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东奔西跑忙得想死,但心里面真正收获的成就感却入不敷出。
“唉!”厉探长起身时用力吁一口气,接着嘴里一甜。
霍振庭给他塞了颗糖球:“哈尼辛苦了,哈尼先吃饭,庭庭给哈呢捏肩膀好不好?”
厉海吃惊,满脸不可思议:“哇……庭庭你没事吧?饿迷糊换脾气啦?居然这么乖。”
霍振庭笑容可掬眼神坚定,满脸写着「使命感」三个字。
“大哥说,小范哥哥不在,庭庭要负起责任,好好照顾哈尼。”
厉海情不自禁显出笑意,心情似乎又好了点。
让傻媳妇儿揉着后脖梗就茶水囫囵啃俩大肉包,然后拿上汤米的档案盒,开一间审讯室跟汤米格雷的父母谈话。
格雷夫妇五十多岁,汤米是他们最小的孩子。
通常家里的老来子都受宠,可惜汤米出生就是个智障,如今又横死异乡,他父母的心情,外人实在难以体会。
但厉海能体会到他俩在遭受丧子之痛的打击之后,精神状态好像也不大正常了。
从厉海刚刚干咽大肉包的时候开始,二人就在外面高声控诉厉海玩忽职守,查案不认真,没有对汤米案尽心尽责,还扬言要去大使馆投诉厉海和整个西浦区警局。
跟他们一起来巡捕房的人,除了华人翻译,还有一位从英吉利来的大胡子律师。
年长律师一直低声劝和格雷夫妇保持冷静,虽然没丁点效果,但厉海觉得这人不错。
所以进审讯室后并没有过度关注格雷夫妇言辞态度,而是单刀直入给大胡子律师介绍汤米案调查进展。
厉探长把最新的证人、证词,与鉴证科实验报告列出来,告诉对方:“目前来看,莱恩和杰克都有作案动机,完全有可能是二人合谋杀害汤米格雷。
但这里还缺两份莱恩和杰克本人的审讯供辞,如果不能让他们亲口认罪,仍然没办法判定谁是主犯谁是从犯。”
大胡子律师看不懂中文笔录,但听厉海挨排讲解时,眉毛高高扬起,表情渐显惊喜,并对格雷夫妇说:“厉海探长提出的新证供,很大机会可以让莱恩和杰克共同承担谋杀罪名。”
格雷夫妇听罢终于对厉海缓和态度含泪道谢,而格雷太太大概因为太过激动,竟然一不小心把大实话吐露出来:“如果那两个浑蛋不能定罪,我们一定会把你们警察局告上法庭。”
厉海苦笑:“我们真的已经尽力了,就算你们对调查结果仍然不满意,我们也没别的办法。”
大胡子律师摇头:“你误会了,格雷太太不是那个意思。我们只是需要尝试多为汤米争取一次重新调查的机会。”
“哦,呵呵。”厉海敷衍微笑。
他听懂对方话中含义:如果目前侦查结果仍不能给嫌犯定罪,格雷夫妇会以厉海玩忽职守,或者伪造证据等莫需有的罪名把他告上法庭。
这样就能换人重新调查汤米被杀。
厉海不知道这种事在英本土会不会发生,但现下毫不怀疑,在沪城英美租界里,十之八九是行得通的。
到时候他和他哥厉江大抵都要背黑锅。
——所以看吧,你忙得要死要活想要为被害人伸冤,可是未必因此被他人感谢,也未必令自身获得成就感,搞不好天上还会掉下口黑锅给你背。
厉海越想越心烦,连嗓子眼都觉堵的慌,面无表情整理出一叠文件交给大胡子律师:“这是我同事之前誊抄的证供副本,你们可以拿回去翻成英文,方便开庭时使用。”
说完脸色疲惫站起身:“汤米案后天开庭,祝你们一切顺利。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来找我,包括起诉我。”
大胡子律师讪笑摇头:“我想应该不需要了。”
厉海眼神沮丧,轻扯嘴角:“无所谓。各位今天还有别的事情吗?”在得到众人否定答复后,径直推门离开审讯房。
霍振庭背倚墙壁乖乖守在门外,看见厉海立刻上前挽起他胳膊:“哈尼,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厉海抬手看腕表:“快八点了哦……去鉴证科看看刚才卓大夫找我们啥事。”
【作话】
霍庭庭大概约等于警犬队里那条在编萨摩耶
第139章 贴心小棉袄
法医不是医生,但因为职务名称里有个“医”字,私下偶尔被年轻同事开玩笑叫“大夫”。
他们虽然不给活人治病,但能给死人断症,从这个角度来说,叫“大夫”也不算特别离谱。
厉海不确定自己耽搁这么久,卓大夫会不会已经下班走人;当然如果卓大夫下班,他就可以明正言顺回家了。
可惜人家没给他这个“明正言顺”的机会,或者说是他哥厉局长不给机会。
厉海和霍振庭离开审讯室,沿走廊去往大楼另一侧的鉴证科,路过警务大厅时看见厉江和两位副局长,以及三位大探长,还有那个东瀛来的审讯专家,又回到楼下了。
他们在墙上挂一张本地辖区地图,用毛笔沾墨汁,在地图上勾写计号。
外勤警员人人手里捧个小本子,一个挨一个汇报近日为劳埃德古董案地毯式排查贼脏的情况。
文职则全部闷头奋笔疾书,做会议记录。
外勤们把所有可疑的人跟车辆全部拎出来,事无巨细说一遍,边汇报边跟上司讨论分析,可想而知进展快不起来,不晓得今晚会不会通宵达旦开会。
厉海下意识放慢脚步往大厅方向多瞥两眼。
这时格雷夫妇和大胡子律师跟上来,洋律师到厉海身旁停下脚步,脸上显出几分赞许,轻声褒奖:“Good job. ”
话是好话,但用上级对下级表扬似的语气讲出来,并不招人待见。
厉海心中厌烦但还是朝对方笑了笑,用闲聊语气扭头询问:“您在您的国家租过房吗?”
洋律师微笑点头:“是的,当然,伦敦的房价可不是人人都买得起,我年轻时很多年都在租房居住。”
厉海叹气,仍用闲谈语气跟他调侃:“我家有几栋房在出租,每次房子里闹老鼠,房客就心急火燎打电话给我们‘报警’,可我家那几位房客态度差又没礼貌,可真是麻烦;等将来我当家,一准把房子全都收回来。”
洋律师哈哈窘笑:“做房东也有辛苦的时候哈,你可以提高租金,然后请专业灭鼠队去解决问题。”
厉探长扬眉嗤笑:“有道理呵。”
转而侧身询问后面的格雷夫妇:“你们有去汤米之前住的地方看看吗?”
雷格先生摇头:“那里是个令人伤心的地方。”
厉海无声叹息:“去看看吧,方便的话请一位神父一起去,在那里为他祷告,和他说说话,他会感知到。”
他对玄学领域的事情所知有限,仅凭个人朴素善意请格雷夫妇去和儿子的亡魂道别,如果汤米的亡魂仍未消散,应该会希望见到家人。
“我们考虑一下。”格雷先生模棱两可扯了下嘴角,上前一步主动跟厉海握手:“谢谢你,为汤米和我们所做的一切。”
洋老头总算拿出几分对沪城警官该有的尊敬,客气对待起早贪黑跑断腿的厉探长。
厉海和对方真正握手道别后,带霍振庭快步经过警务大厅,直奔鉴证科。
大胡子律师这时才反应过来,刚刚厉海讲租房,是在揶揄他们这些洋人在租界过于傲慢,像没素质却自以为是的租客一样招人烦。
英裔洋律师当然不认同厉探长如此类比,但这时厉海已经带霍振庭走进大厅对面另一条走廊,拐个弯很快不见人影。
他不可能追过去再跟人家理论,最终不过轻撇嘴角表达不屑,悻悻然和自己雇主一起离开巡捕房。
厉海进鉴证科,从解剖室敲到痕检室,最后在普通办公室见到已经换回日常便服的法医卓磊。
“咦?卓大夫要下班啦?”厉探长下意识把手伸进衣兜摸车钥匙,并提议:“一起走呗?”
卓法医撇嘴:“早着呢。外头那些全没走,我可不好意思当逃兵。”
“啧,正常下个班怎么就成逃兵了?”厉探长皱眉反驳,但自己也不想当那个独自下班的“出头鸟。”
拽霍振庭慢悠悠晃到长条沙发处落坐,把卓大夫往傍边挤了挤。
对方顺势起身给他俩倒茶水,并从自己抽屉里拿出一包盐焗葵花子与二人分享:“来吧,闲着也是闲着,讲讲你们在屠宰场有啥奇遇?”
厉海抓一把瓜子放霍振庭手心,对法医同事嘁笑:“能有啥奇遇……里头那个味儿哟!好险把我隔夜饭熏出来。”
卓磊哈哈大笑:“那个厂子挺大吧?”
厉海点头,刚要说话就被霍振庭塞进嘴里一颗瓜子仁。
俩人不经意对上眼神,小傻子笑得甜丝丝,厉探长目光温柔,惹得卓大夫连声咂舌调侃:“哎哟哟,贴心小棉袄的嘞!”
厉海脸上一热,竟然有点儿难为情。
霍振庭嗑瓜子,自己吃一颗,送给厉海一颗,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卓法医百无聊赖的也抓一把瓜子在手里,和霍振庭一起将小零食嗑的咔咔作响。
厉海抱臂微微欠身,边嚼瓜子仁边抱怨屠宰场规模:“那可老大嘞,五百多职工,光负责放血掏下水的就有一百多人,我是不晓得要怎样排查。
不过庭庭说那个女的叫‘一粒香’,左眼下方有颗黑痣。”
“一粒香?”年轻法医困惑嘀咕:“他咋知道的?”
厉海:“你别管他咋知道的,就说她左眼下面有没有痣?”
卓磊:“我不知道。有也挖没了好伐?你下午在公园里不是看了一眼么?”
厉海撇嘴:“我当时没看仔细,怪吓人的。”
卓法医瞥眼瞧向霍振庭:“他真有阴阳眼呀?”
霍振庭反问:“啥叫阴阳眼?”
厉海拍他大腿:“啥也不是,你专心吃瓜子。”
“哦。”霍振庭乖乖听话,又把一颗瓜子仁塞他哈尼嘴里。
厉海含糊其辞对同事解释:“反正有时候能看见点儿东西,他自己也不太懂,你别细问,容易吓着他。”
卓磊了然点头:“你觉宰牲厂是第一案发现场?”
厉海扁嘴思索两秒:“那我可不确定,但这事儿肯定跟里边的人有关系,否则庭庭不会在那里看见她。”
“嗯,懂了。”卓法医轻吁口气:“反正时间多得是,我给你们讲讲我这边的发现?”
厉海痛快点头,但眼神略怂:“不用讲太详细哈,特别瘆人的环节,麻烦您技术性跳过,谢谢。”
第140章 差一点就破案了
年轻法医耸眉嘬唇思忖一番:“你这要求可真是……跳过瘆人的环节,我都不晓得从哪块儿你给你说起哎。”
厉海端起水杯嗔怪:“不会全是瘆人的环节吧?”
“……”
卓法医无言以对,隔半天才一脸嫌弃开口:“我尽量给你说委婉点。”
“首先……后脑勺枕骨处有击打伤,有伤口,但不致命,当时顶多就是给敲晕了。
最终造成心脏停跳的原因是窒息。
脖颈处一条勒痕,符合吊颈条件。
但奇怪的是,从颈部斑痕来看,她是咽气之后才被人吊起来的。”
“不奇怪。”厉海理所当然摇头:“一点都不起怪,他们屠宰厂处理肉材的‘水房’里没案板,需要把人……倒不全是人哈。
反正就是那个……得吊起来挂勾子上开膛摘下水。”
卓法医瞠目结舌,皱眉呸掉一片瓜子皮:“刚不是说,瘆人的环节,技术性省略么?”
厉海扭头观察霍振庭,看他没啥特别反应,又支胳膊肘碰碰对方:“达令,下午咱俩去那个厂子,你怕不怕?”
霍振庭从自己齿间捏出一颗新嗑的瓜子仁塞他嘴里:“怕,太臭了,都给哈尼熏吐了。”
厉海嘴角使劲往下弯了弯:“确实臭。”
年轻法医的嘴角也使劲往下弯了弯:“你俩可真会腻歪,我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霍振庭智力水平有限,而且因为从前很多年被关在家里没什么见识,所以遇见陌生词汇往往会自行忽略;不仅他自己看见的东西很难描述清楚,别人描述的画面他也无法产生联想。
就像三五岁的小孩子,在外头受了委屈想告状,回到家里却讲不清楚。
旁边两位讨论“吊颈”、“开膛”、“摘内脏”,把彼此恶心得呲牙咧嘴。
霍振庭低头嗑瓜子、仰脸饮暖茶,俯仰由心、自在于行,因为脑子里没画面,心里清静得很。
厉探长放宽心,继续追问法医同事:“还有啥发现?”
卓大夫:“像有深仇大恨,全身十三处创口,剖腹那条最整齐。
按你推测,凶手如果是宰牲厂工人,那一刀是为了掏内脏,的确够专业。
其他地方,每一处都割得乱七八糟,除了泄愤实在想不出其他解释。”
“啧,万一凶手是个神精病呢?”厉探长又开始漫天浑猜。
卓大夫哈哈窘笑:“你是探长你说了算。
第二个让我觉得很困惑的问题是,她下面提取到少量精斑,说明生前和男人刚干过那事;同时指甲很干净,四肢关节没有挣扎反抗留下的挫伤痕迹,说明她是在自愿情况下和对方干那事。”
厉海想当然往下接话:“凶手是她男朋友或者老公。”
“总之就是关系很亲密嘛!”卓法医点头附和:“俗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人都弄死了还非要来一遍凌迟,那肯定很大仇对伐?
可如果有深仇大恨,咋还能搞到一起去呢?”
厉海思考不到三秒,猛地一拍大腿:“我懂了!她是拆白党。”
“啊?……为啥?你怎么想到的?”卓法医满脸不可思议。
厉海浅抿茶水,深吸一口气,神情笃定给同事分析:“首先你想想沪城什么样的女人爱给自己起艺名?”
卓大夫迟疑开口:“舞女?”
厉探长扬眉点头:“除了明星,就是那些欢场女子。况且难道你不觉得‘一粒香’、‘小茉莉’、‘小水桃’、‘一枝梅’,听花名就很像住同个楼子里的姐妹?”
年轻法医顿觉自己被醍醐灌顶,瞠目惊呼:“海哥有见识啊!以前没少逛吧?”
厉探长羞涩摆手,讪笑自谦:“哪里哪里,道听途说而已。”
卓磊的年纪其实比厉海稍大一点,但此刻拿出看前辈的尊崇眼神打量对方:“哎呀,我跟海哥相识恨晚呐,现如今结了婚,家中那头河东狮管得严,唉……晚矣,晚矣!”
厉探长嘿嘿一乐,神态慷慨:“怕什么?茶楼听段故事能花几个钱,回头我请你。”
“听书啊?”年轻法医撇嘴嫌弃:“那算了,我习惯拿收音机听,听腻了还能换台呢。”
厉海也撇撇嘴,但没出言反驳同事。
厉家家教严格,别说逛妓楼子,就连沪城遍地开花的歌舞厅,厉二爷都没进过。
卓法医脸上嫌弃,脑子却不由自主顺厉海思路转了转,很快点头称赞对方:“厉探长,我觉你天生就是查案子的料,你脑子可太快了。
这可是无头案呐!才一个下午的工夫,凶手和被害人的身份全被你圈出来了。
可以说案子到此已经破了百分之八十,你简直是个天才。”
“哇!庭庭的哈尼是天才!”霍振庭满眼崇拜追问卓法医:“天才是不是好厉害的?”
卓法医点头:“是啊,你哈尼太厉害了!眼看又能破大案。”
他话音未落,老关探长推开了办公室的房门,表情惊讶:“这么快就破案啦?”
厉害正被俩外行夸得云里雾里,看见真正侦察界前辈立即脸红起身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刚有点想法,正闲聊呢。”
卓法医笑着站起来去给老关探长倒水:“您那边开完会啦?”
关探长:“没呢,我这边的汇报做完了而已,局长让我过来看看你们需不需要帮忙。”
关键是厉海和卓大夫都比较年轻,办案经验有限;厉江怕他俩尽走弯路闹笑话,遂请一位脾气好的前辈过来帮二人把关。
卓法医放下水杯又坐回原来位置,好整以暇给老探长把自己验尸结论和厉海的推理讲一遍。
并给出结论:“死者很可能是女拆白党,拿捏了凶手的什么把柄,勒索凶手,所以被对方杀害,并辱尸泄恨。”
关探长时而表情惊讶,时而点头表示认同,听完端起水杯思索:“一粒香,一粒香……我好像在哪见过。”
厉海诧异:“您消费过?”
卓法医小声感慨:“老当益壮啊。”
老关探长眉头逐渐拧出个川字,但并非因为后辈同事胡说八道生气。
他说:“啧,我想起来了。一粒香是我闺女订那本《新友月刊》里的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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