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对方软硬不吃,就像是面对缩在壳中不肯露头的乌龟。
他们不是不可以,直接暴力砸坏乌龟又厚有重的壳,但这除了令他们眼睁睁的看着乌龟痛苦的死亡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无奈之下,官府只能硬着头皮提审。
红莲贼子能轻而易举的混进流民中,各个披头散发,不修边幅,看任何人的目光中都充满死寂。
不发疯的时候,他们像是毫无生机的布偶娃娃,任人摆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如果被疼痛或声音强行唤醒,他们会立刻陷入亢奋,具体表现为疯狂的挣扎,不计代价,更不会在乎此时的挣扎是不是以生命为代价。
想让他们开口,得到有用的信息,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唐臻放下奏折,盯着手心的墨迹陷入深思。
他诡异的能够理解红莲贼子的状态,觉得活着没意思,也不想活,但不甘心默默无闻的死去,每次发疯都是表达对这个世界的失望和愤恨。
连生死都不在意,又怎么会惧怕疼痛?
也许在他们眼中,越是痛苦,越能证明他们正真实的存在,越是令人兴奋。
寂静的书房忽然响起兴致盎然的轻快笑意。
不知不觉间完全被深沉填满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整齐罗列的奏折。
可惜他马上就要从泥泞中脱身,拥抱自由,否则很愿意会一会胆敢操纵疯子,不怕被反噬的......狂徒。
敢于利用疯子,甚至源源不断的制造疯子的人,怎么可能会是正常人?
仅仅是通过这些记录失败的审问过程和结果的折子,唐臻就能肯定,红莲贼子中几乎没有正常人。
他上辈子就知道,完全脱离理智的疯狂与劣质的基因没有区别,迟早都会被淘汰,这是自然定律。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然而红莲贼子的发展,毫无疑问的早就开始违背自然定律。
红莲第一次出现,是南宁侯薛寄覆灭的第三年,在贵州多地造成混乱,然后逐渐平息。
红莲第二次大规模出现,是嘉国公吴轩和醉酒砍成宗的第二年,贵州五年之内,两次元气大伤,险些没压住这次的动乱。
红莲在贵州的两次兴盛,仅仅相隔四年,破坏力却截然不同。
唐臻从能找到的所有文字记载和来源于身边伴读的消息,整理出清晰的逻辑链条。
贵州第二次出现的红莲,无限接近这次冲出贵州,造成各行省自下而上、人心惶惶的红莲。
真正的疯子,满脑子都是疯狂。
自己都没有未来,怎么可能在意红莲有没有未来?
如今是昌泰二十四年,距离贵州的红莲第二次大规模出现已经二十七年。以红莲只有青壮,没有老弱妇孺的情况,红莲的活跃人口至少完整的更换一批。
如果红莲内部有还没公之于众的极端情况,完整的更换三批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即使单从人数看,红莲在贵州权贵的打压之下,坚持三十年。人数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如今甚至多到能同时给周边的数个行省,造成莫大的心里压力。
究竟是什么支撑源源不断的正常人成为疯子的养料,最后也变成疯子?
难道疯子也有种群效应?
唐臻不信,他从未听说有哪个在精.神病院工作的普通人,因为与精.神病相处的时间太长,也变成疯子。
贵州肯定有依旧不为人知的秘密。
“可惜......”唐臻闭上眼睛,通过刻意延长的呼吸,缓解亢奋的情绪,低声道,“我是个正常人,要去过自由的生活。”
不知道过去多久,唐臻在亢奋过后,昏昏欲睡的疲惫中沉浮。门外忽然响起嘈杂的争执,愈演愈烈,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唐臻冷着脸睁开眼睛,拎起空荡的茶壶,大步走向门口。
外面的人最好是有不能耽搁的要紧事才如此吵闹,否则......
热烈的阳光终于摆脱房门的阻隔,尽数倾泻在唐臻身上,令他不得不暂时眯起眼睛,免得当众流泪。
好不容易能看清院子中的人都有谁,唐臻却觉得,情况混乱的远超他的想象。他默默放下茶壶,闭眼又睁开。
很好,不是梦。
多日不见的李晓朝看起来非常憔悴,额间的乱发飘荡在他耳畔,衬托着他眼角的细纹远比平日明显。虽然穿着轻甲,但不难看到他的衣袖和腰臀间密集的褶皱。
引人沉醉的桃花眼眨也不眨的看向唐臻,盛满复杂得只能依稀分辨出善意的情绪。
唐臻脸色难看的忍着心间翻涌的心疼和愧疚,强行转移视线,看向如同怒发冲冠的公鸡似的挡在李晓朝面前,正背对着他的平安。
放下手中权力的平安依旧神出鬼没,不再管唐臻身边的事,也不会经常出现在唐臻面前。
唐臻记得昨日,平安曾带着元宝陪他在园中散步。
按照常理,接下来至少三天,平安都不会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
相比狼狈又疲倦的李晓朝,平安看上去莫名有些亢奋,浑身上下,甚至飞扬的头发丝都在宣扬他的愤怒。
即使唐臻出现,也没能吸引平安的目光。
这位有更年期倾向的中年男人,正以唐臻看不见的目光,坚持不懈的凝视李晓朝。
唐臻放弃琢磨平安,再次转移视线。
陈玉满脸茫然的站在墙角,与唐臻对视时满脸无辜,只差将‘与我无关,我什么都不知道’刻在脑门。
黎秋鸣和最近后来居上、深得唐臻宠爱的朝鲜奴隶小菜,分别站在李晓朝和平安身侧,想要融入新团体的心思昭然若揭。
用不了多久,这个烂摊子就会被他彻底丢掉......
唐臻捏了捏眉心,放弃观察更多的细节,像是九十高龄,四代同堂的老祖宗似的开始信奉‘不聋不哑、不做家翁’的原则。
以开门见山的询问方式,为接下来的和稀泥做铺垫。
“怎么回事?”
黎秋鸣通过强大的学习能力和细致的观察,发现有矛盾发生的时候,先开口的人能占据更多的优势,立刻仗着身高挤开小菜。
给太子送异族奴隶的权贵越来越多,太子都来者不拒的收下。黎秋鸣在东宫虽然依旧特殊,实际地位却在悄无声息的下降。
尤其是与他同时进宫,早些时候完全不被太子看在眼中的朝鲜奴隶小菜忽然崭露头角,得到太子的看中,导致黎秋鸣的处境更加尴尬。黎秋鸣只能庆幸他已经不是奴隶,还有骠骑大将军愿意认他做义子的承诺。
如今太子召异族奴隶陪伴,十次有五次都会选择小菜,四次召见黎秋鸣。余下的一次,由几十名异族奴隶争夺。
种种打击之下,黎秋鸣的成长非常迅速,不仅学会主动讨好李晓朝,也无师自通的明白,尽量不能得罪东宫的掌事太监平安。
所以他告状的对象是小菜。
这个夺走太子宠爱的贱人!
然而小菜也不是软柿子。
他自认经历千难万险才能得到如今的生活,黎秋鸣因为命好,会说圣朝语言被太子看重,占得太多先机。以至于他即使变得比黎秋鸣更得宠,也无法有个好听的名字,依旧被困在奴隶的身份中,无法挣脱。
如果黎秋鸣不存在,太子会不会让他,去顶替黎秋鸣如今拥有的东宫护卫和将军义子的身份?
一时之间,两名视对方为肉中刺、眼中钉的异族奴隶,竟然抱着几乎相同的想法,同时有所行动。
“殿下!”
‘啪!’
黎秋鸣仗着身高,得到先行开口的机会。
落后半步的小菜见状,立刻改变思路,握拳锤在毫无防备的黎秋鸣脸上。
唐臻倒退半步,面无表情的看向拳打脚踢,扭打得不分彼此的黎秋鸣和小菜,决定不问缘由,各打五十大板。
相比想法太多,能力不足以兑现野心的黎秋鸣,唐臻更看好人狠话不多的小菜。命令宫人将他们拖出去,各抽十鞭之后,他又让宫人取百两银子赏赐给他们。两名异族奴隶被拖走,拥挤的院子顿时显得宽敞许多。
唐臻的目光依次扫过剩下的三个人,再次问道,“怎么回事?”
“殿下”李晓朝绕过平安,局促的攥住垂在身侧的手掌,“上次见到殿下已经是半个月前,我只是想亲自看望殿下,确定殿下在宫中一切都好......没有不开心的地方。”
唐臻低下头,沉默的对抗心间激烈翻涌的陌生情绪,藏在阴影中的眼底逐渐汇聚阴霾。
虽然在临走之前实现原主的愿望,让原主牵挂的人都下去陪他很难,但唐臻愿意试试。
陈玉为了避免被书房外的乱象波及,特意站在墙角,也就是唐臻的身侧,刚好将唐臻明显不正常的神色尽收眼底。
他僵硬的后退半步,佯装冷静的移开视线,竭尽全力的忽略突然加速的心跳和想要逃离危险的冲动。
过去的十几年,陈玉从未对梁安有任何羡慕。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难以抑制的羡慕梁安对危险,如同野兽般敏感的直觉。
早知道东宫的情况如此复杂,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因为看到岑威满心赤诚的为太子的将来做打算,太子却已经准备跑路,觉得岑威过于可怜。于是轻易的答应岑威,替对方传话。
平安再次挡在李晓朝面前,语气颇为恼怒的警告,“宫中有我,有殿下的伴读,还有羽林卫,怎么可能令殿下受委屈?大将军不必多虑。”
“你没让殿下受委屈?”李晓朝脸色陡然严肃,看向平安的目光如同锐利的刀锋,“你对福宁宫发誓,真的没令殿下受过委屈?”
平安早就习惯,李晓朝的妥协和退让。
在他认知中,李晓朝对太子有别样的心思,确实应该心虚,夹着尾巴做人是应有之义。因此肆无忌惮的得寸进尺,完全没想到,李晓朝会忽然质问他。
平安猝不及防的被戳中心事,心脏险些漏跳半拍,沉默了会才冷冰冰的开口,“福宁宫的事,自然有程将军操心,不牢您记挂。”
无论是气势,还是气度,都输的一败涂地。
哪怕是懵懂的察觉到不对劲的陈玉,现在也知道,平安做过对不起昌泰帝信任的事。
陈玉再次退后半步,只恨不能与身旁的古树彻底融合,不分彼此。
唐臻强行压下心间混乱的感情和思绪,咬牙开口,“请大将军进来,孤要与大将军秘谈。”
他想做又聋又哑的家翁,不愿意再节外生枝,是李晓朝非要撞上来,总怪不到他身上。
原主的感情远比他想象中的充沛。
万一他带着昌泰帝和仙妃逃亡的路上,有关于李晓朝和孟长明消息传开,引起原主的情绪,影响他的判断......唐臻拒绝这个思路。
在真正的开始计划之前,他必须扫清障碍,提前规避所有能通过各种手段躲避的风险。
李晓朝面露喜色,轻而易举的掀翻试图继续挡路的平安,三步并成两步走进书房,丝毫不掩饰他的急切。
陈玉默默接住平安,第一次如此清晰的认识到,骠骑大将军是天赋卓越的武将。
平安还没稳住身形,先竭尽全力的挣扎,看向李晓朝的背影,正好看见书房的门当着他的面,紧紧闭合。
他目眦欲裂,连滚带爬的冲向书房,“殿下!”
陈玉连忙拦住平安,“殿下心中有数,公公不必担心。”
单纯论对李晓朝的恨意,这里没人能比得过他。
然而世上终究有比李晓朝更很重要的事情,比如父亲和殿下的自由。
十六年的圈养,没有养废太子,他依旧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逃脱泥潭的计划,可见其心性之坚韧。
陈玉相信,太子深知小不忍则乱大谋,宁可委屈些,也不会在如此关键的时刻惹怒李晓朝,引来没必要的瞩目。
李晓朝只要不是个傻子,就不会在太子依旧愿意表达对他亲近时,做出有可能推开太子的事。
陈玉憎恨李晓朝,但从不会看轻对方。
恰恰相反,他深刻的明白,李晓朝是个阴险狡诈,为了达成目的,什么事都愿意做的......小人。
可惜世人皆愚昧,竟然认为李晓朝是有情有义的君子。
平安握紧拳头,狠狠落在空中。
直到李晓朝毫不客气的质问他,如同对待轻贱的奴仆般对他动用武力,他才深刻的认识到,面对有权有势的李晓朝,他有多无力。
如果李晓朝勉强殿下......
“不行!”平安起码已经认识到,他没有资格与李晓朝硬碰硬,闷声道,“我去给殿下和大将军上茶。”
陈玉见平安恢复冷静,松了口气,依旧挡在平安面前,漆黑的双眼充满令人沉静的力量,轻声道,“公公安心,我是受到岑威的托付,进宫替他朝太子回话。”
平安想到岑威,寂灭的双眼立刻重新燃起光亮。
如果龙虎少将军愿意保护殿下,李晓朝想要继续道貌岸然的保持骠骑大将军的形象,肯定会有所束缚,不能肆无忌惮的欺辱殿下。
“岑兄数次为殿下前往京郊,请正在养病的孟首辅回京,教导殿下儒史经典,今日终于以诚心打动孟首辅。”陈玉抬起头看向太阳的位置,笑道,“半个时辰之内,岑兄必会亲自进宫给殿下请安。”
平安闻言,溢于言表的欣喜和激动瞬间收敛,神色复杂的凝视陈玉轻松又愉快的笑容,眼底深处浮现淡淡的羡慕。
如果他和陈玉一样,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现在也能感受到由衷的轻松?
孟长明终究还是回来了。
平安记得,当初孟长明离开的时候,他心情复杂的厉害,不乏庆幸。
如今对方回来,平安依旧心情复杂却难以忽略庆幸。
先帝保佑,这两个祸害尽管相互折磨千万别在牵连殿下。
平安双手合十,守在距离书房大门最近的位置,专心祷告。
陈玉回到太阳照不到的地方,若有所思的打量平安。
东宫似乎发生过他不知道的事,平安为什么会忽然对李晓朝,抱有如此大的敌意?
良久之后,终于有声音打破焦躁的寂静。
陈玉和平安同时抬起头,看向院门。
身着墨色长袍的岑威龙行虎步,他身边有名身着朱红色广袖长袍,满脸冷淡矜持的青年,明明走路的速度也不慢,相比满身气势的岑威却显得仪态万千,足以入画。
陈玉率先迎上去,先朝岑威点头,“岑兄。”
然后对孟首辅躬身长揖,“孟首辅。”
直到此刻,陈玉才惊讶的发现,圣朝的武曲星和文曲星竟然年纪仿佛。
古话曾有言,若是恰逢天下大乱,豪杰辈出之时,山河即可如故。
可惜......殿下不愿意再赌。
孟长明朝着陈玉点头,不满的道,“我对你说过,不必讲究这些俗礼。”
陈玉笑而不语。
面对与岑威同样少年成名的孟长明,他总是会生出难以言喻的距离感,不敢有任何造次。
他将这归结于武将和文臣的区别。
岑威轻咳了声,悄悄对陈玉使眼色,“殿下听闻长明愿意进宫教导他的消息,是不是高兴坏了,正在思索要如何为长明接风?”
孟长明脸色稍缓,再次看向陈玉。
他不喜欢违背他的意愿,非要与他客气的人。
目前为止,能做到这点的人只有太子和岑威。
陈玉扬起笑容,说出思索已久的答案,“我来得不巧,刚好骠骑大将军要与殿下秘谈,还没来得及告诉殿下这个好消息。”
“李、晓、朝?秘谈?”始终冷淡矜持的孟长明脸色陡变,猛地转头看向紧闭的书房大门,冷笑道,“太子和李晓朝单独在里面?”
陈玉觉得不太对劲,求助的看向岑威。
然而没等岑威有反应,孟长明已经从陈玉的脸上看到答案,如同飘浮的火云般,以令所有人惊艳的速度移动到门口,猛地出脚。
紧闭的房门在巨响中,应声而开。
岑威和陈玉及时追至孟长明身侧,刚好看到书房内猝不及防的反应。
李晓朝尚未回神,难掩震惊的望向门口,下意识的将与他隔桌相望的人挡在身后。
然而孟长明、岑威和陈玉的目光,都没如李晓朝的愿,停留在他的身上。他们神色各异的望向被李晓朝护在身后的人。
身着杏黄色常服的少年显然也受到了惊吓,原本捧在双手间的诗册,正以敞开的姿态胡乱推挤在腿上。即使隔着薄纱,众人依旧能感受到少年的慌乱。
......没错,隔着薄纱。
不出意外是太子本人的少年,脸上正蒙着张早就被泪水浸湿的手帕。
粉红色的手帕上绣着殷红的桃花,受到日光照耀的边角波光粼粼,仿佛能囚住太阳的光芒。几乎能够断定,这既不是太子的贴身之物,也不是东宫女仆的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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