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退后半步,脸上的震惊几乎化为实质。用尽浑身的力气,终于稳住蠢蠢欲动,想要立刻逃跑的腿。
如果不是已经亲耳听见太子对他说,愿意放弃所有,追求自由。他恐怕会立刻出宫,收拾行李,连夜回广西。
京都太乱,他把握不住。
陈玉宁愿对父亲承认自己的无能,也不愿意深思太子和骠骑大将军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纠葛。
岑威按捺下猛然升腾的诧异,不动声色的打量骠骑大将军和太子的姿势和距离,然后悄悄观察陈玉的反应。
恍惚间,他想起下定决心要亲自来京都的时候,家中老父和叔父费尽心思收集的消息。
京都有传闻,太子和骠骑大将军情同......父子?
岑威试着将他和岑壮虎的脸,带入到太子和骠骑大将军身上,不知不觉间眉头越皱越紧,无意识散发的威压从无到有,逐渐浓厚。
唯有孟长明没有流露出任何意外的情绪,他的脸色黑如锅底,转头环顾四周,猛地抽出陈玉的佩剑,朝着李晓朝投掷而去。
利刃疾驰,破空声犹如在耳边响起。
可见孟长明,不是只会读书的懦弱书生。
“孟长明!”
陈玉下意识的克制住想要阻拦孟长明的反应,目光呆滞的随着飘动
的剑穗移动。直到李晓朝利落的翻身,握住直奔他眉心而来的长剑。陈玉才后知后觉的生出遗憾的情绪。
“孟首辅可是对本将军有误会?”李晓朝从容起身,丝毫不在意彻底散乱的鬓发,沉声道,“我见到太子殿下就想到亡妻,因此心思难宁,频频走神。殿下大度,非但没与我生气,还愿意念亡妻生前最爱的诗册宽慰我。”
唐臻默默摘下糊在脸上的手帕,露出哭得红肿的眼睛,哑声道,“大将军说的对,孤是因为感念大将军和程大姑娘之间的遗憾才会落泪。你们别误会,大将军没有欺负孤。”
孟长明见状,反而冷静下来。
他深吸了口气,凝视唐臻的瞳孔如同锋芒般尖利,忽然发出声轻笑,“大将军劳苦功高,殿下愿意犒劳他也是理、所、应、然。臣在病弱尚未痊愈之时以东宫少师的身份回京,殿下是不是也该有所表示?”
太子本就不算红润的脸色,听了孟长明的话,立刻变得更加苍白。他抬手放在胸前,仿佛胸腔内正在背负马上就会将他彻底压垮的重量,看上去莫名可怜。
岑威垂下眼帘,默数三下。
一、二、三。
太子依旧泪眼朦胧的望着孟长明,专注的目光像是已经很久没见过孟长明,想要将他彻底的记在心中。
然而在众人眼里,这只是太子想要蒙混过关的拙劣手段。
岑威虽然已经察觉到违和,开始觉得太子与他想象中的太子有些偏差。但他认为去请孟长明回京教导太子,是他的主意,起码应该对这件事负责。
所以他还是愿意,主动为太子解围。
岑威上前半步,打破寂静,玩笑似的道,“是我替殿下跑这趟差事,孟兄要束脩,我愿意替殿下出半份。”
陈玉立刻道,“我身为殿下的伴读,即使比不过岑兄,也想聊表心意,愿意出四分之一。”
有岑威的二分之一,再加上陈玉的四分之一,只留给太子四分之一。
既能彰显太子对孟长明别样的尊重,也能免得孟长明继续借此为难太子。
然而陈玉的话音尚未彻底落下,太子已经用实际行动表达,他不愿意领岑威和陈玉的好意。
“我答应你。”
目光幽幽的望着孟长明,眼底的神色复杂得只有自己才能看懂。
“殿下不必委屈自己。”李晓朝再次挡在唐臻面前,看向孟长明的目光如同饮血的刀剑般杀气腾腾,缓声道,“为臣者,殿下有赏不肯受,实乃不敬。持功邀赏,更是大不敬。孟首辅以为如何?”
李晓朝虽然平日里喜欢以儒将的模样示人,在京营内部却威名赫赫。令人闻风丧胆,不敢有任何僭越之处。
京营自上而下,无人不知,李晓朝对待敌人的手段有多残暴。
孟长明十六岁孤身进京,如今已经二十一岁,早就听闻过有关于骠骑大将军的种种传闻。他骄傲的昂起下巴,绕过试图替他挡住杀气的岑威,毫不掩饰对李晓朝的不屑。
“大将军此言差矣,我觉得你强词夺理,一派胡言。你是武将却不是武将之首,北有陈国公,南有三省总督。还有两广总兵和龙虎军的少将军,论品阶算,也是与你同阶。我是首辅,放眼圣朝所有的文官,难以找出比我品阶更高的人。”
“殿下若是区别对待你我,岂不是让文臣寒心?”孟长明尽显冷漠的脸上终于浮现笑意,却是对李晓朝的嘲笑,“殿下数次托人请我回来,是想要我教他儒史经典。赏罚分明,是我要教殿下的驭下之道。”
岑威和陈玉默默后退,面面相觑之间,眼中皆是茫然。
从孟长明踹开书房的门开始,岑威就处于云里雾里看不真切的状态,即使强行插话......似乎没有任何作用。
陈玉更惨,他自从抵达东宫就没有能看懂的事,总是无缘无故的被连累牵扯,还不得不硬着头皮顶上。
唐臻也躲到角落不起眼的地方,边饶有兴致的看孟长明与李晓朝的交锋,边对五味杂陈、活蹦乱跳、彻底没救的心放弃治疗。
反正不会死,随便作。
圣朝人信奉天地君亲师。
天地无言、君在福宁宫闭门不出、亲只有宗人府的老亲王,虽然年纪大,按照辈分却是太子的重孙,无论如何都管不到太子的头上。
孟长明作为太子托伴读三催四请,自愿接受的老师,说话理所当然的比李晓朝硬气......李晓朝除非动用武力,否则对不肯认怂的孟长明没有任何办法。
唐臻无声弯起眼尾,丝毫不在意红肿的眼皮因为牵扯幅度过大,产生的疼痛。
李晓朝怎么敢对孟长明动武力?
孟长明年纪轻轻,能成为京都傀儡基地的老大。当然不是因为他天资聪颖,文曲星降世,人家背后有靠山。
自从通过折子上的字迹和身体的反应,留意到孟长明的存在,唐臻就有意识的收集有关于孟长明的消息。
孟长明姓孟,孔孟的孟,山东的孔孟,陈国公辖地的山东。
三岁能文,五岁能诗,七岁阅书万卷,十岁扬言要辅佐明君重振山河。
然后就被家人送到陈国公府,成为陈国公身边年纪最小的幕僚。从此之后,关于文曲星的任何消息不再外传。
外界只知道孟长明非常受陈国公的看重,在陈国公府只需要避讳陈国公和陈国公体弱多病的嫡长子。
五年之后,销声匿迹许久的孟长明再次成为万众瞩目的对象。
他以决绝的姿态离开陈国公府,脱离孟氏族谱,孤身前往京都。
曾有人问过孟长明,为什么要这么做?
彼时正在前往京都路上的孟长明灰头土脸,难掩疲惫,眼睛却明亮如星辰,毫不避讳的道,“当然是为了完成我的梦想。”
“什么梦想?”搭话的人下意识的追问,脸色大变的同伴想要捂住他的嘴却晚了半步。
孟长明扬声朗笑,初衷未变,“我要辅佐明君,重振山河。”
不仅嘴欠与孟长明搭话的人面如土色,狠狠的抽了自己一巴掌,竖着耳朵悄悄满足好奇心的众人也脸色大变,后悔不已。
孟长明想要辅佐明君却决绝的斩断与山东的所有联系,孤身踏上前往京都的路,岂不是断定陈国公府中没有能成为明君的人?
这话可不兴说啊!
彼时是昌泰十九年,昌泰帝在福宁宫闭门修仙,心心念念想要去地府做阎王。十一岁的太子体弱多病,哪怕只是开窗的时候没有添衣,也会缠绵病榻数日。
反而是北地的陈国公与南方的三省总督越来越强势,如果不是同时存在,说不定早就取代唐氏皇族,建立新朝。
所有人都觉得,孟长明疯了。
陈国公是因为念及旧情,才没
立刻恼羞成怒,允许孟长明的胡闹,绝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孟长明走出山东。
然而孟长明不仅走出山东,进入京都,还在一年之内完成三元及第,成为圣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三元及第。
期间有不少人自作聪明,觉得孟长明不知好歹,惹怒陈国公。
陈国公却碍于人言可畏,只能暂时放下这件事,等到大多数人都彻底忘记的时候再让孟长明意外身故。
他们为了讨好陈国公,心甘情愿的为陈国公做刀,想尽办法的对孟长明行刺,想要以此获得陈国公的嘉赏。
这些人无一例外,悄无声息的消失。
曾有人信誓旦旦的宣称,行刺孟长明的人皆被燕氏暗卫秘密处死,可惜至今依旧没有任何证据。
孟长明从状元到翰林,再辗转六部,以吏部尚书的身份入阁即是首辅,只用短短五年的时间。每次升官,几乎都是破格提拔。
他再也不说曾经的梦想,大部分时间都在养病中的度过,仿佛已经彻底失望,但从未表现出想要回山东认错的念头。
对此,依旧是众说纷坛,全凭猜测。
唐臻反复琢磨孟长明的事迹,终于发现能称得上有趣的事,燕翎对孟长明的态度是避之不及。
以燕翎高傲又莫名自卑的性格,但凡看不顺眼的人有任何方面不如他,他都会像雄孔雀开屏般,立刻将这方面的优点展现的淋漓尽致。
别看燕翎平日里都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淡然姿态,仿佛从古画中走出的贵公子,对凡尘俗世毫不在意。
然而从行为分析性格,燕翎才是最争强好胜的性格。
对施乘风的忌惮和挑衅,对岑威的打压和轻蔑,都能很好的证明这点。
哪怕是最无辜的陈玉和梁安,也曾不知不觉的踩入燕翎的语言陷阱,成为衬托对方的工具人。
目前已知备受陈国公宠爱的嫡长子是燕翎的禁忌,那么曾在陈国公府地位超凡,仅次于陈国公和嫡长子的孟长明......唐臻只是合理假设,燕翎不会对孟长明有好感。
如今孟长明虽然名为首辅,实际却只是傀儡基地的老大。
燕翎已经从陈国公府不起眼的庶子,变成名正言顺的嫡子和世子。
两个人的身份和地位,发生巨大的转变。
脾气温和舒朗如岑威,尚且因为血染松原的战役被燕翎视作眼中钉,时不时要面对燕翎挖下的巨坑。
孟长明怎么看都不像是脾气好的人,又曾真真切切的压在燕翎头上。
身处高位的燕翎终于等到打压昔日‘劲敌’的最佳机会,竟然只是无视对方,不肯与孟长明碰面。
唐臻险些分不清,谁才是在大义方面理亏的人。
因此他合理推测,令燕翎心存忌惮的人不是孟长明,是陈国公府的某个人。
陈国公?嫡长子?还是其他人?
不重要,唐臻只要知道,孟长明没有被陈国公府放弃,已经足够。
李晓朝果然没有与孟长明撕破脸,当然,他也不会任由比他年轻十几岁的小辈,如此肆无忌惮的冒犯他。
作为吃过的盐比别人走过的路都多的老狐狸,李晓朝最大的优点是无论情绪如何上头,也不会忘记最的目标。
他冷声回应孟长明的嘲讽,“太子是君,君在师前,还望首辅大人铭记于心。”
孟长明抱臂冷哼,不理会对方。
他又不是杠精转世,当然不会厌恶的人每说一句话,都要想尽办法的反驳。
李晓朝见状,回头看了眼唐臻的位置,眼中浮现淡淡的不舍,再转过头,脸上却只有冷漠,“殿下大度,不计较你们擅自闯门,以下犯上的罪名,你们还不跪安?”
岑威担心孟长明和李晓朝一言不合,再度闹起来,抢在孟长明的前面开口,“殿下面色憔悴,也需要休息。不如世叔与我们同行出宫?刚好我在重新为龙虎军封营造册的时候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想要请教世叔。”
李晓朝先是以担心的目光打量唐臻,然后才看向岑威,脸色肉眼可见的和缓许多,语气难掩欣赏,“殿下如此疲惫,少不了我的错处,我要等殿下熟睡之后才能安心离开。贤侄莫急,这是我的腰牌。即使宵禁,也能在京都畅通无阻。等我出宫,立刻着人给你送信。”
岑威闻言,只能郑重的谢过李晓朝。然后抓紧腰间的佩剑,以眼角余光打量似乎正在酝酿情绪的孟长明,眼底难掩担忧。
孟长明却出乎陈玉和岑威预料
的冷静,越过李晓朝,径直看向唐臻,凶巴巴的问道,“你也想让骠骑大将军单独留下?”
太子似乎被孟长明恶劣的态度吓到,明显的瑟缩了下,满脸为难的看向李晓朝。
“殿下。”孟长明及时发现唐臻的小动作,语气忽然变得严厉,“我已经很清楚骠骑大将军的决定,现在只需要你的回答。”
唐臻不知所措似的垂下头,低声道,“你们......可不可以都留下。”
孟长明愣住,眼角余光看见同样脸色忽变,显得格外冷淡的李晓朝。他下意识的揉了揉耳朵,追问道,“你说什么?”
时间倒回半个时辰。
唐臻与李晓朝进入书房秘谈。
李晓朝满脸沧桑的对唐臻认错,诉说对亡妻的想念,狠狠捶了自己几拳,像是戒不掉毒的瘾君子似的痛苦万分请求唐臻,再蒙着脸读一次亡妻生前最喜欢的诗册。
他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今后会默默保护唐臻,不再出现在唐臻面前碍眼。
唐臻满心杀气,完美扮演对李晓朝依赖有佳的傻白甜太子,轻而易举的被对方真挚的情谊感动的眼泪汪汪,还没蒙上绣着桃花的帕子,眼睛已经红肿的比桃子更饱满。
因为已经将李晓朝当成死人,读诗册的时候,唐臻也就没有刻意压制心间翻涌的各种情绪。眼睛就像是开闸的水库,汹涌难止。既疼又麻,甚至掺着酸涩的心更是彻底失控。
然而做好最坏的打算之后,唐臻却看到了转机。
陌生又熟悉的青年如同天神降临,在巨响中出现。
唐臻像完全被钉在原地似的望着对方发呆,实际是在与猝不及防的从河水变成洪水的情绪对抗,完全没有多余的心思控制身体。
要不是心智足够坚定,他险些被铺天盖地的愧疚彻底淹没。迫不及待的跪在孟长明面前,抱着对方的腿大喊对不起。
好不容易挺过汹涌的情绪海啸,唐臻立刻发现,李晓朝和孟长明正在针锋相对。然而他满心满眼只有孟长明,非常担心孟长明会吃亏。
对李晓朝的心疼和敬仰依旧存在却像是隔着窗纱,雾蒙蒙的看不真切。
唐臻用尽全力的掐大腿,才没高兴的笑出来。
他有个符合逻
辑的大胆猜测需要验证,原主留下的情绪有固定的单位。只要在合适的时间,任由这些情绪发泄出去,这具身体就会从内而外,完全的属于他。
李晓朝和孟长明都是非常合适的实验对象。
唐臻生疏的收敛心防,任由原主对孟长明的感情翻涌发酵。他躲在角落,竭尽全力的用目光描绘孟长明的模样,深刻的记在心间。
某个瞬间,似乎有完成心愿的满足悄悄出现又悄悄消失,以至于唯物主义的唐臻,第一次对自己根据逻辑推测的结论充满怀疑。
事已至此,唐臻只能希望他的推测没有错。
毕竟他留在京都的时间已经不多,找机会与李晓朝和孟长明单独相处,尽情的发泄情绪,肯定比悄无声息的杀了对方以绝后患更容易。
唐臻抬起头,勇敢的直视孟长明的眼睛,大声道,“我、是、说!我希望你们都能留下,我要赏罚分明......雨露均沾!”
孟长明倒吸了口凉气,目光如电的扫视满脸震惊和无辜的岑威和陈玉,最后落在陈玉身上,“我回来之前,是你在教导殿下?”
陈玉大惊失色,疯狂摇头,急得口齿不清,“不、不是,我只教殿下数、数数!”
他早就知道岑威准备请孟长明回来,怎么可能不自量力,主动去做衬托玉石的瓦砾?
孟长明眯眼打量陈玉,似乎在思索陈玉有没有说谎,始终紧绷的脸色却彻底缓和,变成难以言喻的古怪。
良久后,他才重新看向唐臻,“你......您愿意同时实现我和李晓朝的要求,不是,同时实现我和李晓朝的请求?还愿意留下岑威和陈玉围观?”
“殿下”李晓朝满脸苦涩的看向唐臻,眼底满是恳求。
他是长辈,又是掌管京都的骠骑大将军。太子这样的行为,岂不是将他鲜血淋漓的伤口,毫无保留的展现给所有人看?
坚.挺高大如山峰般的男人,忽然显露脆弱,令人震撼之余,难免伴随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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