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柳栐言觉得当坐堂大夫也不错,而是里头正在赶人,苦苦哀求的是个孩子,穿的朴旧但干净的衣服,被已经算是少年的药童拦在堂外,他手里死攥着小半吊铜钱,像攥着仅剩而稀薄的希望。
柳栐言大概能猜出眼前这幅场景出现的原因,要么是得了让大夫束手无策的病症,要么是家境贫苦连诊费都支付不起,而看那孩子的穿着,想来该是后面那个,小孩求了许久,药童的态度也毫无松动,终于还是将其拒之门外,柳栐言看那小孩彻底丢了神采地在门槛前呆站好半晌,才撑着墙往街角走,挪出两步后撑在墙上的手忽的用力攥成拳,像在摆脱什么的追赶似得快步冲入人群。
那是在底层里挣扎的人,努力活着,拼命活着,有时却未必找得到活路,
“承午,”
柳承午顺着声音看过去,他的主人目送着那个快要失去踪迹的身影,语气温柔,
“去把那孩子拦下来。”
林江失去父母的时候,还只有九岁。
他的父母进到山里去采野菇,从早晨到夜晚,直到第二天都没有回来。
林江惴惴地等了一夜,他当时太小,连城门都没自己出过,只能六神无主地去找人帮忙,那些个街坊邻里的,都是日日见得着面说得上话的熟识,听说人没有回来也是担心,便好几个一起去山里头寻人,整整一天找下来,最后找到的是被撕扯开的带血衣物,以及零散落在地上的几枚兽印。
虎的足印子。
林江记得来告知他的人眼中含有同情,记得旁人安慰如隔屏障听不真切,记得当时才三岁的林满不知悲凉,仰着脑袋天真问他,爹娘还不回吗。
怎么回。
是遭了厄运,是天地不仁,是命。
回不来了。
林江哽咽,随即克制不住地嚎啕,那么小的孩子哭声凄苦,惹的一边传话的人同样湿了眼睛,林满不明所以,却也被带的心生委屈,扯着哥哥的袖子放声哭泣。幼童哭的太狠,没一会就抽噎地喘不过气来,林江受其指引终于重拾理智,安抚意味地要去抱林满,他眼泪流的更凶,哭声却压在胸口里,再不肯露出来分毫。
若他哭了,他的妹妹也会哭,若他倒了,他的妹妹就再无人可以支持,躲不开噩运如何,天地不仁又如何,只要还有林满在,林江就能咬牙活下去。
林江开始到处找自己能做的活,他年纪小,没什么地方愿意收,所以大多时候是搬重物卖苦力,但因为体力原因又做不了多少,一天下来可能连饭钱都挣不到,邻里的叔婶们看不得他这样糟蹋自己身子,更看不得两个小孩挨饿,便让林江帮着他们做些事,再一顿顿地轮流接济,总算叫他们吃着百家饭长大。
日子虽苦却平,林江看着妹妹长到五岁,变成个迈了短腿跟着他到处跑的小团子,不由心生宽慰,可他好不容易才觉得自己有能力保护她平平安安地长成小姑娘,却又是一道灾祸突兀地砸在他身上。
林满生病了。
病来无兆,世上本就没谁能从不染疾,更何况是些小痛小病来的,因而在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小问题,只照着症状用土方煎药治,后来始终不见好,就帮衬着一起挤挤凑凑,请了街口挂旗卖药的大夫过来给看,可脉也把了药也喝了,仍然是白天发热夜里发冷,根本没有作用。
吃的方子全都没用,林满病的越来越厉害,到后来虚弱的连话都不怎么说,只在不那么难受的时候冲哥哥无声笑一笑,林江心里害怕,他想去正经医馆里求大夫出诊,可坐堂诊病贵,出馆诊病更贵,林江用尽了法子攒钱,只是那些积蓄放到医馆,可能连一日一帖的药费都付不起。
不过两年时间而已,两年前他对父母的死无能为力,两年后他对妹妹的病束手无策,都说人在做天在看,可他明明什么错事都没有做,怎么偏偏就,什么无法承受的事都要往他身上压?
林江想喊,他发了誓再也不哭,可苦闷跟愤怒梗在胸口里,那么紧那么疼,迫的他热了眼睛,林江死命地跑,他试图以此宣泄,忽的被人攥住了手腕。
被拽住的林江如落瓷碎地,巨大的愤怒刹那迸溅出来,他眼中还燃着对命数的不甘,又死又狠地,瞪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人不放。来人对这接近杀意的情绪波澜不惊,他用力不深,却令林江无法挣脱,林江又试了几次,只是奋力反抗皆被轻松化解,顿时让他觉得来人如同那扼住他咽喉的命运一样无法抵挡。
无法抵挡,无法回避,这是命。
他的妹妹会死,这是命。
林江静下来,先前那些如同小兽的凶狠情绪隐没不见,他面上无悲亦无喜,泪珠却从失了生机的眼睛里涌出来,无声地往下滚落。
来人因为林江的反应神情有了些松动,不过转瞬又被自己压制,他不带起伏地朝林江道,
“主人要见你。”
林江从未想过,自己一个地上碎石般不值钱的小孩,居然有一天会被人给盯上。
而且似乎,盯上他的还不是普通人。
且不说先前制住他的那位周身冷冽到不似寻常的武莽之人,光是由其口中说出的主人二字,就清清楚楚地宣示了下令者不容违逆的身份。
世间担得上主人这个称呼的从来都非富即贵,是以林江怎么都想不明白到底会是谁要见他,更不明白是为了什么而要见他,然而即使想不明白,他也只能在对方松开钳制后按照示意乖乖地跟着。
不是感觉不到害怕,可林江除了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能力从对方手中逃脱之外,还有的却是一些突然生出的荒唐念头。
他想把自己卖了。
深而沉的夜空里, 晃晃悠悠地出现了一点火光。
那是一种显眼的橘红色,在遥遥闪着星子的沉黑夜色里明亮又柔软,缓缓地向上升去。
祈天灯。
若战事起,便为传递讯息的一种方式, 而若是盛世, 便是在节庆之时,用于祈福的送愿灯了。
柳栐言站在个花灯摊前研究字谜, 他微紧着眉认真思考, 柳承午就护在他身后隔开旁人的推挤, 偶然间抬头看见那光,却是不受控制地分了些神。
毕竟这画面虽不算少有,但对他来说却可以算是第一次见, 祈天灯升的很快, 只是离的太过高远,看起来就像是被放慢, 由下往上接连天地。
柳承午就安静地看着,这一只天灯想来是在城镇里的其它地方放起来的, 他们虽未参与, 又隐在人群之中, 但头顶上这辽阔的天幕总是同一片,只要离了遮挡的建筑, 升上去后就总该能清楚看见。
时值元宵, 祈求安康祥宁。
这么大的节日,又是惯俗,放灯祈愿的人必不会只有一两个, 果然等那只亮红的天灯飞的足够高后, 下方就开始陆陆续续地追了许多上来。
寂寥的夜空慢慢被燃起的斑斓光亮点满, 一大片橘红汇在一起,令人无端从胸口涌出难言的情绪。
那是成十上百的祈愿,愿健康愿喜乐,愿和顺愿美满,盏盏天灯交汇相凝,一齐向天传达而去,如同盛大而无声的...献礼。
柳栐言在摊店主善意的调笑中败下阵来,他对灯谜接触的实在不多,一排谜面看过去根本没有能靠自己解出来的,最后只能拿钱买,他挑来挑去,选了只小巧的莲灯,白透粉的花瓣被细竹架撑起,稍大的风从边上过去就悠悠地转一圈,看起来俏皮的不得了。
他回头找那人,发现柳承午正保持半步围护的姿势抬头盯着天空看,也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便撞了满目的绚丽景象,
“天灯啊,”
柳承午蓦然回神,才想过来主人感叹了什么,接着就被塞了根灯柄在手里,纸扎的灯笼细细地涂上了一层颜色,浅嫩的像是孩童会提着跑的小玩意,柳栐言被他握着那花灯的模样逗笑了,简直想再买几个回来让人抱个满怀,便边乐边问,
“想放吗?”
柳承午觉得自己该摇头,然而他的主人并不是真的有所疑问,当下就准备过去,见他还在发愣,就微微俯身牵了他的一只手,开始朝祈天灯飞起的方向走,
“想写什么愿?”
燃灯许愿这种事,一般都是自己写自己放,从来没有事先告诉别人的道理,可柳承午本就没那个意识,更不会驳了主人的询问,就真的认认真真想心愿,不自知地在周围灯光里柔和了视线,
“愿您...”
心中所愿根本不需多加思索,柳承午看着自己被主人扣住的手轻声道,
“只愿您诸事流顺,身体安康。”
柳承午在完全陌生的房间里醒来。
他警惕地环视周围, 有什么说不出的亮光透过一块几乎看不见却又似乎存在着的范围照进来,借着这微弱的照明,柳承午足以在适应后看清他所处的这个地方,等仔细打量了一遍之后得出的结论就是, 他得不出任何的结论。
不止是陌生能够形容, 柳承午完全不明白自己所处的是什么地方,与他认知相饽的东西比比皆是, 柳承午一瞬间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撞上了鬼神之说。
而最重要的是, 他的主人在哪。
柳承午心中紧张, 正准备从他之前躺着的地方下来,却听见外头有脚步声在靠近。
他将视线锁定过去,勉强能看出是木制品颜色的长方物体接在平整的墙体中间, 显得非常突兀, 柳承午悄无声息地下来,在暗处隐藏起自己的身体, 并准备着在来人进入的瞬间进行制服。
那应该是门,柳承午这样想的同时听见外头的声音停了下来, 接着装于木板上的一小节细长物体在完全没被触碰的情况下往下按动, 门被推开之后有人走进来, 在柳承午蓄势待发的当口“啪”地打开了门边上的机关。
瞬间就有不属于火芯的光源从头顶并未见过的物品中照出来,柳承午在眨眼就出现的亮堂里心里一惊, 但未知与恐惧不可能成为让他放弃攻击的原因, 柳承午之所以会在暴露身形的情况下仍呆站在原地,却是因为进来的那个人。
神色与气息都令他无比熟悉的,他的主人。
柳承午说不清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更加紧张, 而在这个什么都无法确定的地方里, 最先开口的是柳栐言。
柳承午看见主人对站在离门不远的他皱了皱眉, 几近无奈地冲他道,
“干嘛不穿鞋?”
柳承午茫然,下意识地跟着主人的视线往下看,他光着脚踩在地上,而下方则是并不特别冰凉的木板,柳栐言赶着他坐到床上,
“你是不希望病好了是吧?”
他什么时候...生病了?柳承午愈发无法应对,而在主人如此训斥的时候,身为暗卫的敏锐使得他捕捉到了一些不属于自己的,非常奇特的轻微反应,柳承午不明所以,迟疑地抬起头看了看,
“怎么了?”
听到主人的疑问后,那种反应再次出现了,似乎是一种无意识的动作,但又确实是他自己做的,柳承午心中疑惑,试探性地抬起手往那个方面摸了摸。
有什么毛绒绒的东西在。
这个认知让他整个人都僵住了,柳承午压下慌张仔细对其进行确认,发现那似乎是一对类似于狼的耳朵,
“主...主人.....”
柳承午紧张地手心冒汗,而他的主人却对这异样视而不见似得,只在他发颤的声音里困惑地靠近了一些,柳承午不知所措,
“...主人...耳朵......”
这是什么,难得的撒娇么?
柳栐言失笑,安抚地在上边揉了揉,从不同寻常的兽耳上边传来的细微酥痒惹的柳承午想缩起身子,而他的主人却镇静问到,
“耳朵怎么了?”
“可...这是动物.....怎么......”
难道生病了之后神智会犯迷糊么?柳栐言被他萌的不行,边解释边戏弄道,
“你是半兽啊,不止是耳朵,你还有尾巴呢。”
“!!”
柳承午猛地睁开眼睛。
他压制地大口喘气,仿佛刚从窒息里得到解脱。
睡在他边上的柳栐言受到扰动后换了个睡姿,动作自然地把人压近了一些,平稳的心跳阵阵传递,令柳承午终于得以从噩梦的惊恐里慢慢挣扎出来。
但是...他梦到了什么?
柳承午心有余悸,在不惊扰主人的情况下轻手轻脚地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接着极轻地松了口气。
嗯,什么都没有。
但对于连梦都没做过几次的柳承午来说,刚才那些显然已经超出想象了,柳承午认真反省。
难道是因为下午他所喝下的,由主人结识的那位喜欢四处周游收集稀奇玩意的淮少爷所带来的,号称非常少有的,对身体有益的酒的缘故?
可他的主人明明检查过酒的成分,确定没问题了之后才和他一人一杯的喝下去的?
柳承午想起这点时突然心悸,忙凝神探听起主人的气息来,在确认只有自己受到影响之后才重新放下心。
果然还是太危险了,柳承午想。
看来对那位送来的东西,以后还是尽量别让主人经手的好。
他郑重地决定到。
作者有话说:
如果有看不懂的孩子,那你大概是没看择犬呢?ヽ(゚∀゚)ノ
第48章
先不管找他过去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但若真的是位大人物,说不定能求得对方一时新奇,拿自己的命换钱给林满治病。
他在失去父母的那天重新建立下求生的基石,不顾林满自身意愿如何, 擅自将她视作了坚持下去的动力, 只要林满能活着,便什么都可以不管。
只要林满能够活着。
林江深呼吸, 他随来人走了不算长的小半条街, 本以为会进到某个府邸或酒楼, 结果却是在一家街边角上的糖水摊前停了下来。
也许是现在时间不对,这家小店的生意显得很是冷清,只有唯一的一名客人坐在摊边慢条斯理地舀糖汁喝, 翻炒过一遍的芝麻碎儿在面上浮了一层, 合在糖水中的卖相看起来十分香。可那客人身上穿的衣物却是布料细致极易染脏的偏白料子,坐在因沉了年岁而色泽变深的桌椅中间就极为不搭, 总让人担心会在碰触时弄脏了衣料,而坐着的反倒并不在意, 只专注于碗中的糖食。
林江眼睁睁看着领他过来的人走到其跟前站定, 低头喊了一声主人, 林江有些意外,哪怕在停下的时候就有所猜测, 可这位看起来气质温和, 与想象中的高高在上实在有些出入,他在对方放下勺看过来的时候也跟着小心地摸到桌边上,结果得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坐。
一张小方桌四面边, 林江无法因为对方看似随意就以为是真的好糊弄, 只得犹豫着在对面的位置慢腾腾坐下去, 与他正对的人对此满意似地笑笑,接着转头去看那名仍站着其身侧的男子,却是不急不缓地朝他念了两个字。
短短两字先扬后顿,念起来很顺,着了颜色全然相反的玄黑的男子闻言静立片刻,最终顺从地在他们中间的位置坐了下来。
那应当是他的名字,林江想,本该是仆从身份的人在坐下后垂着眼,沉木似得安静,却并没有太过不自在,倒像是正在或已经习惯了这样,林江腿并腿膝盖挨膝盖地坐着,在座上的三个人里显得最为别扭。他虽做好了决定,却苦于不知要怎么开口才能不惹得烦厌,只能拧着眉苦苦思索,结果倒被店家利索端了两碗糖汁过来的动作分了注意。
从他们来之后并没有人示意过要点食,是以只可能是那位等在这的先生事先多点了他们的份,林江茫然地看了看勺尖,忽听得边上传了几声不清晰的耳语,等他再抬头时,那名黑衣男子已经被轻易劝服,只谨慎地在另一人的温和注视下小勺小勺地舀糖水喝。
林江大多时候只在街上看到过随身跟在富家公子哥后边的侍从,而像眼前这样的情景便是实实在在的第一次见,他一时觉得奇怪,但又想不出是什么地方奇怪,只好干瞪着发愣,先前看着人吃东西的那位察觉到视线后瞧过来,却是先朝想要跟着停下的男子安抚似得拍了拍,等对方迟疑了一会继续饮尝那一小碗甜食后,才语调平和地朝林江道,
“你家里可有病人?”
提问的人说的轻描淡写,可这突兀的一问直逼内里伤处,林江毫无防备,蓦地就从后背窜了一阵战栗下去,他惊惧而警惕地睁大眼睛,倒让发问者反应过来地进一步问到,
“方才见你...从医馆里出来,可是家里有人需要医治?”
林江竭力戒备,那位的神色便温悯起来,仿佛长兄遇见遭受苦楚的幼弟,他朝林江露了个极浅的笑,里头的柔软如春雨无声润物,容不得人违心推拒,林江听得那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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