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皇帝停了一停,立刻点了李昭德的名字:
“李卿,你数日前上陈的那份议论长安仓储的条陈,朕已经细细看过,觉得很好。”
李昭德慌忙下拜谢恩,其余宰相随之一齐俯首,心中却不免微有诧异:李昭德的条陈众人已经看过,也对其中的建议颇为嘉许,却并不看好这条陈的效用——建议中毕竟牵涉着皇帝至亲,恐怕递上去也不会有什么回复,多半留中不发而已。
而今皇帝竟然骤而提起,倒真有些超乎预料。
——不过,皇帝以女主临位,性情机敏,绝非不知好歹的昏君,大概为了江山社稷起见,也会鉴纳一两条进言……
“既然都很好。”皇帝道:“那以朕的意思,就都采纳了吧!诸卿以为如何?”
李昭德猝不及防,猛然抬起头来,神色之中尽是惶惑:
——不是,怎么全都采纳了呢?
说实话,按照着历来上书进谏的规矩,为了打动皇帝施行政策,他的条陈中塞入了不少激切躁进的举措——譬如将长安圈地屯粮的豪强一律问罪,分地予有功兵士屯田之类;所谓取其上者得其中,得用危言耸听的举措震慑住皇帝,才好退让一步,达成其次的目的么。
所以,当皇帝毫无犹豫一口答应之时,李昭德登时给整不会了。
眼见他瞠目结舌,一时反应不过来。皇帝微笑着补了一句:
“朕记得,李卿曾在奏折说,希望朕问罪长安京郊霸占良田的豪强,以谢黎民百姓;他自己再自尽于长安城外,以谢被问罪的豪强。如此的拳拳忠心,朕亦不能不动容。”
李昭德:…………
好吧,自己的话堵在此处,他只能伏地谢恩,感激涕零了。其余宰相无奈对视一眼,也唯有叉手随声附和,表示一定尽忠而竭力,为圣人分忧。
——没有办法,宰相们将这份奏折给递了上来,本就有“臣附议”的态度。而今皇帝已经公开赞成,难道他们还能反悔不成?
……不过,真要按条陈中的法子清理长安的人口田地,必然会得罪大批豪强皇亲,重臣们即将遭遇的打击可想而知。考虑到将来山呼海啸一样的攻势,宰相们行礼后依次起身,脸上都有些愁苦。
皇帝覆手踱步,自金阶上俯视宰相们的表情,心中不由微微冷笑:所谓制衡疏导,帝王心术;现在武承嗣已经不堪大用,在新的制衡手段到位之前,总得给这些心怀叵测的大臣们找点事做。
当然,仅仅一个条陈还不够。眼见大臣们绞尽脑汁,尚且还在消化这惊人的消息。皇帝拍一拍手,身侧的宫人又捧来了几张雪白的绢帛。
“朕心忧民生之苦,因此夙夜思虑,仰观前贤的善政,也有了些小小的想法。”女皇淡淡道:“这是上官才人为朕草拟的诏书,诸卿若以为无碍,便画敕施行吧。”
几位宰相懵懵懂懂,展开绢帛后尚未看上一眼,便又听皇帝慢悠悠开口:
“……此外,天下大事千头万绪,朕忝居尊位,上膺天命,委实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诸位宰相受命辅政,更应匡正朕的过失,辅佐朕除弊扬善,才不负上天的期许。而今天下兴革之事甚多,朕的意思是,举凡军国大事,一切悬而不决的要务,都由宰相入宫禀报,每两日与朕议论一次。”
这一句话石破天惊,数位宰相更是齐刷刷抬起头来——以往常的规矩,宰相与皇帝议事也不过五六日一次而已,如今骤然改为两天一次,岂非将工作量翻了将近倍?
再说,什么又叫“兴革之事甚多”?皇帝要——要变法吗?
刹那间惊骇惶恐涌上心头,出于官僚保守的特性,几位重臣开口就想劝谏,来一套治大国如烹小鲜的理论先和一和稀泥;然而只仰头一看女皇的脸色,他们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这些人侍奉女皇已有多年,仅仅窥伺神色便能猜出至尊的心意——当皇帝露出这副表情时,就再也没有臣下置喙的余地了!
直到此时,后知后觉的大臣们才终于想起,皇帝多谋善断,固然是谋定而后动,但只要大计已定,立刻便是狂风骤雨快如闪电,真正是迅雷不及掩耳,不给寻常人丝毫反应的空间——要知道,当年废黜庐陵王这样的大事,女皇也不过只筹谋了数日而已。
而现在的皇帝,竟尔也露出这副“大计已定”的神色!
换言之,所谓“兴革天下”的决定已经不可更改,接下来便将是如轰雷如闪电,快到叫人乍舌的连环招数了。
……不过,与数年前废黜庐陵王那一锤定乾坤的突然袭击不同,如果真要变革天下大政,是必须要宰相紧密配合,严谨执行的。如果要在短时间内完成巨大的兴革,那个工作量和工作强度,恐怕——
几位宰相悄悄倒抽了一口凉气。
等等,方才皇帝不是还特意命人在政事堂搭建了休憩的住处与用膳的厨房么?原本还以为是天高地厚的恩典,但而今看来,这怕不是提前预备上了宿舍与工作餐,方便他们就地留宿,通宵达旦——
几位宰相倒抽了第二口凉气。
……吃你们武家一碗饭,怎么就这么难呐!
在几位老臣那复杂难言,怪异得犹如便秘的脸色之前,女皇露出了亲切的微笑:
“诸卿以为如何?”
老臣们面无表情,到底只能俯首:
“……陛下圣明。”
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以后,女皇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她曼声开口:
“昔日汉高帝礼贤下士,解衣而衣之,推食而食之,故能得天下贤士之死力。朕虽不肖,私下也仰慕先人的举止。诸位相公若要留宿政事堂,一应起居饮食的待遇,便按宫中的来预备吧。”
这是对手下宫人的吩咐。掌事的宦官俯首领命,站立阶下的宰相们也随之行礼谢恩,但心中却难免嘀咕。
显然,这是皇帝施恩笼络人心的手段。女皇起居奢华,宫中膳食无不精细绝伦,迥非平常可比。可相较于这难得一见的上方玉食,他们还是更愿意能在家里吃个夜宵。
可皇帝的要求能够拒绝么?
宰相们谢恩之后,站立在众人身后的凤阁舍人苏味道却突然出列,下拜俯首:
“陛下,臣才学浅薄,实在难荷重任。陛下的旨意关系甚重,臣若忝居台阁,只怕会壅塞贤才上进之路,更会误了陛下大治的决心。”
苏味道苏舍人向以模棱两可滑不溜丢闻名,生平最擅长的便是一招不粘锅绝技。而今眼见皇帝锐意革新,即将大刀阔斧整理朝政,登时便起了退缩之心——所谓一叶落而知秋风起,眼见革新中要掀起莫大的政潮,那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你们武家这碗饭,咱们老苏家实在吃不下去啦。还是先躲到地方当个小官,权且避一避吧……
皇帝稍稍抬眉,居高临下扫了宰相们一眼,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句:
“苏舍人的话也有理。罢了,朕要料理天下的事务,应对总须得人。朕看政事堂中的人手也着实不够,便暂且把狄仁杰韦安石调来吧,也算帮一把手。”
听到这话,匍匐在地的苏舍人登时浑身一抖——狄仁杰也便罢了,韦安石可是出了名的刚正耿介,对他这见风使舵的墙头草风范早有微词,真要此人在中枢用事,只怕自己得到海南琼州做刺史了!
见机极快的苏味道赶紧闭上了嘴,总算免去了苏氏与海南的这份不解之源。
皇帝不动声色抛出威慑,随后瞥过苏舍人,再无留意。
——这就想逃?想瞎了你的心了!
皇帝是当面向宰辅重臣们宣布了这重大的改革,随后便命宰相入值政事堂中办公,料理吩咐下来的诸多庶务。而此事密不透风,外朝犹自茫然不知。等到三四日后文昌台(尚书省)的堂官们检点公务,才骤然意识到不对:
怎么多日以来,凤阁鸾台的列位宰相从未露面?——还有,这公文数量怎么比往日翻了两三倍有余?
如果说这种种的异象还只是隐伏的征兆,那么到天授二年的七月,朝廷便终究等来了那筹谋已久的惊雷——至七月五日,忙碌了足足一旬的政事堂终于发出了一份极为关键的制诰。该制诰以白麻为纸,北门学士草拟,诸宰相画敕,皇帝御笔用玺;君臣上下态度如此一致,俨然已是朝廷最为郑重庄严的诏书,迥非寻常旨意可比。
但相比这罕见的重大诏令而言,更为令神都内外的豪强权贵惊悚的,却是诏书中的内容——在这篇北门学士草拟的四六骈文之中,除了开头陈词滥调的赞颂皇帝圣德与天命之外,剩余将近四分之三的篇幅,竟尔都在怒斥豪强庸官贪赃祸民、勾连乱政的种种举止,并提出了极为森严的警告:
“小人未退,贪吏未惩,流亡未安,怀冤未理,予何得安?若不悛改,则元恶大憝,即就诛夷,若致极刑,非予所望,尔等勉之!”
“若致极刑,非予所望”!直到此时,权贵们才终于意识到,当年皇帝以天后的身份辅佐高宗天皇大帝理政,正是借贪墨虐民的大案重惩关陇豪强,由此而一举立威,整肃纲纪,才有这数十年来的权柄风光!
换言之,这位皇帝起家的本事,就是以酷吏扫荡群邪,摧折高高在上的世家!
好吧,而今反复品读诏书咄咄逼人的措辞,京城上下的官吏再次回忆起了高宗年间,被御史与北门学士左右夹击的耻辱,以及战栗于律条之间的恐怖。
这样的回忆何等刻骨铭心,诏书下达后不过五六日,城中便是一片静寂悚然。豪门贵官们惶恐忧虑,数日以来连宴饮郊游都没了兴致,忙着在家中议论对策,清点多年以来的烂账。
不过,在这一片风声鹤唳之中,却依旧有高门特立独行,恬恬然不以时局为异——譬如数年以来骤然荣贵的武家。
虽然家中居长的魏王武承嗣依旧滞留在宫中“养病”,但武家众人似乎并不以为意,依旧每日聚会游玩,招来歌妓日夜取乐;如武懿宗、武三思等皇帝的近亲,更是飞扬跳脱,横行无忌,乃令家人强邀大臣贵戚上门赴宴;若有推脱不出者,竟于大臣府邸前嚎叫撒泼,闹得不可开交。武懿宗更于宴中大肆宣扬,称“皇帝本是我家做”,“陛下方仰仗我等,何方狱吏敢妄自弹劾?耶耶必灭他三族!”
武皇耳目遍布京城,武家饮宴的消息不过半日便送到了上阳宫中。彼时皇帝沐浴更衣,正盘膝默念《金刚经》,待情报送到之后,她展开纸条只是扫了一眼,随手便投入一旁的檀香金炉中,面无表情拎起念珠,继续诵念。
上官才人随侍在侧,却听皇帝声气一变,竟念起了《佛说罗云忍辱经》:
“忍之为福,身安亲宁,宗家和兴,未尝不欢……”
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天授元年八月,时任洛州司马的狄仁杰接到了文昌台下发的制诰,仔细拜读之后,他额手称庆,随后命家人赶紧打点行装。
“一切行李都要提前预备好,万不可临事匆忙!”他吩咐长子:“想来,不日就该有我升迁的旨意了。”
果然,不过两三日的功夫,朝廷使者便驰入洛州官衙,宣读了除授狄仁杰凤阁侍郎、从三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敕旨。以凤阁的本职而入政事堂平章国事,这是真正入阁拜相的待遇。小小一洛州司马竟尔一跃升任台阁,青云直上也不过如此。圣眷优隆至此,传旨的使者不敢怠慢,受礼之后赶紧搀起狄仁杰,连连道贺。
但骤尔拜相的狄仁杰却毫无喜色,反而拱手求问天使:“这样的拔擢委实出乎意料,不知是出自哪位大相公的抬爱呢?”
使者笑容满面:“恩出于上,臣下焉能妄议?这是陛下口述、学士草拟的旨意,实实在在的圣恩呐!”
狄仁杰叉手谢恩,神色却愈发凝重。待送走使者以后,他立刻招来心腹幕僚,郑重吩咐:
“为我写一份谢恩的奏折,奏折中要多多叙述周礼亲亲之谊,请皇帝爱重骨肉子孙,重用亲女太平公主……”
拜相谢恩本是常理,但在奏折中塞入这一堆莫名其妙的劝谏与举荐,却委实是匪夷所思。以至于心腹愕然不已,一时反应不能。
“快写!”狄仁杰催促道:“在我进京之前,这份奏折就必得要递到陛下手里。若有迟误,我狄家恐怕要被诛灭三族了!”
天授二年八月,避居上阳宫已久的皇帝忽尔在正殿九洲亭召见了亲女太平公主。此时已然入夏,天气渐为暑热,若以皇帝往日的习惯,应当携众皇室宗亲移居骊山沐浴避暑,消磨长日。然而今年一反常态,不唯宫中毫无出游的迹象,就连寻常赏赐予宗亲的避暑佳物亦一概阙如。武家的柱石魏王武承嗣更是被扣在宫中数月之久,而今都是“抱病不起”!
如此种种怪异的征兆纷至沓来,纵使愚蠢如武氏也渐渐意识到了不对,惶恐之下不得不稍作收敛。而此次太平公主入宫谒见,临行时也被丈夫武攸暨百般请托,求她入宫打探武承嗣的下落。
武家诸脉同气连枝,太平公主亦不能不为夫家尽力。但她被领入九州亭之后,抬眼一见却不觉骇异:皇帝盘坐于紫檀长几案之后,埋头手不停挥,身侧是以冰块雕刻而成,纵高足有一丈的瀛台与方丈;而几案上的奏折堆积如山,高度竟与这冰雕差相仿佛。
在太平公主的记忆之中,这副景象也唯有在昔日天皇天后二圣临朝时才得一见。彼时女皇精力充沛、励精图治,料理政务如掌上观文,案牍之中从不厌倦;常常与学士女官们议论政事至通宵达旦。只是数年前废黜大哥独揽大权以来,皇帝或许是年老而倦勤,渐渐开始委任宰相为自己代劳;皇权固然并无动摇,但日常政事却难免会有疏忽与宽纵之处。
数年之间,权贵豪门能依仗权势肆行非法,多半也是利用了女皇这似有意、似无意的疏忽。但而今——而今望一眼这高耸如山的奏折与御批,熟稔母亲心意的太平公主登时悚然,意识到了最隐秘的关键——至尊执政的作风,恐怕又要大有变革了!
在这样朝野变动的微妙关头,行事愈发要留意。太平公主心中打鼓,小心行下礼去。皇帝唔了一声,颔首示意她坐于案前,抬手从身侧翻出了一本奏折。
“狄仁杰上表谢恩,劝朕推隆亲亲之恩,重用骨肉至亲。”皇帝淡淡道:“他还特意在奏表中举荐了你,称你‘忠孝行己,仁明绝伦。才无不周,识无不综’,可堪大用。”
太平公主……太平公主蒙住了。
说实话,仰仗着皇帝爱女的身份,太平公主私下也结交了几位希图攀缘皇室的重臣,偶尔也能在母亲面前敲敲边鼓。但这狄仁杰……这狄仁杰她委实是没有过半分来往,怎么会突然寄来这么一封惊天动地的奏疏?!
宰辅重臣公然举荐皇室公主入朝理政!太平公主再不解世事,靠直觉也能闻出这敏感操作背后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自皇帝登基以来,最为忌讳的便是内外勾结‘外臣上书为宗室说话’,这是武周朝真正的禁忌,所谓碰都不能碰的话题!
太平公主瞠目结舌,正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辩解。却听皇帝又徐徐开口:
“此外,狄仁杰还献上了一些洛州的特产,请朕转交于你。”
太平公主:…………
得了,公主登时头皮嘴巴发苦,额头涔涔流出冷汗:这是宰相该做的事么?这是活腻歪了要自爆拖人下水吧?
狄仁杰,老娘与你何怨何仇?!
太平怒火攻心,只能开口辩驳:
“陛下,臣与这狄大人委实并无来往——”
“朕知道。”皇帝平静截断了她:“狄怀英更不是趋炎附势的人。他千里迢迢倾家荡产的给你送来这些礼物,不过是因为愧疚的赔礼罢了。”
太平公主:……啥?
皇帝一句话不过寥寥二十余字,却瞬间把公主的脑子给干过载了:为什么会是“赔礼”?为什么又会“愧疚”?——还有,还有,为什么陛下的口吻如此宽厚,竟然只呼“怀英”而不称姓名?
你们君臣到底是打什么哑谜呢?!
她只能艰难开口:“臣……臣实不知——”
皇帝低头翻检奏折,并不抬头打量自己那脑子烧得快要冒烟的亲生女儿,语气依旧平和。
“也没什么。不过是朝堂的老把戏罢了。”女皇道:“朕拔擢了他狄怀英入阁拜相,那朝廷中亲近李唐的势力便未免太强。为了稍加平衡么,就得举荐一位朕信得过的至亲来料理政事……以现在的局势看,也唯有你最为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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