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遵师父的嘱咐出山游诊,你若家中有人生了病症,可以让我试着看看。”
再繁华之处也匿有穷苦。
主从二人跟着前边矮小的身影从暗巷子里穿过,一条街一道屏,等七拐八拐地绕了几处弯之后,先前在闹市中的声势就淡下不少,换了另一般的响动。
周遭略显静谧,但到底没有柳栐言先前所想的那样荒凉,不过是住久住旧了的故居,每户人家的墙根相挨,朴素的实门与无装饰的屋檐,氛围看起来倒与他那位于山中的屋院有几分相似。
给两人领路的孩子推开了自己家的门,柳栐言在路上问了他的名字,双木林姓,加个江水的江,林江今年不过十一,然而家中却已没有父母支撑,只有个年幼的妹妹。
仅剩的,唯一的,林江重要的亲人。
可现下那个方才五六岁的小娃娃正红通着脸颊躺在床上,她身上发热,不盖被褥又觉虚寒,只能缩在被子里艰难喘息,柳栐言比原主要有医德,见状便不做耽搁地上前把脉,顺道替人抚开那些被汗润湿贴在脸蛋上的发绺。
比起柳栐言前世见到过的孩童,林满看起来要瘦弱的多,只是那完全露出来的面容虽还未长开,却已经有了几分雏嫩的秀气,若是等她日后长大了,必然会是个讨人喜欢的漂亮的小姑娘。
柳栐言仔仔细细诊过一会,却是微蹙了眉,直接招呼柳承午过来,从他随身带着的行李里翻出一小瓶药。
疑难杂症还算不上,只是之前用的偏方都是乱开,害得那么些时日全凭其自己在硬抗,可这种岁数的孩子本就十分娇弱,如此折腾一通下来早已耗尽了精力,如果不先借点支撑给她,怕是按症状配出的药喝下去了也没什么用。
柳栐言倒出两颗药丸给人用水喂下,在使毒或用药上,由原主琢磨出来的好用玩意多了去了,而他现在喂的这个甚至都不算什么稀奇,通俗点说就跟百年参一样,是在极度虚弱之时拿来吊命用的。
可这吊命之法只是拿来应一时之需,并不能治本,柳栐言飞快在脑中列好了连串药材,却没成想林江因着家中清贫,根本没有余钱能买纸笔,而他出门在外能简则简,更是没想过要捎带上那些文房,顿时连药方都写不成。
不是没想过让林江找邻里问问,只是用来写字的物品对穷人家来说担得上是奢侈,想来十有八九是借不到什么,柳栐言无奈叹息,再抬眼便直接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人,
“承午,你去抓药。”
若无法写,就只能记,除去他得留下来照看的原因之外,在他们之中,柳承午的步程显然最快,至于麻烦倒不是没有,这张方子里头的药材数量比起以往确实偏多,对初识医理没多久的柳承午来说也有些难度。
柳栐言从头到尾念过两遍后才试着去问,他本着让柳承午把记不住的地方提出来后再做重复的心思停顿片刻,结果那人却神色平静,无比肯定地朝他应了一句记下了。
既然敢这般应下,那当是真的记住了,柳栐言从愣怔中回过神来,便忍不住弯了嘴角,这看起来不算什么的一件事,却是令他一下升了满心的骄傲,连抑都不愿意抑下去。
要不是边上有紧张看着他诊病的林江,柳栐言几乎恨不得把人拉过来抱一抱揉一揉,他轻咳几声让自己得以恢复些冷静,而银钱从一开始就由柳承午保管着,此时并不需要他多费心,便稳了语调地嘱咐道,
“速去速回。”
第49章
柳承午低头应是, 不过后退半步,就转瞬闪去了身影,身为主人的柳栐言曾经见他这样离开过一次,此时倒也没怎么意外, 立马将注意放回小病患身上, 林满的身体太虚过弱,一问林江就确定了她在生病后便不怎么吃得下东西, 又时常处于昏睡无法进食, 自然没有体力足够支撑应付。
柳栐言让林江去找出些红糖或砂糖, 连着米一起加水煮粥,熬的稠烂后盛起来就如同米糊,热食先等温, 柳栐言便在旁指点, 由林江替林满擦过一遍汗换了一套衣服了,才将人由被子裹实着抱在怀里, 跟昏迷时喂水一样,用半坐的姿势喂食才能避免呛入食管, 而米糊中又添了些量温水, 以适于能够直接吞咽。
其实林江根本无法信任来历不明的柳栐言。
可他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除了抓住突然落在跟前的救命稻草之外别无他法,不过对方从开始就显得游刃有余, 无论是把脉开药还是灌食下令都做的十分熟练, 林江在一边看他动作自然地将米糊一勺勺喂下去,竟觉得自己如同摇曳孤舟依锚归岸,不经意间便被安抚了原先身处绝境中时的惶然不安。
柳栐言自个给怀里的小孩慢慢喂完半碗, 正思量着差不多可以停时, 就见林江走神似得盯着他拿勺的手不放, 虽然看不出在想些什么,但也没有了之前那么重的戒备,柳栐言心中宽慰,便喊了人过来接他手中碗匙,将林满的重心换了只手稳着起身,准备放回到床上去。
他方才迈出几步,就已等到柳承午从医馆那做个来回,拎了成摞用纸包封好的药材落进屋内,柳栐言见他回来,反倒瞬间改了原先的主意,指了自己之前的位置让人坐,他语气放的平和,但也毫无商量的余地,柳承午违抗不成,只得听命坐下,任林江在指示下拿走了绑住药包的那段棉绳,接着竟是被主人将睡得不太安稳的林满放进了怀里。
柳栐言也不是要故意捉弄他,但还是被那人受惊的模样弄得想笑,柳承午动作僵硬地维持着抱人的姿势,几乎像是快被触到死穴的兽类似得,满目无措地用视线向主人求助,柳栐言没搭救的意思,反而引着他始终带些凉的手掌置于林满的额头上,
“你先这样抱会,我去教林江煎药,”
柳承午看主人准备脱手,一下更是慌张,可还没开口,又被主人压着另一只手臂微施力道的动作给弄的不敢乱动,
“抱紧些,小孩子容易着凉。”
柳承午闻言,下意识压好了手肘下的被褥,他见主人朝他满意地笑笑,却是真的没有要接回去的意思,也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主人转身离开,等过去好半晌了才小心地微低下头。
平心而论,柳承午先前并没有在任务以外的情况下接触过孩子。
像这种幼小而脆弱的生命,对他而言要么是将要处理掉的目标,要么是主家需要保护的子嗣,但在现下,他的主人要他去触碰的显然不在这两列之中。
那不过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看起来又小又软,因为生病昏睡而乖巧地呆在他怀里,柳承午担心惊扰到什么似得挪开了手,就那么一会儿的功夫,方才贴在他掌心下的滚烫温度就印了些痕迹,使得他忍不住翻过来看了看。
太烫了。
那是存在于世间的无比鲜活的生命,本该如此,理应如此。
柳承午微垂的目光变得深沉,他在长久的静默后闭了闭眼睛,最终还是犹豫地,谨慎地,将手心放了回去。
等柳栐言煎好药再回来,就发现屋里的氛围有了些转变。
虽然仍是他离开之前的样子,不过不知是不是因着有段时间做适应,那人比起最开始时要放松了不少,环抱的动作看起来没用上过多的力,但又十分稳当,让人连一点担忧的想法都生不出来。而估摸着是掌心的温度被林满弄暖了,现在竟还换了手背继续去贴她的额头,倒是真的仔仔细细地在看顾人。
柳栐言觉得这样的柳承午惹人欢喜的紧,就在门边上停了停,他不出声,那人居然就不曾察觉,沉默地替烧的厉害的林满降温,柳栐言猜他是专注过头,然而等林江收拾好炉灶后慢上几步跟着过来了,那属于小孩的脚步轻轻浅浅,踩在地上连沙响都没有,反而还未近到柳栐言身侧便引了注意。
柳栐言被这前后的区别弄得有些疑惑,不过没等他想出个所以来,那人已经顺着方向触到了这边的注视。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欠缺妥当,或者说对暗卫来说欠缺妥当,柳承午猛地凛了周身的气息,他下意识想起身,却被怀里的林满阻碍了一下,就这么短暂的停顿,他的主人已迈过低矮的门槛,隔着一小段距离命他别动。
柳承午自觉被抓了现行,却也只能抱着林满板板正正坐了,等主人走到边上递了药碗才连忙去接,柳栐言准备教他如何给人喂药,却见那人一手揽在林满身侧,再用另一只手端住碗沿,若是要小心着不把药给弄潵,就根本空不出余力来按他的指使将林满改为坐姿,一时竟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柳栐言晓得柳承午只会自己较劲,要主动麻烦他是绝对不敢,便自发过去搭了把手,不过若非顾忌着林满现下身体底子不好,就那人方才暗自着急的模样,已经够柳栐言饶有兴趣地逗弄上好一阵了。
灌药之法柳栐言曾用过一次,只是当时柳承午就是意识昏沉被摆弄的那个,现在倒换了立场,要由他来让病人咽下,柳栐言带引着自家护卫的手压上了林满的颈侧,这下不仅是守在一边死死盯着的林江,连柳承午都紧张到无法自如行动。
脖颈是致命的部位,柳承午在过去做暗卫的时候,不止一次地袭上过那处,其间手法连难度都谈不上多少,只消用上些许的技巧与力道,便能彻底夺去一条性命。
可这不是目标,这是他的主人决定要医治的病患,是林江无比珍视的幼妹,是乖乖巧巧窝在他怀里的小娃娃,柳承午微凉的指节触在幼童较之成人更为纤细的脖颈上,他本能地判断出适合下手的位置,接着又为这个认知更加抗拒,连压都不敢再施力压下去,甚至开始试图往回撤开。
他由柳栐言覆着手背指引,想要挪开就意味着在往主人的方向反向施力,柳承午很快意识到这一点,忙止了手上几近于反抗的举动,只是仍然无法松懈下来,
“承午,放松,”
许是觉出他不同寻常的僵硬,柳栐言便将放在其手背上的拇指安抚地摩了摩,他并不清楚对方有在抵抗什么,仅以为是因着第一次尝试而感到不自在,他不做催促地等了会,一直到那人听话的完全卸掉力道了,才继续手把手指导该如何按压,
“放这,加点力,”
柳承午小心跟着,到底勉勉强强达到了主人的要求,接着再从主人那有样学样地微施点力令林满开口,终于得以小心翼翼地将药喂了进去。
第50章
他喂的慢, 有时察觉到可能呛到人了还会停下来缓一缓,无师自通的耐心细致,柳栐言在边上无声看着,等一碗完全喂完就直接把空碗接手过来, 柳承午在这之后极快地收回放在孩童脆弱颈部的手指, 这才得以彻底松了口气。
林江盯着林满喝了药,虽然还没开始发挥效用, 但听到那位柳姓大夫告知说现在已不需再过度担忧后, 林江还是希望自己能够去信这个说辞, 他等到那两位把林满放回床上了,才鼓足勇气走到柳先生身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坚定问道,
“您要收什么样的报酬?”
先不说诊费, 就连按方子抓回来的一帖药的钱,也是眼前这位医者先付下的, 林江这里虽还不至于家徒四壁,但也没什么能拿来做抵押, 他之前不计后果地想过要卖掉自己, 而到了现在, 却也觉得只能是被要求拿命来交换。
不论再怎么早熟,林江也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子, 那副故作镇定自然瞒不了身为成人的柳栐言, 柳先生喜欢故意欺负人的性格被柳承午诱出来不少,这会就有模有样地点头应到,
“报酬是得收, 估计还得不少呢。”
林江顿时屏了气, 他强迫自己不往旁避开, 只咬着牙等,却听那医者慢悠悠地继续道,
“嗯,就先替我们准备晚饭好了。”
逗弄归逗弄,柳栐言自然不会真的开出什么刁难人的诊费。
一帖药换一顿饭,让柳承午在他每次诊脉时跟着听脉,再准备个足以让两人过夜的床榻出来,就算作是全部的要求。
合起来不算什么,分开来看就更不算什么,林江努力肃着脸等了又等,直等得柳栐言都笑着反问了,才明白过来柳先生的医酬已经列完。
可这样的报酬开出来,别说林江缓了好半天都不敢相信,便是顾睿小王爷在这一起听了,怕也能气到彻底丢开自己身为皇亲国戚的颜面,直接摔了那箱贵到离谱的药费。
柳栐言倒乐得如此,先不说他现下没用上原主医仙的名号,就是真的用上了,也是能学着那位的脾气随心开价,哪怕其间的待遇足足差了一个天一个地,也是谁都插不上话的,更何况对个无依无靠的小孩子,他又怎么可能真下得了手,要把人往绝境里推。
柳栐言见林江脚下踩着棉似得要出去准备吃食,飘飘呼呼的模样反倒添了些孩子该有的迷糊,便在后头不出声的暗暗发笑,等停下来后因着心情好,又倒回去拿药费逗弄柳承午,
“有没有觉得小王爷挺亏?”
是说柳承午当初护着顾睿来求医,别说知道主人开口要了怎样的药费,便是他自己也是被算作诊费送过来的,只是他从来没想过要去质疑主人的决定,现在更是完全没联想起这事来,是以听得主人如此问了,一时反而有些茫然,愣了半晌才呢喃似得应道,
“没...”
不过是个接近含糊的回应,却叫柳栐言毫无防备地被戳了软处,他突然又疑惑又明悟,似是才觉出自己对这人的喜欢已经到了哪种程度,沉在他心里的情感如同落着雪般地越压越满,一个不察间堆到满满涨涨的了,便不管那人表现出来的是如何,沉稳也好不安也好,满足也好茫然也好,行的什么事做的什么反应,甚至是什么都不做的乖乖跟在他身边,都有可能于不经意间引出触动。
柳栐言下意识用拇指摩了摩自己的袖口,他在自觉深陷之后竟还生了些脾气,觉得只有自己在懵懵懂懂地奉出爱意,不甘之下几乎想毁去当初做下的决定,要不管不顾着向那人直接表明心意,即便对方心里不愿,逼也能逼得他认命回应自己。
可他不过是触上了对方乌玉般的眸子,方才想冲口说出的话就被如数堵回去,只剩将这人仔细护在手中的柔软。
他终究是真的喜欢上了这个人,想对他好的心思已经慢慢成了习惯,现下便什么惊慌都不想要他受,什么委屈都不想要他担。
柳栐言叹了声,他唤那人靠近,柳承午便依言走了两步才停下,他隐约觉得主人的情绪有所起伏,但又想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只能谨慎地守在边上,结果忽的被主人搭住了手腕,接着就听他的主人和缓问到,
“让你跟着学诊脉,你喜不喜欢?”
不管是习字还是识药,对柳承午来说都是从前不敢奢想的经历,而若是主人愿意教他更多,柳承午自然是满心感激,可他却还不敢直接说喜欢,只得规规矩矩地应到,
“...是。”
柳栐言闻言低笑,他知道自己拐着弯讨要的行为非常幼稚,可偏偏就是不肯停,硬要从那人身上得些什么来,便不依不饶地继续发问,
“是什么是,问你喜不喜欢呢。”
不得说谎又不得回避,柳承午迟疑了片刻后还是低下脑袋,轻着声地应了喜欢,柳栐言便心满意足起来,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
“我也喜欢。”
既然是用来抵作药费,有了林江去准备晚饭,柳栐言就完全没有要去边上试着搭把手的意思。
他无所事事地坐了会,虽说提的要求里有拿病人来学诊脉这一条,可林满喝下药后才睡得踏实点,要把她的两只手腕从被褥里挪出来折腾过来折腾过去的,指不定就给弄醒了,实在是给人平白添罪受。
为那人教习听脉之事柳栐言并不着急,因而先放在一边也无妨,只是他着实不想如此闲坐着,就跟前后忙碌的林江打过声招呼,拉了柳承午要去外头晃荡。
是说他们来时跟着林江绕了不知多少个弯,现在若想要照原路走回主道,凭柳栐言就根本不可能做到,幸好柳承午比常人擅记,在得了准许后便进前一步负责引路,他走的几乎没什么犹豫,只在途中偶尔停顿那么一瞬做考虑,倒让柳栐言有些希望能看到他想不起来时为难的样子。
可惜他盯那人的背影盯了一路,一直到重新踏回热闹的街路上去了,也没等到迷路的情况,柳承午停下后见主人似乎露了失望的神情,便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柳栐言不打算解释自己在心里期待了些什么,只笑着摆了摆手表示不必在意,接着开始在闹市里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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