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听闻骠骑大将军要亲自送他回东宫,非常惊喜,没有表现出任何抗拒或犹豫的情绪。
岑威今日护送太子出行的任务已经彻底结束,与其继续等在这里,不如早些寻主人告罪离去,回住处让随行的军医熬碗安神药灌下去。
哪怕是睡死过去,也比疼着强。
毕竟他只是能忍疼,又不是受虐狂,会从疼痛中感受到快乐。
不告而别的人不止岑威。
直到离开总督府,唐臻都没再见到任何一名伴读。
李晓朝依旧对在不知情时冒犯太子的事耿耿于怀,坚持亲自为太子驾车驱马,路上隔着车帘与唐臻闲聊。
“臣听闻宫奴侍奉殿下不够尽心,皆被打发了出去,如今在东宫伺候的人是伴读从外面寻来的奴仆?”
唐臻丝毫不敢大意,仔细斟酌之后才语气沮丧的道,“平安说他们屡屡犯错,心思也不在东宫,不如换成老实肯干的人重新调.教。”
他从前接触的人,如平安、陈玉等,皆是亲眼看着唐臻从鬼门关爬回来,先后经历一步一叩去福宁宫仍未见到昌泰帝、拿到传国玉玺奉旨亲政却接连遭受打击。
即使唐臻偶尔行差踏错,做出过去的太子殿下绝不会有的反应,这些人也会在心中为唐臻补全合理的解释。
太子殿下短短时间内,经历如此多的变故,有所改变也是人之常情。
后来者如绍兴侯世子、程守忠和岑威,更不会觉得太子殿下偶尔表现的与传闻不同是件奇怪的事。
然而李晓朝和这些人不同。
他不仅和原本的太子殿下关系亲密,几乎能称得上是看着太子殿下长大,又不像平安似的曾故意疏远过太子殿下。
李晓朝眼中的唐臻,依旧是半年前的太子殿下。
光是乖巧天真,懵懂稚嫩,敷衍别人够用,拿来糊弄李晓朝似乎不是个好主意。
好在李晓朝看上去,只是单纯的想要表达对唐臻的关心,并不在意唐臻如何回应。他又问唐臻与新伴读相处的如何、是否还在临摹半年前的字帖、月前的那场大病可有遗留至今的症状......
问题又多又杂,没什么规律,也不是非得要个结果,如同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的闲聊,非常符合正在赶路的氛围。
唐臻明知道对方是有意想要安抚太子的情绪,心中却生不出任何反抗的念头,甚至连不知从何时起开始紧绷的肩颈,也在细碎的关心中逐渐变得柔软。
马车停在东宫门前,李晓朝亲自掀开车帘向唐臻伸出手。
唐臻瞥了眼正跪在地上充当踩凳的壮汉,没去搭李晓朝的手,从另一边跃下,当即震得双脚发麻,扶着马车才能站稳。
面对李晓朝的诧异,他解释道,“我记得他,在总督府时跪在你身后,背上都是鞭痕。”
哪怕太子殿下的身形再怎么瘦弱,如今也是少年模样。不偏不倚的踩在刚被抽得鲜血淋漓的背上,壮汉就算是命大也要脱层皮。
李晓朝长叹了口气,语气中不乏欣慰,“殿下还是如此善良。”
唐臻垂头掩盖脸上微妙。
难道不应该是,总想让他将活生生的人
当成凳子用的人,先反省下自身?
跪在地上的壮汉屁股挨了一脚,立刻调整位置朝唐臻叩首,闷声闷气的道,“罪臣谢殿下宽恕。”
唐臻摇了摇头,轻声道,“起来吧,我让平安赏你们些金疮药。”
壮汉诧异的抬起头,盈满怒气和憋闷的双眼毫无保留的展现在唐臻面前。
“殿下大度,还不谢赏?”李晓朝适时做出提醒。
壮汉这才收敛因为过于激动,溢于言表的情绪,再次谢恩时无论是表情还是情绪都比之前真诚许多。
唐臻敷衍的笑了笑,只觉得壮汉回到队伍前,看向李晓朝的目光格外有趣。
信任、崇拜、感激、歉意......
从头到尾什么都没做,还以德报怨主动送药的太子殿下是恶人。
一意孤行、亲自行刑、不依不饶的骠骑大将军,反而是好人?
李晓朝走到唐臻身边,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般,亲自扶着唐臻走进东宫大门,欲言又止数次,在太子殿下天真乖巧的注视中扬起个苦闷、自嘲的笑容。
此时的骠骑大将军,不仅儒将气质尽失,甚至显得有些阴郁。
唐臻暗道糟糕,他接不住李晓朝的反应,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
一次两次,也许不会影响李晓朝的耐心。
次数变多,哪怕李晓朝不会因此心生怀疑,也会因为与太子的默契被打破,改变原本的打算,做出令唐臻连猜测都完全找不到头绪的改变。
“殿下回去吧,臣在这里看着殿下就好。”李晓朝克制的后退半步,眉宇间的阴郁稍减。
唐臻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依言转身。
他什么都不知道,留下也没用,多说多错更加致命。
走出五步,唐臻忽然觉得太子殿下不该如此无情,于是脚步越来越慢,眼含迟疑的回头张望。
李晓朝如他所说的那般依旧停在原地,脸上痛苦和恍惚交错,悠远的目光虽然落在唐臻身上却没有焦距,仿佛正透过唐臻看其他人。
唐臻立刻想起胡柳生的话。
‘您放心,仅凭您与程大姑娘有几分相像,只要没故意去找大将军的麻烦,大将军怎么会为难您?’
晓朝正在透过他看程大姑娘!
骤然紧缩的心脏令唐臻咬紧牙关,眼泪不受控制的汹涌落下,顺着脸颊滴落衣襟。李晓朝下意识的向前半步,在脚尖触碰到门槛时僵在原地,眼中的恍惚尽数转为痛苦。
不知过去多久,唐臻终于从几乎将他溺毙的情绪中脱离。
这是太子殿下留在身体里情绪,心疼的近乎窒息。
唐臻却难以分清,太子殿下是在心疼自己,还是心疼别人。
他捂着眼睛转身,踉跄着走出李晓朝的视线。
“殿下?”拎着糕点的平安见到唐臻的狼狈,立刻小跑过来,“您怎么......”
唐臻抓住平安的手腕,疲惫的道,“是大将军送我回来。”
平安立刻闭上嘴,看向唐臻的身后。
空无一人。
大将军还在与殿下生气,不肯踏入东宫半步。
虽然已经下定决心不再管东宫的事,但亲眼看到太子殿下如此难受的模样,平安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将糕点递给小太监,半蹲在唐臻面前,“老奴背您回去。”
唐臻点头,不肯应声。
听见平安没话找话的问他去总督府赴宴,是否有开怀之事,唐臻立刻捂住平安的嘴。
回到寝殿,他立刻示意守在各处的仆人都退出去,脱下外袍和长靴,拉紧床帐,细致的回想太子殿下的情绪彻底爆发时的感受。
除了近乎窒息的心疼,还有许多稍纵即逝的情绪。
羡慕、嫉妒、向往、克制......
唐臻从天光大亮琢磨到暮色四合,又不知不觉的守到晨曦出现,终于排除大多数不靠谱的想法,对太子殿下和李晓朝私下相处的情况有了大概的猜测。
从昨日的经历,可以得出结论,李晓朝会在太子面前露出鲜为人知的面貌。比如明目张胆的看着太子殿下的脸,怀念未婚妻。
通过残留在身体内情绪,唐臻合理猜测太子殿下对此心知肚明。
所以明明想要靠近李晓朝,同时也会心生犹豫。
还有太子殿下的心疼。
对李晓朝既有心疼,也有嫉妒,对自己的心疼却掺着苦涩。
前者恐怕
是心疼李晓朝只能透过他怀念未婚妻的同时,也在嫉妒这份短暂却诚挚的感情。
至于后者......太子殿下应该是在想,如果去世的人是他,会不会有人像李晓朝怀念程大姑娘似的怀念他。
床帐内忽然响起嘲讽的笑声,唐臻换了个姿势,不再去想会影响心情的事。
他现在是太子唐臻,至少还有福宁宫中昌泰帝和仙妃。
原本的太子唐臻也有人记得,他会。
从昨日的情况看,太子殿下和骠骑大将军依旧处于拉扯状态,一个克制但没完全克制,一个拒绝也没明确拒绝。
这对于满眼迷雾的唐臻来说,倒是个不折不扣的好消息。
起码不必再担心,因为做出与太子殿下往日形象不符的事,引起李晓朝的猜忌。
人在反复无常的状态下,性格也变得反复无常。
这难道不正常吗?
多正常!
“殿下?”平安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可要传太医?”
如果不是唐臻昨日回来将闲杂人等都撵出去的时候特意嘱咐过,不许打扰他,平安绝对等不到现在。
唐臻整夜没睡,精神却不错,高声应道,“孤没事,现在是什么时辰?”
平安的眼皮重重的跳了下,假装没听出屋里的祖宗嗓子已经哑的不像话,边对宫人打眼色,边道,“巳时三刻,龙虎少将军等人已经在前殿守了半个多时辰。”
唐臻打了个哈欠,打算露个面再回来午睡,免得被太医院的庸医逮住,又要吃没滋味的药膳。
毕竟是熬了整夜,唐臻的气血又不充足。
哪怕再怎么精神不错,脸上也会留下痕迹。
好在经历过施乘风的生日宴,伴读也因为各种缘故,夜里或多或少的睡不着觉。唐臻去与他们用膳时,竟然不是脸色最差的人。
悄无声息的用过早膳,梁安最先告退,胡柳生紧随其后。
两人似乎是有必须要马上解决的急事,明明有时间在东宫干坐一个多时辰等唐臻醒来。如今却不愿意再多留一时半刻与唐臻说几句话。
岑威和陈玉面面相觑,同时移开视线。
前者端起茶盏,后者
垂目研究袖口的花纹。既不肯开口,也没有告退的意思。
唐臻的记性很好,还记得他昨日允许岑威提个要求的事。因此先看向陈玉,问道,“陈卿可还有事?”
陈玉的脸色瞬间凝固,目光深深的看向唐臻,“臣没事就不能在东宫坐会儿,多喝殿下半盏茶?”
那倒也不至于。
唐臻愣住,没想到冷淡如陈玉,没碰到火星子也会突然炸响。
岑威看了眼手中的茶水,非常巧,正好少半盏。
“臣......”
岑威的话刚开个头,陈玉已经起身行礼,“罢了,臣无功无德,怎么配多喝殿下的茶。”
话毕,没等脑子发木的唐臻有任何反应,陈玉已经甩开广袖转身,毫无留恋的离开。
良久后,唐臻捏了捏眉心,长叹了口气。
陈玉上次问他是否知道安定侯的时候也是像现在这般,脾气大得令人难以招架,完全没有反应的时间。
岑威又喝了半盏茶,主动道,“殿下若无事,臣也想早些出宫。”
“孤没事,你也没事?”唐臻哂笑,开门见山的道,“难道你不是来让孤兑现承诺,允许你的请求?”
陈玉已经走了,说不好气性上来,又要缠绵病榻。唐臻怎么可能再放走,好不容易才搂进网里的岑威?
岑威见唐臻还有心情,也没再推迟。
他放下茶盏,正色看向唐臻,“无论我提什么要求,殿下都会应允?”
“孤也想如此大方,可惜......”唐臻吹开茶水表面的浮沫,遗憾的道,“孤能做到的事有限,只能委屈少将军些。”
岑威闻言非但没失望,脸上的笑意反而更真切,嘴角竟然浮现几不可见的梨涡。
“我长嫂是关西七卫之首,赤斤蒙古卫哈达的长女,按照旧例,出嫁时应该有郡主的封号,请殿下成全。”
第28章 二合一
唐臻脸上的笑意凝结,“孤不会再轻易给出这样的承诺,你真的要用在堂嫂身上?”
“殿下面前,臣不敢妄言。”岑威起身,面朝唐臻单膝跪地,正色道,“臣与兄长情同手足,今有殿下天赐良机,自然是真心想要替兄长实现夙愿。”
唐臻以审视的目光打量岑威,心中满是狐疑。
他上辈子看过的华国古书中曾有记载。
权臣谋夺皇位,故意将女儿嫁给皇帝,然后留子去父。欺国主年幼又是血缘晚辈,逐渐取而代之,甚至可以令年幼的皇帝哭着、喊着、求着,要将皇位禅位于他,然后顺理成章的改朝换代。
也有狠人另辟蹊径,亲自娶皇帝的女儿或妹妹,生下有皇族血脉的子嗣。随即杀光所有皇族男丁,先推儿子上位,再以父代子。等为父者坐稳皇位,倒霉儿子病逝,皇位就彻底改了姓氏。
昌泰帝就是成宗的外孙,在舅舅和表兄、表弟都血流成河之后,莫名其妙的继承砸到头上的皇位。
很好,逻辑非常通顺。
如今圣朝皇族被杀得几乎只剩下福宁宫中的皇帝和东宫太子,还能算是开国皇帝的血脉。
唐臻特意了解过,所谓圣朝宗室,只有个六十岁的老亲王掌管空荡荡的宗人寺,儿女孙辈皆因意外去世,没能留住。余下的人,更不敢惦记爵位,哪怕祖宗留下的体面还不至于降到白身,也要假装自己是无辜的平民百姓。
只要岑威的长嫂封了郡主,就会是圣朝唯一的郡主。
可是......哪怕是郡主,也是外族人。唐臻用脚指头也能想明白,不会有除了龙虎军之外的人,愿意将蒙古郡主当成圣朝皇族看待。
岑威见太子殿下略显圆润的眼睛完全被茫然笼罩,看上去更加稚嫩,语气变得和缓许多,颇有循循善诱的意味,“您只需要写下封赤斤蒙古卫哈达的长女苏迪雅为郡主的旨意,余下的事交给臣就可以。”
唐臻闻言,脑中忽然闪过灵光,试探着道,“孤写,你在旁边看着?”
“谢殿下。”岑威立刻应声,毫不扭捏。
自从太子名义上正式亲政,东宫早该享有的东西才逐渐补齐,比如太子朝服、内阁送来的折子、李晓朝承诺的太子仪仗......再比如空白的诏书。
即使是太子,也有资格颁布东宫诏书。虽然没有圣旨有用,但唐臻有传国玉玺。以昌泰帝目前闭门不出,不问世事的情况,谁敢说有传国玉玺印记的东宫诏书不是圣旨?
唐臻展开东宫诏书,嘴角噙着笑,心情还算愉悦。
他是在内阁‘偷’四川内部颁布的政令充当折子,还煞有其事的在上面批复,又专门备注期待太子殿下的看法之后,收到内阁混在折子中送来的空白诏书。
虽然不知道内阁此举,具体的用意,但肯定不是期待他用诏书写册封蒙古郡主的旨意。想到朝臣们看到诏书,发现他们的布置成全了岑威时的表情,唐臻竟然有些期待。
岑威也是有备而来,见唐臻盯着空白的诏书发呆,似有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的意思。他竟然从袖袋中取出张整齐折叠的宣纸,打开之后,殷切的举到唐臻眼前。
“这些分别是长嫂的太姑祖母被烈宗册封为郡主,曾姑祖母被成宗册封为郡主的圣旨,兄长曾背着长嫂抄写几份,刚好我身上也有。”
唐臻点了点头,寥寥两行字,言简意赅,没有任何能挖坑的地方。
只是封号......
岑威告了声罪,蘸墨在白纸上落笔,解释道,“开国皇帝驱逐前朝异族,蒙古部落协助有功,得以在圣朝建立时并入版图。论功行赏时,因为圣朝没有册封异姓王的先例,西南氏族皆以土司为名,蒙古部落却愿意更彻底的融入圣朝,开国皇帝令其改关西七卫为名,其中以赤斤蒙古卫为主,特赐每代首领的嫡长女出嫁时有郡主的封号。”
福、宁、安、康。
禄、寿、喜、乐。
“毕竟只是安抚的手段,不会与皇族贵女相同,以地名为封号。殿下看哪些寓意还不错的字顺眼,圈出即可。”岑威语气淡淡,明知道费尽心思讨来的封号只是个虚名,脸上却没有任何惋惜的情绪。
唐臻见状,对早先脑海中闪过的灵光更加肯定。
岑威所图甚大!
十有八九是想在太子毫无防备的写下旨意的过程中,对传国玉玺下手。
虽然已经对岑威的所作所为有合理的猜测,唐臻在选择封号时依旧保持谨慎,思索良久,圈出最不会出错的两个字。
‘寿康’
岑威的嘴角上方再次浮现小小的梨涡,“寿康郡主,真是个好封号,臣先替长兄、长嫂谢过殿下。”
唐臻也笑,特意让出诏书正前方的位置,“你来看看,可还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意料之中得到否定的答案,他却故意做出为难的模样,以商量的口吻道,“那......你先出去?”
岑威愣住。
诏书已经写好,不给他吗?
唐臻见不久前还对他千依百顺,哄着他写诏书的岑威,忽然开始佯装听不懂他的话,心中冷笑连连。只要是狐狸,早晚都会露出尾巴。
然而表面上,唐臻却低下头,声音也变得更气虚,“你去前殿用盏茶水,等会儿我再将盖好印记的诏书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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