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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师(耳耳刀)


白猫坚定地仰着小脑袋,用小鼻子蹭他的手,强硬地把吊坠塞在了他手里。
吊坠居然还串了绳子,鱼口的位置补缀了一颗朱红色的石头珠子。
“……给我的?”
猫咪端庄坐着,不置可否。
“那……谢谢啦。”
魏八锦预备起身,猫咪却突然站了起来,用爪子先拍了拍吊坠,又拍了拍魏八锦微凸的美人骨。
“要我戴上?”
魏八锦从善如流地挂在了脖颈上,藏进衣服里,“这样总可以了吧?”
猫咪还是不说话,连“喵呜”都不喵呜,扭头就走了。
魏八锦没弄懂它是什么意思,但是收了主子的东西,心情总体还是十分愉悦的,哼着歌提行李锁大门上车。
他没有注意到,汽车行出顺幽市十里之后,他压在冲锋衣之下的那颗朱红色的珠子突然隐隐发光。
鱼儿随着胸膛的震荡,起起伏伏,鱼鳍侧面的夹缝里,有一个刀削斧刻的,笔法笨拙如狗爬的古文字。
一个“陆”字。

卡车队在山沟里停下。
刚刚白教授让全队暂停休整,胡小仙原本想劝,但是看到司机们哈欠满口的样子,也就没多说什么。
自从开始回程,他们便感觉到一天赛一天的疲累。最开始的时候只是容易打哈欠,后来手脚就开始酸软,再到现在,脑袋也晕眼皮也重,跑四个小时就像疲劳驾驶了一样。
一行人沿着九四一国道,已经走到了最荒凉的一片区域,别说是城市,连个人影都没有,这个落脚点已经是最开阔平坦的了。
几个年轻力壮的扒干净周围的地面,挖了一圈隔离沟,然后生了一小团火,众人围着火堆,开始啃压缩饼干。
楚兰生坐在火边的一块青石头上,不停地咳嗽,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这几天温度越来越低,他的呼吸系统本来就脆弱,已经转成了伤风感冒。
“来,喝水,”姜好好把保温水桶递给他,一边给他顺气,一边哄道,“把药吃掉。”
楚兰生抱歉地看着姜好好,低头把药吃了,“……我又添麻烦了。”
“说什么呢,”姜好好把他白白的小脸蛋拧成一个小包子,“你一点儿也不麻烦,乖得很。”
楚兰生叹了口气,冲她笑了一笑。
姜楚两家都是做学问的,几代交好,称得上是世交,楚兰生和姜好好两个人娘胎里就认识,从小就待在一块儿,到今年已经二十三年了。
姜好好是独生子女,从小就皮,娇小的身体里像藏着个小炮弹,蕴含着无限热情,见人不说话先笑,像个小太阳。
楚兰生上面有个大他十岁的哥哥,他是他母亲年逾四十才生下的,从怀胎到出生都不容易,又是胎位不正,又是早产又是难产的,出生的时候才五斤多,从小拿药罐子泡大。
他又长一张漂漂亮亮的小脸,柳叶眉,含露目,樱桃小口一点点,上学的时候没少挨笑话,好在有个姜好好护着他,手里提着拖把棍、棒球杆,把那些高她一头的无聊的人全部打趴下。挨了揍的同学们不敢再当面欺负楚兰生,只敢偷偷在背后叫他们俩是“雌悟空和男黛玉”。
后来孩子们上了大学,家里也起了撮合之意,但目标对象不是姜好好和楚兰生,而是和楚兰生的哥哥楚正则。
楚正则时年才二十八岁,职称已经评到了却副教授,有才有貌,温文尔雅,完全称得上青年才俊,姜家父母都是十二个满意。
结果姜好好偏偏喜欢楚兰生小病秧子,受到长辈们暗示之后,一点也不扭捏地当即回绝。她和楚兰生本科阶段就确定了情侣关系,后来研究生考到一个老师门下,朝夕相处,感情更加牢靠。
他们俩坐在一起,和周围人好像有壁。胡小仙没有理会他那两个成日杀狗的同学,站起身来,慢慢打量着身后的这座山。
山的走势很平缓,或许只能称得上一个小土丘,看上去圆乎乎肉墩墩的,甚至有些呆。
他看了一会儿,退到后面的石头上坐下,白雨茗教授正借着微弱的灯光,在看一本书,神情专注。
他好奇地瞟了几眼,发现是一篇有关商代鼎文的研究资料,记载的是部落对于女娲和凤凰的崇拜。
白雨茗正在编写一批关于上古神话的通俗读本,预备用作大学通史课的教材,他的另一只手上拈着手稿,这手稿的内容,胡小仙就相当熟悉了。
【“俗说开天辟地,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为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贫贱者,引绳人也。另有芜荒,乃其所作,天地第一人也,后以女娲志,杀四凶于荒山,驱魍魉于海上。”】
【这是《风俗录》中对于女娲造人的描述,并将其与封建时代的阶级进行对应……后文还提到了一个人——“芜荒”,即传说中女娲所造的第一个人类。目前出土的各类史料中对于“芜荒”的描述较少,最为详细的是在东汉明文王墓中出土的《地理经》,其中提到“芜荒杀凶煞,驱鬼怪”,可见其英雄形象……】
活得太久,兴许就这点不好,看个书都能看见熟人,读神话故事和看自己朋友圈的一样,还是同人衍生版。
胡小仙自知自己一张嘴是比不过史书典籍的,多少真虚都在时间的烟云场合中泯灭殆尽。
他侧过去,只以其中的考古技术问题和白教授交流,两个人说了一会儿比较前沿的考古科技,谈得十分投契。
白教授示意他后车方向,颇为欣悦,“还记得我们在丘平的时候,去的那家科技公司吗,他们发明出一款全新的探测车,能够变换形态,进入人无法进入的狭小甬道,我这次就带回来了一辆。”
“真的?那太好了。”胡小仙惊喜。
白雨茗:“不过还没有投入规模生产,产品的性能也不确定,我准备回去之后,先把它给楚老师他们那里,看看效果……”
他又和老师咨询了他最近想要申请的课题,是有关古文字数据库的,两个人正说着话,突然听到后面“砰”得一声。
大家都惊讶回头,看到一个同伴一头扎进土里。
“老张,老张……”
司机老张被七手八脚地扶起来,他双目紧闭,脸色隐隐发青,胡小仙扒开众人,猛按他人中,一只手悄悄扶住他后腰,输入一股灵气。
“咳咳咳……”
老张从嘴巴里呼出一口浑浊的气,这才慢慢转醒,看见一堆脑袋围着自己,一轱辘坐起来:“怎,怎么了?”
“我们还想问你呢,怎么突然就晕了,担心死人了。”
“担心死人……什么死人?”
老张脑袋里还是一片混沌,下意识接口道。
一阵风吹过,所有人突然感觉后背凉飕飕的。
老张说完才发觉到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赶紧“呸呸呸”了三声,紧张地直咽口水,“我,我刚刚晕了?”
“对啊……”
最外圈的一层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一直不自觉地自己身后看,越看越发麻,就听见老张幽幽地道:“我就看见一团火一样的东西在我眼前闪啊,闪啊,突然……”
“啊!”
所有人被突然的尖利嘶叫吓得七魄去了六魄,一个博士生指着不远处的树丛,“什,什么东西……”
白教授觑了一眼,见怪不怪,“树枝的影子。”
“都怪你,大惊小怪,没事嚎什么嚎……”他的同学没好气地推搡他,“把我们都吓着了……”
博士有点不好意思,“我就是看它像个鸟。”说完就有人让他指认,哪里像鸟。
“鸟!对!就是鸟!”委顿在地上的老张突然诈了尸,吵嚷起来,“我刚刚就是看见了一个长着鸟嘴的东西,向我扑过来……”
他仿佛连自己的舌头都控制不住,一个劲儿乱摆,完全吓傻了的样子,适才刚刚松缓下来的氛围瞬间荡然无存。
“冷静,冷静,”白雨茗劝慰道,“是不是太累了?”
另一边跟队的行政领导也下了命令,“时间不早了,咱们都上车休息一会儿,明天抓紧时间赶路,等到了县城,咱们再在宾馆多住几天,好好休整一下。”
队里很多都是学考古的,虽然笃信唯物,但是对于各种奇闻逸事都有所耳闻,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谁也不敢再多呆,于是灭火的灭火,搀老张的搀老张,迅速回卡车方位。
胡小仙夹在队伍中间,皱眉思索老张的话,心想一会儿要和魏八锦通个信。
突然,队伍的最末尾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他转过头,是奔跑的姜好好,她气喘吁吁的:
“不,不好了!楚兰生他不见了!”

听说自己学生不见了,白雨茗立刻止步,“不见了?怎么回事?”
姜好好有些慌乱,但口齿还算清晰,“我刚刚帮飞子学长他们灭火,回来了就没看见兰生,我以为他和大部队先走了,就没管,结果他根本不在队里!”
胡小仙四下回顾,果然没有看到楚兰生纤长的身影。
“别着急,说不定是走慢了,先给他打个电话。”
姜好好也是乱糊涂了,这才想起还有高科技产品,立刻低头拨号。
“铃铃铃……”
电话在她自己身上响了。
“坏了,我帮他装着手机呢。”姜好好欲哭无泪。
大晚上在荒郊野外丢了一人,还是个什么通讯设备都没带,身体有恙肺都快咳出来的人,肯定不能撂下不管,白教授说:“上车,我们开车去找兰生,放心吧,这么大的人了,肯定丢不了。”
留下一小队人守着古石碑,其余人开着车沿着来路搜寻,“兰生——楚兰生——”
没有人响应。
“奇怪,他大晚上的乱跑什么啊?”有人嘀咕。
胡小仙的眉头越皱越深,他转过来,“你说兰生是在我们收拾灭火,准备离开的时候消失的,他走前有没有什么异样?”
姜好好摇头,“那倒没有,只是一直咳嗽,哦,他离开的时候,把我的外套放在座位上了,手机就是落在里面了……”
一个病人脱了外衣,还留下了手机?
一个同学道:“会不会去上厕所了?”
胡小仙:“他那个人穷讲究,就算憋死也要熬到休息站。”
“楚兰生,你在哪里——”
“上车啦——”
车子顺着来路,一直搜了个遍,也没发现半只人影,倒是北风呜呜吹击窗缝的声响,把车上的人都吓得不轻。
“我怎么……有点不舒服,”那个先前说自己看见鸟了的博士生嘟囔着,“胸口压气……”
“得了吧,你每次下墓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但这不是没在墓里吗……”
疾驰的车子突然刹住,停了下来,司机转头,“老师,前面路太窄了,车子过不去,您看,我们是下车找人吗?”
白雨茗向窗外望去,穿过荡起的如黑海般的树丛,竟然隐隐能看到一排房脊的轮廓,在暮色下若隐若现。
“……师傅,这一片,还有住人的聚落点吗?”
司机顺着他的目光,显然是也看到了,“我跑这条路也不多,不是特别清楚,可能是有个小村子吧,咱们过去,正好看看有没有人,找个村民问问见没见过那个同学。”
一行人于是下了车,司机停车的地方正好是个陡坡,要不是他踩的及时,说不定会有翻车的危险。
地上有很多碎石,七零八落的,有的浮在表面,有的半截入土。
“兰生——”
“楚兰生——你在哪——快说话——”
学生们依然在呼唤着。
白雨茗往脚下看了一眼,不禁蹲了下去,他发现脚下的那些不仅仅是烂石碎瓦,还有些铁片,纤维之类的,还有一块较大的碎片,明显就是暖水壶内胆。
这一带,似乎还来过不少人……
胡小仙用手机打着手电筒,跟着人群慢慢向里走,这里的地面很坑洼,需要很小心才能行进,一时间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脚下,空气中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
“要我说,兰生学弟也不会来这儿啊,往这边走干什么,阴恻恻的……”一个穿着件绑带潮服的男生问自己的同学,“你帮帮看看,是不是后面的带子开了,我怎么老觉得后背透风呢?”
他博士同学早就大气也不敢出,盯着自己的脚尖,差点把脑袋钻在地下,“没没没,结实呢,你可别吓唬人。”
“吓唬啥,我后背可没有鸟……”
话音未落。
“滋……滋……”
胡小仙如有所知地抬起头,他手机的电筒突然莫名其妙地闪烁起来。
起初只有几只手机出现了这种现象,后来越来越多,所有人的手电都出现了异常,像烧掉了钨丝的老灯泡一样滋啦闪动……
“鬼,鬼啊!”
看鸟的博士已经整个人跳到了同学身上,脸白得像张纸,眼镜也跳歪了,只剩下一个腿儿还挂在耳朵边上。
手电筒同一频率地“群舞”了一会儿,又乖乖地平静了,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
博士这才把缠在同学身上章鱼腿一样的胳膊和腿儿都脱下来,重新回归智人的直立独立行走。看着同学还蛮镇定的影子,他感觉自己可能真的有点太神经过敏了,不好意思地抿了下嘴。
他发现面前一片模糊,忙动手扶自己八百多度的眼镜,想要看清楚。
恢复视力的博士迎面对上一张血红色的脸!
凝滞一般的红下,两只眼窝死盯着他,变成黑洞洞的两个血坑,似笑非笑地张开大口……
“啊!鬼啊!救命,妈妈!啊啊啊啊——”
博士差点鼻子一酸哭出来,他这一叫不要紧,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都像是梦醒了一样,吓得大嚎,猿声啼不住。
“……”
纵情大叫了一会儿之后,他们面面相觑,才发现那些吓到自己的鬼脸,实际就来自自己身边的同学。
手中的手电筒光已经全部红色,光色暗沉朦胧,罩着每个人的脸。
像早年大婚时,高高打起的红灯笼。
火光里,他们每个人都是灯芯,静静地燃着。
“不,不好!”胡小仙管不了那么多了,大喝道,“这里有邪祟,快,快撤!退到车子那里报警!”
咯咯咯……
远处飘来女人的笑声。
“谁!谁在那里!不要装神弄鬼!”学生失声喊道。
十五曰,月皎皎
山里头,嫁新娘
青铜镜,照容貌
红朱唇,好漂亮
新娘看见咯咯笑
许郎来,骑大马
火灯笼,高高挂
入宗祠,上族谱
一百年,影成双
亲友相拥入洞房
解罗衣,落盖头
未行礼,先夸赞
好女儿,若仙子
刚好送去齐享用
红嫁衣,滴滴血
柔荑花刀下油锅
金莲一双好泡酒
女人一边哭一边笑,一边用嘶哑的怪嗓,幽幽地唱,结尾处自认妩媚地笑了一声,似在人的耳边作情人低语。
有两个胆小的,已经吓得快要晕过去,还有些强撑着胆子,要听清她在唱什么,支支吾吾道:“怎么,前,前面是出嫁的民谣,后来就把手下油锅,脚,脚拿去泡酒了呢……”
十五日,月皎皎
山里头,嫁新娘
女声又唱起来。
白教授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最先回了神,把人笼起来,“把手电筒关起来,这个光有问题!”
学生们闻言,手忙脚乱地开始操作手机,却发现手机早就没了信号,红光怎么关也关不掉,及时把手机关机了,它还是会自顾自地发出幽幽朱色……
甚至有人感觉它在自己手心里低低地笑。
吉时已到——
迎,客,进,山,来——
空旷地野地上,突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开门声,悠长地回荡着。
“你,你们看!那是什么!”有人带着哭腔喊道,他指着高处,结尾破音,险些就地缺氧昏倒。
胡小仙一甩头,看到一个影子在一棵大树的树冠上,灯笼般高高地挂着,粘湿的红色霞帔像被单儿一样,平展在树枝上,随风而动,远远望去,就像一面铺天盖地的迎亲旗。

第27章
大红色的嫁衣,在暗沉沉的黑夜里浮动,被包裹在衣领中的人相貌昳丽,脸上却白得没有一丝血丝,只有一张嘴巴红得发黑。
远远看去,就像一个被架在空里的古中式瓷偶。
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楚、楚兰生!”
姜好好瞪大了眼睛,那个被吊在天上的红衣人,不就是自己的男朋友楚兰生吗?!
楚兰生瘦削的身体被冷风吹得飘飘摇摇,又单薄又可怜,姜好好一看之下,担心远超过了害怕,抬脚就要冲上去,却被一只手一把拉回,拽到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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