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这里,墨子云就焦灼不已。
他提起笔,借着明明灭灭的烛火,在白纸上写了一遍又一遍的《上邪》,脚下堆满了有些凌乱的纸张,上面一字一句地描摹着上邪,描摹着他所有的思念。
这时,一阵秋风裹挟着寒气侵袭而来,烛火灭了,朦胧的月光穿过窗棂,落在墨子云僵住的笔尖上。
墨子云微微抬眸,一道歪歪扭扭的剪影在墙上蜿蜒,看上去有些渗人。
“敢问阁下前来陋室所为何事?”墨子云轻轻放下手里的笔,抿了抿嘴,平静地盯着墙上不成形的剪影。
“星君果然聪慧。”一道陌生而清朗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阁下是?”
“算是喜欢下棋的神罢。”
墨子云猛地睁眼,随后蹙起眉头,不对,应该不是他,也不应该是他。
“敢问星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否为愚蠢?”
墨子云顿了一下,失声笑了一下,反问道:“何为不可为?何为可为?”
“星君明知,尔等相爱,不得善终,何苦来哉?”
“……”墨子云僵住了,半晌之后,浅浅笑了笑,道,“以前少司命跟我讲过这一卦,那时我终日惶惶不安,可是,后来我想,所有生命的最终归宿,都是死亡罢,只不过有些人早一些遇见死亡,有些人晚一些遇见死亡,都是迟早的事,既然迟早都是死亡,消失,那倒不如趁还活着,爱人还在,痛痛快快地相爱罢。”
“即使明知道改变不了结局,尔等依旧孤注一掷吗?”
“那不然呢?”墨子云哂笑了一下,“未来变数那么多,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变故?想那么远作甚?活在当下,不好吗?”
“星君果然器欲难量,那敢问星君,努力在既定的命运之下,是否徒劳?”
墨子云抬眸望着在墙上蜿蜒的剪影,抿了抿嘴,淡淡地应道:“不问结果,只管拼尽全力就好,我始终相信,我所努力的每一步,都不会是毫无意义的,它一定在某些地方,或多或少地影响了既定的归宿。”
“……”对方沉默了半晌,而后带着些许欣慰的语气,“但愿,如你所愿……”
门口一声“碰”,硬是惊醒了墨子云。
墨子云这才发现,方才自己入梦了,右手还执着笔,笔尖上的水墨甚至未干,明灭的烛火在墙上描摹着他的影子,有些孤单,些许牵挂。
墨子云还没来得及回想昨晚入梦的神明是哪一位时,门被悄悄地推开了,对方与墨子云面面相觑了半晌。
“皇上,夜深露重,你不好好呆在自己的寝宫,三更半夜来我处,所为何事?”墨子云一见对方就觉得头疼。
源邵天却是提着一小壶清酒,干脆大大方方地推开门,无视守门的小兵,干咳了几声,试图掩饰那张俊脸上的尴尬,径直坐在墨子云跟前,低声道:“听说你最近一直很难入睡,我找太医调了一壶药酒,特地给你带来试试看。”
说着,将小壶放上去,一眼却瞥见了墨子云桌上的诗句,忍不住蹙起眉头:“上邪?”
“嗯。”墨子云头也不抬,低低应了一声,便卷起桌上的纸张,却冷不丁被源邵天一把擒住手腕,墨子云有些疲倦地抬眸,正视着源邵天审视的眼神,道,“无论你问我几百遍还是几千遍,我的回答依旧如故,我心里有人,皇上。”
“就,就非他不可吗?”源邵天脸色一沉,咬牙切齿,愤愤不甘。
“那你呢?非我不可吗?”墨子云平静地望着源邵天。
“但是,他不是消失了吗?”源邵天有些烦躁地甩开墨子云的手腕,扭过头,胸口里堵着厚重的气。
“那你呢?如果我消失了,你是否就可以放下我?”
“墨子云,你休想!”源邵天猛地转回头,怒瞪着墨子云,一掌狠狠拍在桌面上,装着药酒的小壶,微微颤抖了一下,“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
“你敢,我知道你敢,要不,为何我会留下来。”墨子云捏了捏眉宇,有些乏地打断了他,“酒放下,我会喝,皇上还请早点休息吧,明日我想去看看十三,那孩子到现在都还在为四皇子守灵。”
“子云,我对你始终如一,为何你就是不能看看我?我哪里比不上他?”源邵天抿了抿乌青的嘴唇,放软了姿态,一双深邃的琥珀色眸底里,满满都是祈求。
“爱而不得,才是人生常态,皇上,即使是天子也不能免俗。”墨子云淡淡地望着源邵天,却用力扯开了源邵天的手。
“如果我非要立你为后呢?”源邵天咬牙切齿地瞪着墨子云。
“你大可试一试,这一次,你会再也见不到我!”墨子云冷冷地望着他,夜色在他的眸底铺满了冷漠。
“碰!”的一声,源邵天一掌拍在桌面上,腾地站了起来,怒视着墨子云。
墨子云悠然地卷起桌面上的纸张,轻声道:“赵相前些天送来了一些女子画像,总得挑一个吧,大源源远流长,应当是不能绝后,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退位让贤也是可以的!”
“……”源邵天死死盯着墨子云,对方越是气定神闲的模样,他越是恼火,扬起的手,在半空硬生生地收了回去,而后甩过身子,扭头就摔门而出。
守在门口的小兵,心惊胆战地想要将门拉好,却听到“碰”的声音,门再次裂开了。
墨子云扶额叹气。
得尽快让皇上转移对自己的感情。
得尽快辅佐他完成大一统的任务才是正道。
完成这些事情,他便可以心安理得、无所顾忌去找他的狐狸了。
源邵誉当真是肉眼可见的憔悴与颓丧,明明才是及冠的年纪,竟然一夜之间满头白发。
墨子云望着他守着水晶棺打坐的背影,觉得有些萧索与空寂。
向营半跪在地上,微微垂头,没有言语。
“北山有矿,但是蛮子一直盘踞那一块,如果能归为大源所有,百姓或许可以减税三至五年,不仅充盈国库,还可造福百姓。”墨子云盯着源邵誉,不动声色地说着。
但是源邵誉依旧背对着他,盍眼打坐,仿佛什么也听不进去。
向营微微抬头看了看源邵誉,微微叹了口气,又望向墨子云。
“安王爷武艺精湛,智勇双全,又是皇上唯一信赖的兄弟,北蛮这一战非安王爷出马不可。”墨子云再次游说道。
“主子,咱们去一趟北蛮吧。”向营也趁势劝道。
源邵誉依然无动于衷。
墨子云左右看了一下,缓缓地踱步到源邵誉跟前,半跪了下来,盯着少年仿佛凝固的容颜,轻声道:“十三,我听说北山曾有龙的踪迹,你要去碰碰运气吗?”
源邵誉猛地睁眼,死死盯着眼前的墨子云,挂在心口的那片黑色鳞片,有些滚烫。
“自古以来,龙喜欢宝物,北山那么多矿石,说不定还真有龙在那里守着,要去看看吗?”墨子云静静地望着源邵誉眸底的死灰开始复燃,他扬起了嘴角,“咱们阿四那么可爱,你一定能够一眼认出他来。”
源邵誉猛地伸手揪住了墨子云的前襟,满是红血丝的灰瞳里,仿佛燃起一股火苗。
“……他,他愿意见我吗?”带着些许不安,疲倦的少年声音都是沙哑的。
“会的。”墨子云微微眨了眨眼,有些心疼地揉了揉源邵誉凌乱的白发,这孩子好歹也是他带大,没想到心思藏得最深的反而是这孩子。
“去见一见你皇兄,他很心疼你。”
“那阿文呢?他会心疼我吗?”源邵誉盯着墨子云,却是红了双眸,“他知道我痛不欲生么?”
“……”墨子云张手把人抱进了怀里,轻声道,“生离死别,在人世间乃是常态,十三无须自责。”
“那时,我应该跟他一起走的。”源邵誉发白的唇有些颤抖,红透的双眸里,荡着死气沉沉,“可是,他留了一片鳞给我,让我活下来,我从不曾违背过与他的诺言。”
“嗯,十三遵守了与他的约定,如果在北山遇到他,你可以跟他如是说道。”墨子云轻轻拍了拍源邵誉的肩膀。
源邵誉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所有的委屈给哽住了,他垂下眼眸,试图掩住所有的悲恸。
偌大的宫殿里,只有源氏两兄弟。
源邵誉身披盔甲,平静地望着源邵天。
源邵天脸色有些凝重,他忍不住说道:“北蛮难攻,墨子云是要你去送死吗?”
“我现在跟死也无甚区别。”源邵誉失声笑了一下,坦然地说道,“皇兄勿念,事成我自会回来,如果不测,请皇兄将我与他葬在一起!”
“放肆!”源邵天有些烦躁地站了起来,狠狠地摔手里的酒杯,“我允许你赴死吗?”
“皇兄,子云说的对,北山的矿太诱人了,整座朝廷只有我不会被蛊惑。”
“你就不能活着回来吗?”源邵天愠怒地走下来,抬手就拍了拍源邵誉的脑袋,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源邵誉红了双眼,抬眸望着源邵天,不语。
“是皇兄粗心了,没发现你对阿四的感情,早知道如此,直接按头让你们成亲了。”源邵天别过头,微微吐了口气,满是遗憾。
“皇兄,你是皇上,这种事谁都可以做,唯独你不能。”源邵誉无奈地笑了笑。
“我以前以为,只要当上皇上,这世间所有的规则我都可以重写,但是偏偏,人心不能。”源邵天回头看着源邵誉失声笑了一下。
“所以,皇兄,你也放过自己罢。”源邵誉抬手轻轻拥抱了一下源邵天,“子云或许并不是你的归宿,当年你差点失去了他,废了自己,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他愿意放下成见留在你身边,这样就足够了。”
源邵天抿着乌青的嘴唇,眸底尽是不甘心。
“皇兄,有时候放手,不是不爱,而是太爱了呀!”源邵誉松开源邵天,笑得有些悲伤。
他甩了甩披风,半跪在地上,恭敬地朝源邵天作揖:“祈愿我大源,源远流长。”
“十三!!”
这是第一次,源邵天发现那个瘦弱的孩子,终于长大了。
原来,很多时候,人并非慢慢长大的,而是一夜之间,彷如判若两人。
源邵誉御马前行北山的时候,源邵天伫立在瞭望台许久,曾相依为命的人呐,为何越往前走,就越是走散了呢?
偌大的江山,原以为有了可以分享的人,可是终究最后只剩了自己。
源邵天轻声喊道:“墨子云。”
“臣在,皇上!”原本目送源邵誉离去的墨子云,听到呼唤,微微回头,低声应了一句。
“我真的,不能爱你吗?”源邵天微微侧过身子,高台的风拂过那张青白的脸上带着隐隐的渴望,平时如鹰般锐利的瞳孔里,此刻温柔如落日的余晖,而沉重的头冠上,垂下来的流苏,一晃一晃,试图掩住皇上眸底的深情与无奈。
墨子云静静地望着此刻的源邵天半晌,不语。
耳边的秋风萧萧,有些喧嚣。
“比起爱你,我恐怕,更害怕失去你……”源邵天失声笑了起来,眸底里尽是水韵,他用力地仰起头,试图掩住即将喷薄而出的情绪。
墨子云抿了抿嘴,低了低头,恭敬地作揖道:“皇上乃天选之子,应当以江山为重,以百姓为担!”
“天子不能有所爱吗?”
源邵天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疲倦,垂下的鬓发中,夹带着几缕白色的发丝,望向墨子云的眼神里,尽是空荡荡的。
“皇上……”墨子云欲要说什么,却被源邵天打断了,“子云,替我选一个皇后吧,如你所愿!”
墨子云怔住了,抬眸之际,源邵天早已擦身而过,凌厉的下颚线,带着一抹决绝。
他终于松了口气。
此刻秋意甚浓,过几日团圆日,正是喜结良缘的好时机。
皇宫张灯结彩,宫女太监忙得不亦乐乎,几乎每一个角落都要挂上红色的喜字。
赵相尤为高兴,天微微亮就跑了几趟司仪宫,再三询问礼仪之事,司仪官都不耐烦,直接把人给轰出去。
赵相只好拎着喜酒跑去找墨王爷,但是却被侍卫阻拦。
“王爷一大早被传唤至承阳宫觐见皇上了。”
赵相微微怔了半晌,手里的喜酒顿时觉得不甜了。
皇上与墨王爷的事,谁又能说得淸呢。
哪怕是未来皇后,估摸在墨王爷跟前也得矮上一截罢。
毕竟是墨王爷亲自挑的皇后。
要不是墨王爷为人正直,恐怕这大源早就玩完了。
“皇上要成亲了,墨王爷有何不可之处吗?”赵相小心翼翼地问了问墨王府的管家。
“没,王爷可开心了,”管家慈祥地笑着,似乎想到什么,“啊,对了,昨夜皇上命人给王爷剪了一套红衣,让王爷在今日穿上,但是王爷不太愿意,带着红衣去找皇上了。”
赵相顿住了,沉默了好一会,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自语:“先皇遗留的这些孩子,当真是没一个像他,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说好吧,一个两个重情重义。
说不好吧,一个两个都太重情重义。
承阳宫。
门外司仪小官颇有些着急地呼唤:“陛下,王爷,吉时快到了,皇后已经在祭台等候许久。”
“……”墨子云沉着脸瞪着还站在书桌前练字的源邵天,低声道:“你换不换?”
源邵天头也不抬地回道:“你把红衣穿上,我就换上喜服。”
“今日是你跟皇后的结亲之仪,你让我换上红衣,是想让我成为大源的笑柄吗?”墨子云气结,“都已经是皇上了,能不能别那么任性?!”
“我从来只在你面前任性,墨子云。”源邵天微微抬眸,眸底波澜不惊。
“……小天,”墨子云叹了口气,连忙喊他的小名,“算我求你了,快把喜服换上,别丢了皇族的颜面!”
“你帮我换吧,墨子云。”源邵天静静望着墨子云,放下手里的笔,张开双手。
墨子云无奈地走上去,取下挂在屏风的喜服,有些粗鲁而快速地套在源邵天笔直而宽厚的身上。
“皇后好看吗?”源邵天微微低头,望着近在咫尺的墨子云,嗅着他身上独特的墨香,轻声问道。
“嗯,大气端庄,心胸宽广,是个皇后的好人选,将来可会助你一臂之力。”墨子云扯下一侧的腰带给源邵天系上。
“那,她长得像你么?”
墨子云微微顿住,不吭声。
“她爱我吗?”
“皇上,皇后自然是心悦于你的!”墨子云用力一扯,把腰带系好,随手把流苏挂在源邵天的腰际上。
“可是,我不爱她,怎么办?”源邵天垂下手,用力握住了墨子云的手腕,往前一步,直接将墨子云倾压在屏风上,灰色的双眸死死盯着墨子云,高耸的鼻尖早已触碰到墨子云的鼻梁。
“源邵天!!”墨子云低呼了一声,气急败坏地抬手撑住源邵天的胸膛,别过头。
源邵天失声笑了一下,低头在墨子云的嘴角边啄了一口,便松开了墨子云,转身就往门口走去。
墨子云恼羞成怒地瞪着源邵天的后脑勺,方才被吓得不轻。
“子云,留在我身边罢,你要我娶谁,都可以。”源邵天走在门口,准备拉开门时,停住了,微微侧过头,轻声呢喃了一声,便拉开了厚重的木门。
清晨的第一束光打在天子的身上,可是,天子却只觉得,遍身尽是寒意。
墨子云终于松了口气,欲要离去,宽大的衣袍恰好碰到主桌上露出一角的纸张,他回头瞥了一眼,微微怔住了。
上面写了一首《上邪》,落款处却写了他与源邵天的名字。
墨子云有些烦躁。
他背负了多余的感情。
还是一个天之骄子的感情。
司命在书写这些人的命运时,究竟在想什么呢?
墨子云叹了口气,整理着装,准备出门跟诸位大臣一起见证皇上的结亲祭祖时,却被赶过来的赵相撞上了,赵相上下端详了一下墨子云一身朴素的青色官服,松了口气。
幸好墨王爷识大体,没跟皇上一起疯。
他正要上前招呼时,墨子云却在脸色凝重地跟几个带刀侍卫低语,随后对方匆匆忙忙地跑开了。
“墨王爷,时辰快到了,咱快去高台吧。”赵相拎着酒壶快步走了上来。
墨子云瞥了一眼赵相,这位当初坚定不移地要皇上流放墨子云的两朝宰相,此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过来套近乎。
“皇上迎亲是大源的大事,切勿喝太多,误事。”墨子云扫了一眼赵相手里的酒壶,一边往前走一边低声道。
“哎,难得皇上立后,本相实在太欢喜了,真是多亏了墨王爷。”赵相抬手欲要揽住墨子云的肩膀,却被墨子云不动声色后退拒绝了,他老脸一红,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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