的风格。
“我身上的衣服,是女装?”
唐臻勾起嘴角,颇为稀奇的观察衣服上的绣纹。岑威闻言,神色更加复杂,“是”
殿下竟然是在完全不知情的前提下,稀里糊涂的被孟长明糊弄的换上女装。幸好殿下提前叫他进来,否则......岑威很难想象,唐臻在众人面前知道这件事,会有什么反应。
即使殿下被骠骑大将军的深情挟持哄骗,逐渐走偏,拐到孟长明看不惯的路上,做错的人也是持强凌弱的李晓朝。孟长明却是完全拿殿下出气,如此凌厉的手段对未经世事的殿下来说,未免过于残暴。
“衣服上的这些绣纹都是什么花样?”唐臻打断岑威的思路,语气逐渐缓和,再度拿出皱巴巴的肚兜往身上比量,笑道,“你既然能认出肚兜,应该也知道怎么穿?”
岑威的思路被孜孜不倦的打扰强行截断,下意识的身体前倾,以额头感受墙面的冰凉,艰难的开口,“......我不知道”
唐臻拉住岑威的衣袖,语气中不乏揶揄,“少将军何必如此谦虚?你转过来多看几眼,说不定就能想起来,上次看到的肚兜是如何穿戴。”
岑威有心拒绝,又不敢对唐臻用蛮力。从衣袖传来的力度,感受到唐臻的坚决,他只能顺势转身,免得唐臻过于用力却无法撼动他力竭、身体失去控制,因此受伤。
雌雄莫辩的少年,兴致勃勃的捧着鹅黄色的肚兜往身上比量,连声催促岑威快点研究,不要浪费时间。
不得不说,鹅黄色也非常适合皮肤白皙的人。
即使唐臻的容貌偏寡淡,依旧在浓烈的绛红和鲜亮的鹅黄衬托下,显得活泼许多,眼角眉梢也是前所未有的兴致。
岑威的目光先是放在唐臻的脸上,这也是他与别人相处,惯常安放目光的地方。然而这次,他却突然生出些许无措,尴尬的移开视线......正是被修长的手指,强行按在绛红色长裙外的鹅黄色肚兜。
无处安放的目光顿时变得更加局促,再次向下移动,落在长裙外的鹿皮小靴上。
虽然太子的身型尚且没追上同龄人,鞋码却能傲视群雄。
岑威有观察脚印的习惯,非常确定,矮他整头还多的太子,鞋码基本与他没有差别。如果没有意外,殿下将来最多比他矮半头。
想到这里,岑威竟然诡异的生出类似遗憾的情绪。
他已经身高九尺,殿下若是能长到八尺,再怎么可爱,穿上女装也不会再如今日这般,完全没有违和的感觉。
发现思想再度跑偏,岑威气得发笑,恨不得能踹自己一脚。
唐臻见岑威听见三个指令却只做一个动作,明显消极怠工的模样,非常不满意,低声道,“你要是不会,出去换会的人进来。”
岑威闻言如蒙大赦,转身、又转回来,“我会。”
然后伸出像是刚接在手上,还没完全适应的手指,小心翼翼的捏住鹅黄色的绑带,僵硬的做出尝试。
唐臻忽然拧眉,胸腔内平复不久的情绪,又有冒头的迹象。
他懒得理会原主这次是在李晓朝难过,还是因孟长明可惜,立刻扶住桌案,放空心神,配合原主发泄情绪。
良久后,唐臻被岑威笨拙的姿态,惊得倒吸了口凉气,难得心直口快,“你行不行?不是见过肚兜吗?怎么这么笨。要是不行,赶紧换人,别将孤绑成粽子。”
岑威抿紧嘴唇,不动声色的解开差点系成死扣的布条,重新调整角度。
他虽然见过肚兜却是在军营,怎么会知道,应该怎么穿?
岑家村最难的时候没有男兵和女兵的区别。对于受伤严重,血流不止的人来说,能找到最干净、柔软的包扎之物,只有肚兜。
然而想要解释的时候,岑威却莫名觉得张不开口,肯定会被毛都没长齐的太子笑话,不如不说。
况且他出去,谁进来?
陈玉是岑威见过的人中,少数能坚持自律的存在,从未近过女色,常常因此被梁安嘲笑的脸红耳燥,愤怒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岑威进京几个月,见过太多相似的闹剧,根本就不敢在这方面信任陈玉。
李晓朝和孟长明?
岑威飞快的瞥了眼唐臻的侧脸,暗自叹了口气。
李晓朝本就因为思念程大姑娘,在面对太子的时候频频失态。再让李晓朝有机会,单独与女装的太子相处,甚至能亲自帮太子换女装。岂不是用冒着热气的羊肉,撩拨饥饿的老虎?
孟长明不仅送太子女装,还要求太子亲自穿上女装给他看,也不像对太子怀有好意的模样,更不能让他进来。
未免唐臻再次催促,岑威决定先开口,占领唐臻的注意力。
“孟长明要求殿下穿女装,实乃无礼至极,殿下不必信守这样的承诺。”岑威低声劝道。
“嗯?”心间完全被陌生情绪笼罩的感觉并不好受,唐臻懒洋洋的换个姿势,变成倚靠身侧的矮柜。
如果他没有等到离开的时机,肯定会借此试探,岑威对太子的期望,可以令他为太子做到什么程度。
可惜......唐臻花了些心思,按捺蠢蠢欲动的作妖念头,选择实话实说,“这对于我来说,是非常有趣的经历,同时还能缓解孟长明的怒气,为什么要拒绝?”
在坚信孟长明偷偷在衣服中抹毒之后,突然发现,孟长明想要毒害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的精神,唐臻只想说:‘就这?’
如果将这句话拉长,会变成:‘你以为是在玩过家家吗,弟弟。’
唐臻拨开被汗水浸湿的乱发,笑着回头看向岑威,“反正只有你、陈玉、孟长明和大将军,能看见孤现在的模样,别人又不会知道。哪怕孤没穿过女装,如果你们在宫外到处说,孤在东宫穿女装取乐,也不会有人质疑。”
私下穿女装,对太子来说,又不是什么大事。
也许会增加孟长明的野心,令孟长明想要得寸进尺的摆布太子。
但是......这又怎样?
无所谓,他会逃跑。
路上会顺便为只是有可能出现的下任太子,流淌一滴鳄鱼的眼泪。
岑威能感受到,唐臻所说的每句话都是出自真心,依旧劝道,“大将军本就因为对亡妻的思念,越来越偏执。如果发现殿下女装的模样,更像程大姑娘,也许会做出不理智的事。”
“没关系。”唐臻沉默片刻,忽然扬起嘴角,眉宇间尽是天真纯粹,“我相信大将军,不会做任何伤害我的事。如果这样的装扮,能让大将军的心好受些,我愿意再穿几次。”
根据他的观察,李晓朝的情绪越激动,越能牵动这具身体中残留的情绪。
因为从前没有单独与李晓朝见过面,更是不曾见过始终在京郊养病的孟长明。唐臻直到今日才发现,原主留下的情绪是消耗品。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无论用什么办法,他都要在离开之前,彻底解决这个困扰他已久的问题。
唐臻眼角余光发现岑威还想开口,立刻生动形象的表演,什么是狗咬吕洞宾。只见他忽然面露防备,如同感觉到威胁的幼犬般露出尖锐的虎牙,沉声道,“你也想挑拨孤与大将军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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