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虽然大汗淋漓呼吸不定,上官心中却大觉侥幸:既然皇帝特意令自己草诏,那么自身安全便有了保障;总算勉强从今日的风波中挣脱……
皇帝斜靠在御榻上,以拂尘敲打檀木小几,稍稍沉思了片刻,才轻描淡写的开口:
“拟一道旨,就说朕顾念关中百姓的疾苦,因此举凡一切佛寺、道观、刻像的大工,均着停止。此外,再令宰相拣派刚直敢言的良吏,清理洛阳长安郊外的土地——朕听说有无赖恶少伪托豪门贵戚,皇室近亲,肆意在城外圈占田地。若真有查实者,一律严参,不可姑息。”
皇帝随意述说至此,似乎眯了眯眼,摇头道:
“——算了,一律杖毙吧,不必污了朕的耳朵。”
听到此语,僵直跪坐于殿中的武承嗣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哀嚎,终于向前一栽,似乎昏厥在地。
就连秉笔疾书的上官婉儿,手腕都不由微微一僵。
——以现下京中的局势,敢放肆圈占土地的还能有谁?无非是武家的远亲老友,来历不明的私生子而已!
当然,一律杖毙并不符合律令,重臣们还可以驳议。但想想宰相们对武家的态度,真要是武家的宵小落在他们手里……
还是一律杖毙吧,痛快些。
上官氏心中起伏万千,但仍迅速写完诏书,恭敬捧与皇帝过目。但皇帝并未看上一眼,只是径直向她挥一挥手。上官才人立刻领悟,快步到大殿正中站立,将绢帛高举过头顶,展示给了高高在上的天幕。
“喔,对了。”皇帝忽而又开了口:“既然朕侥天之幸,竟有今天这番奇遇,那就再草拟一份诏书吧,明年改元为天命元年,与民更始,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天幕:…………
——不是,这进度是不是也太快了一点?
即使在史书中了解过一千次,而今仓促面对女皇,天幕依旧被搞了个措手不及。原因无他,皇帝的操作实在是太迅速也太猛烈了——天幕刚刚表达出愿意以“天命”交换“明君”的倾向。女皇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疾动手,几乎是在呼吸间便将允诺尽数落到了实处,彼此默契的口头协议从此转为不可更改的现实,再不给上苍一丁点反悔的时间!
——皇帝都已经提前践行诺言了,难道上天还能违约么?
这样的以快打快,反应不及,果然是数十年政斗中磨砺出来的手段。
……不过,协议归协议,你改元是几个意思?还“布告天下,咸使闻之”——天幕如果背约,那辜负的就不只是一个皇帝,而是全天下的芸芸众生了,是吧?
皇帝的心怎么都这么脏啊?!
天幕闪烁了良久,仿佛连机器都被这样的手段震惊。如此沉默片刻之后,天幕终于叮咚一声,给出了偏差值到账的提示。
……不错,停止工程、惩治权贵,也是可以获取偏差值的。
皇帝仰头瞻望,终于露出了颇为耀目的微笑。
“多谢上苍。”她柔声道:“那么,现在朕想看一看,营州之战以后,朕最后几年的光景。”
天幕微微闪耀,终于抵消了部分的偏差值,弹出新的声音。
【……权力不能违背它的来源,这是永恒的铁律。即使手腕高明如武皇,在触碰禁忌之后,也必将遭遇严酷的惩罚,
对于武周而言,营州绝不是皇帝与大臣对抗的终点。事实上,在世家豪强内外大臣共同撕破脸对抗皇权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信任一旦碎裂就不可以重建,既然皇帝已经触犯过一次宗法制,那么绝无缓和可言!
事实证明,这内外勾连的力量强到可怕,即使皇帝亦无法阻遏。在营州之战的万岁通天元年,女皇还能调动大军,任命侄儿把持军权,威势赫赫无比。但被迫复立李显之后,皇权便迅速开始了衰竭——李显复立当年,武承嗣即病死,武思被架空,亲近武氏的大臣被逐一贬出朝堂。而两年之后的长安元年,则干脆被史家视为李唐复辟的开始。亲近李唐的狄仁杰已经完全控制了政事堂,并毫不迟疑的推动着复唐的计划。
《旧唐书》曾经记载,说长安年间武皇令狄仁杰举荐贤才,而狄仁杰举荐荆州长史张柬之,遂以柬之为洛州司马;它日又令狄仁杰举荐人才,推举的却还是张柬之,并对曰:“臣荐张柬之为宰相,非为司马。”于是再次拔擢为秋官侍郎;未几,姚崇奉命为灵武军使,临行荐才,再次推许张柬之为宰相中人,于是张柬之立刻升迁为凤阁侍郎,同平章事。——张柬之自从五品长史自政事堂首相,不过区区两年功夫而已。
这个案例多半用来证明则天皇帝的知人善任,或狄仁杰狄公的举贤之才。但如果稍稍思索,那么你立刻就能发现细节处不能多想的地方——狄仁杰与姚崇都是复唐派,而张柬之更是铁杆而极端的复唐派;这样的声气相通彼此呼应,难道仅仅是“荐才”而已么?在皇帝已经屡次超擢之下,狄仁杰与姚崇居然还反复催请不休,并且指名道姓为张柬之索要宰相的职位,这恐怕不是爱才可以解释的吧?
狄仁杰举荐张柬之时,曾称此人能“尽节于国”,如果结合以后的历史,那简直是莫大的幽默——尽节于国,尽节于哪个国呢?
当然,皇帝不会不知道狄仁杰的倾向。但面对如此凌厉而强势的逼迫,乃至于对皇权明目张胆的侵吞,她依旧保持了沉默,一切如狄公所愿。
至此,皇帝千辛万苦,以酷吏、男宠、近亲所建立起来的体系,终究土崩瓦解;她的权力也如秋后黄叶,再也难以持久了。
——并且,以往后的历史看,皇帝苦心所建立的体系崩塌之后,她两个儿子先后继位,却终究无法挽回局势,只能在宫廷斗争中相继垮台,沦为旧日权力体系的殉葬。等到则天皇帝的体系再次绍述确立,已经是玄宗开元之时了。
某种意义上说,李隆基果然是他奶奶的好大孙呐!】
“……李隆基?”
说实话,女皇的记忆力固然绝佳,但近几年政事繁琐,委实也记不起来自己那乌泱泱大几十的皇孙了,费力思索良久之后,才隐约想起这么个人来。
“……似乎应该是皇嗣窦德妃所出的第三子,过继给孝敬皇帝的楚王李隆基。”皇帝暗自沉吟:“第三子,第三子……”
一个非嫡非长,母家也不显贵的第三子,竟尔能登临大位,继承帝统,其中必然有着极为复杂激烈的冲突,恐怕少说得有几场翻天覆地的宫变,才能酿出这种匪夷所思的结局。
当然,女皇再长寿也是看不到那一天了。真正引她注目的,却是自己那宝贝孙子的庙号——“玄宗”。
玄宗,玄宗。含和无欲曰玄;应真主神曰玄,这庙号可颇为微妙啊。
【是的,如果以制度的眼光来观察唐的前中期,那么则天皇帝在政治上真正的继承人并非中宗睿宗,也非太平公主,而恰恰是与她有杀母之仇,关系极为复杂暧昧的亲孙,玄宗李隆基——虽然玄宗汲汲以反武周己任,念念不忘光复大唐的美政,但滑稽的是,他所缔造的开元盛世,本质上不过修补武周bug之后的加强版,堪称没有则天皇帝的武周。
当然,李隆基肯定不是什么口嫌体正直的傲娇怪,他之所以捏着鼻子用他奶奶的制度,原因也很简单——他奶奶虽然犯过一大堆匪夷所思的过失,但至少在制度上切实尽到了君主的职责,为整个王朝打造了一套真正可行的体系。
什么切实可行的体系呢?简单来说,则天皇帝解决了一个相当棘手的问题:怎么料理三省六部下的君臣关系?
永远不要忘记,大唐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一统王朝,它绍承于南北朝乱世之后,因而不可避免的被大乱世大分裂的余毒所侵扰。在唐以前不过区区五六十年,长安、洛阳以内便发生过数起权臣谋夺皇位的政变:宇文氏篡夺西魏,高氏篡夺东魏,杨坚篡夺北周,就连李唐的基业,也是高祖自隋恭帝手中篡来。六十年间四易其位,不成功的政变则更不知凡几,真所谓你方唱罢我登场,朝廷大舞台,有梦你就来。
——这种情况下,你说什么皇权尊严,什么臣下忠贞,估计天下人听了都想笑。
唐朝基本继承了自北周隋朝一脉相传的制度,当然也继承了这一脉相传的毛病,皇帝始终很难处置权势过大的重臣——尤其是总览庶务,还有权过问军事的宰相。譬如吧,高祖时的玄武门之变固然可以看作夺嫡之争,但以太宗皇帝那从天策上将尚书令到大行台军政一把抓的职务来看,你要说这是宰相夺位,其实也没什么问题……
当然,太宗英锐无双,冠绝当世,仅以个人威望就可以压得贞观朝重臣不敢异动。但这样的天资与功绩又何可复制?仅仅到高宗朝,宰相威胁皇权的老毛病便迅速爆发了,长孙无忌以甥舅至亲、托孤之重,居然也跋扈妄为,藐视皇帝,竟尔擅杀公主、驸马、诸王,乃至于壅塞言路、翦除皇帝的耳目与亲信——说实话,想想往日杨坚上位的旧事,不能不令人胆寒。
这种权臣专政的问题算是真正的体制缺陷,根深蒂固难以更改。大唐三代皇帝殚精竭虑,无论依靠儿子依靠外戚还是依靠老婆,都是转移矛盾,治标而不治本。
从这个意义上说,则天皇帝上承贞观,下启开元的地位,才真正凸显了出来。
因为种种微妙的因素,女皇在历史上的名声不大动听,但纵使偏见如司马光,亦承认“挟刑赏之柄以驾御天下,政由己出,明察善断,故当时英贤亦竞为之用”——在用人上的才华,委实超凡脱俗。而则天皇帝解决权臣的思路,亦从用人之中着手。
——简而言之,科举。
科举固然滥觞至隋朝,发展于唐初,但始终不过是朝廷用人聊胜于无的补充而已;太宗皇帝观望进士出入御史府,曾欣然曰:“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但终贞观一朝,所录用的进士不过两百人而已,占据高位的仍旧是世家姻旧、开国功臣;直至高宗朝则天皇帝辅政以来,才算真正是大开科举方便之门,年均录取的进士为贞观一倍以上,如明经等制科所取的官吏更是无可计算,朝廷用人的主流自此确立,而我们熟悉的那个“科举中国”,亦滥觞于此。
科举的意义之重大恢弘,想必现在已经不必赘述。但后人观望科举,固然居高临下,可以一眼看穿它于整个历史脉络那毋庸置疑的重大影响,但作为毫无参照与借鉴的前人,能在冗杂繁琐的线索中一眼看出科举的效用,那眼光实在就毒辣得无可言喻了!
——说白了,则天皇帝所看到的科举还远不是后世能左右整个王朝生死的科举;自开创百年以来,它都不过是用人制度上艳丽的点缀,你凭什么相信它能担当大梁,乃至于一举改变朝堂的局势呢?你真的敢打那个赌么?
……某种意义上,这应该就是顶级政治人物与寻常庸人之间,不可逾越的差距了吧。
但武皇还是坚定不移的选择了科举——当然,如果仅仅只说一句“坚定不移”,都算是太贬损了则天皇帝在科举上倾注的倾力。实际上,作为科举制真正的主推人,她是真正把这门新制度玩出了花样,玩出了风格,玩出了后世沿袭的万世成法。
这里我们都不必举例殿试、糊名、武举等等创新,仅仅只需提一个小小的花样。则天皇帝后期,曾任命狄仁杰为内史令,与娄师德同为宰相掌握机要。这看似是一条极为普通的任命,但如果检阅两人科举的来历,就会发现至为有趣的用意——狄仁杰是明经科及第,而娄师德却是贞观二十三年的进士科第一,换言之,状元。
“五十老明经,三十少进士”,明经科本就在科举鄙视链的最底层,而与之共事的却偏偏是进士中最为高不可攀的状元——后世史家对科举稍有留意,那立刻就能领悟这安排深刻的用意:鄙视链最顶层与最底层的文官可能精诚合作么?不,光是一个科举功名的纠结,就足以种下难解的恩怨。
这是什么?这分明是以功名而制衡科举朋党的手段,借助鄙视链而挑拨重臣关系的权术。——当然,随着科举迅速成熟,这套权术在后世已经铺陈开来,只要是合格的皇帝多半都了然于胸。
但不要忘记,则天皇帝时,科举制不过是稚嫩而原始的幼苗,还远远没有后世复杂的脉络。能在诞生之初就迅速参悟出科举制真正的玩法,并果断付诸实践,仅仅是这份创造力就极为惊人。
也正借着这份创造力,则天皇帝摸索出了后一个千年以来,皇权应付权臣真正的手段——以科举打散大臣间牢不可破的血缘与姻亲关系,借助门第、科甲与地域的差异分化宰相重臣。仅仅分化还不是全部,皇帝更尤为巧妙的设计了双核政治的模式:她以科举提拔贤才担任主持政务的宰相,而后任命亲信男宠为内相,负责监察、制衡外朝,做皇帝难以出面时的白手套。
——咦,这一套怎么有点熟悉?
当然熟悉了。无论是明之司礼监,还是清之八旗,见到此处恐怕都要猛拍大腿:
内行啊,知音啊,老太太!】
天幕戏谑的声音犹自在空荡的宫殿中回荡,女皇轻轻咳嗽了一声。
纵以她的心性,当着满殿女官宫人的面被这样戏谑一句,也不由颇为尴尬。但尴尬之外,更多的则是暗自悸动的窃喜——虽然权术与创造力超凡脱俗,但女皇也是需要时间来逐渐适应皇权的。眼下她百般摸索,虽然对制衡大臣有了一些想法,但终究是模糊朦胧不成整体。而今听到了十余年后自己打磨到近乎于纯熟的权力体系,自然大为喜悦。
自己抄自己那能叫抄么?那叫借鉴!
当然,女皇对权术的颖悟迥非常人可及,虽然天幕介绍得颇为粗浅,她依然瞬间领会到了这套科举+双核的政治制度最精微奥妙的地方,并举一反三开拓衍生,推演出了无数新奇有效的打法——只要自己能够得到那上苍垂示的“天命”,那么以此体系拨弄朝局,简直易若反掌。甚至——甚至成就所谓的盛世,应当也不在话下。
哪个皇帝没有青史留名、永载史册的热望?更何况女皇还与天幕定下了绝不可反悔的契约,必须要立下明君的基业!因此,即使镇定如女皇,心中亦情难自禁。
不过,也正因这情难自禁,皇帝才不觉生出疑惑:她的大儿子飞扬浮躁小儿子沉闷隐忍,的确没有从政的才华;但如若李隆基这乖孙子真将这套体系修补完善,那么妥善运转之后,朝政上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的纰漏才对——毕竟他是正牌的李家出身,权力稳固还犹在女皇之上……
所以是怎么折腾出“玄宗”这样不阴不阳的庙号的呢?
【当然,以明清那种高度集权到近乎于畸形的体制来比拟,还是有些诬蔑女皇了。总的来看,则天皇帝虽然在制衡大臣上不遗余力,但从没有因为制衡而特意破坏政府运转的能力。女皇所谓“知人善任”,并不仅仅是拔擢贤才这么简单,但凡被她所拔擢的贤才,基本都能得到充分的授权,放开手脚执行自己的意愿。
如果前后比较的话,那么在则天皇帝所建设的体系之中,皇权与相权达到了一个接近于完美的平衡。即没有前朝动辄宰相专权天下动荡的局面,亦没有明清时皇帝彻底侵吞相权,百官战战兢兢犹如家奴的僵死局面。在此体系之下,贤能的宰相可以发挥自己的长处,执政空间也大为宽裕,同时却无法形成专权;因为他们受到皇帝亲信的监察,如果稍有不轨,就会受到御史指控,去相贬谪。
不过,女皇虽然设计了这么个精妙的体系,但自己却很难执行好。原因倒也很简单——除了女皇不小心触碰到世家豪族的底线,双方再无缓和余地之外;她赖以控制朝政的那些亲信也实在菜得抠脚,连基本的监察职能都无法履行。到女皇后期时,张柬之等宰相已经开始影响禁军安插将领了,本该保持警觉的张昌宗张易之却茫然不知,真正是坐以待毙,束手无策到了最后一刻。
——如武三思武承嗣冯小宝二张这样的人物也能和狄仁杰张柬之斗么?没那个能力知道吧?!
所以,滑稽的是,这套制度最终开花落地,臻至完美,竟尔是在李隆基这与亲奶奶颇为不睦的好大孙之上——玄宗开元二十九年间,先后以姚崇、宋璟、张说、宇文融、张九龄等为外相,而以王毛仲、高力士、姜皎、姜晦、源乾曜等协助自己发动政变的亲信来监视外臣。内外配合,运转默契,开元煌煌盛世,其来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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