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出突然之间,太平公主尚自困惑不解,诧异于自己莫名被拉扯入话局;皇帝则已经相当配合的蹙起了眉:
“荒唐!京郊祭祀稷神是要演练弓马骑射的,公主怎么能上场?”
——按太宗以来尚武的惯例,京郊的祭祀既为祝祷秋收顺利风调雨顺,也是要乘着秋高气爽组织射猎,向朝觐的诸蛮夷番邦使者炫耀武力。太宗神勇非凡,从来都是亲身上场,技惊四座;高宗不善骑射,但拣派的也是宗室中筋力绝佳的子弟,借以震慑外夷。如令太平公主主持,射猎中若有差池,岂非贻笑于蛮荒?
狄仁杰暗自在心中翻一个白眼,心想当年武承嗣骑马好似骑驴,连四力半的弓都拉不开一张,怎么没见着圣人顾虑什么骑射之事?不过借坡下驴,他顺势说了下去:
“陛下何必多虑?女子中善骑射者尽有,不提前朝冼夫人之事,纵使我朝开国定鼎,亦有平阳昭公主举兵以应义旗,亲执金鼓,克定之勋,彪炳青史。先祖暴霜露斩荆棘之功,子孙何可稍忘?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骑射小事耳,公主每日多加习练,总有熟能生巧的那一天。而今还有月余功夫,足够公主从头学起。再说,皇宫也多的是骑射的好手……”
他说得轻描淡写,顺理成章,皇帝亦神色平静,随意点头,仿佛君臣只是在聊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而太平公主跪坐在旁,却不知不觉瞠目结舌,作声不得:
……不是,你们君臣什么意思?
怎么——怎么听着听着,我这好好的公主就得每日练骑马练弓箭练武术了呢?
我一个好好的公主,为什要练这个?你们开口给我塞任务的时候,就不能考虑考虑我的感受么?
——还真不用考虑。宰相陈奏皇帝许可,这已经是标准而合法的敕旨,书写后立刻可以颁行天下,有不遵者以大逆不道论处。公主目瞪口呆,却只能木然缩在一旁,听着宰相与皇帝你一言我一语,将她从早到晚的时间排列分割,精准塞入了骑射马术,乃至基本军事常识的演练——京郊骑射可不是射几只兔子玩,如果要组织狩猎,那是得有点练兵的本事的。
公主头晕眼花,作声不得,只能任凭宰相摆布。终于,狄公说完具体安排后停了一停,似乎又在思虑什么。
“以臣的见解。”他道:“公主每日闲暇的时候还很多……”
——胡说!妄言!什么闲暇时候很多?!本公主不饮宴不游玩不交游了么?
“所谓玉不琢,不成器。公主要辅佐陛下理政,还要多学一学经术才是……”
——什么多学一学?我学得还不够多么?
“……因此,每日的习练骑射之余,还可以多读一读史籍经纶,领悟前人当政的得失。”
公主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只能仰望着皇帝,神色中难免多了哀婉。
——这样的日程,和出家还有什么分别?
皇帝垂目看了爱女许久,终于移开目光,望向了神色不动的狄仁杰。
仅仅目光稍一接触,女皇立刻明白了这重臣的暗示——玉不琢不成器,即使皇帝真想要狄相公辅佐爱女,公主自己也得争一口气,否则与拖累何异?
如果执意要让公主来拖累宰相,那么狄公就只有辞官归乡,再不沾染他们武家半点。
“……朕看这主意很好。”
第62章 诗歌
自上阳宫正殿退出之后,狄仁杰立命侍从驾驶马车,驰入夏官侍郎凤阁舍人李昭德的府邸,递上拜帖请求一见。
两人都是复唐派的柱石,彼此之间声息相通遥为呼应,虽然相隔千里万里,却是神交已久的老友。而今盟友到访,李昭德自然倒屐相迎。但迎入正厅后寒暄不过数句,狄仁杰便请屏退随从,而后向李昭德出示了一份帛书。
纵使李昭德沉稳老练,接过帛书仍不由大吃一惊——绢帛上墨迹淋漓言辞激切,字字句句却都指斥的是周兴来俊臣贪墨误国残刑害命肆行非法等种种大逆不道的举止,而且条分缕析证据详密,真正是有理有据严丝合缝,足以将周兴来俊臣打得万劫不能超生!
李昭德细细读过这份致命的文章,终于看到了落款:
【臣,太平公主李,谨上】
李昭德:……
“这是太平公主所书?”
他扬一扬绢帛,口中分明是普普通通的疑问,却莫名能听出一股无以言喻的诧异。
——太平公主写得出来这样罗织严密面面俱到的奏疏?再说了,这份弹章词藻华美典雅而又蕴藉风流,但论文采也是一篇顶级的文章,这能是太平公主写的?
我怎么不信呢?
狄仁杰叹了口气:
“……这是上官才人命笔的。”
李昭德还是盯着他。
“……好吧,老夫也参谋了一二。”
李昭德嘴唇微微抽搐:外朝宰相怎么会与宫中的女官搅和在一起?其后必然有皇帝的默许,搞不好圣人还亲自干预了文章的措辞。
所以这该叫什么?太平公主与狄相公上官氏武皇加起来能威震整个朝堂,我们四人真是嘎嘎乱杀?
李昭德无声吁气,开始从头细读这封弹劾周兴来俊臣的帛书。既然帛书中隐约有皇帝的影子,那么已经可以看作是一份成文的敕旨,所欠缺者唯有草诏用玺的流程而已。
但再次细读之后,李昭德却不由皱起了眉头:即使弹劾的奏疏本就激切夸张危言耸听,这份帛书也未免有些太为过分了,若以上面罗列的罪名而论,那么周兴来俊臣等酷吏抄家灭族不算,恐怕还要有更大的波澜——
“……彼等肆行无忌,竟掠卖人口,潜置巫蛊。将行窃弄,覆我邦家。”李昭德开口念诵出声,神色却诧异之极:“巫蛊?叛逆?——狄公,这可是兴起大狱的!”
宰辅重臣们市场被酷吏钳制,当然对周来二人恨之入骨;但再怎么恨之入骨,重臣们报复起来也要讲究分寸。仅以此二人素日妄行不法的累累罪证,便是处斩十次也绰绰有余,为什么又要提巫蛊这种东西?
巫蛊是好玩的么?谋逆是好玩的么?自从汉孝武皇帝晚年闹出那天翻地覆的笑话之后,大臣们创巨痛深心惊胆寒,真正是听到这两个字都要发抖。
说出这话后,李昭德的神色中多了几丝责问的肃然。以他的见解来看,上官才人与太平公主都僻居深宫,无缘无故也不必对酷吏们下这斩草除根的狠手,想来是狄仁杰为了万无一失,才特意在“参谋一二”时塞进了私货。
虽然塞私货整酷吏这种事大家都喜闻乐见,但牵涉太广也是个忌讳呀狄公!
狄相公显然领会到了同僚无声的责备。他沉默片刻,才艰难吐出实情:
“这几句话是陛下让加的。”
李昭德先是愕然,而后大惊:“是圣人让加的?!”
如果是皇帝亲手所加,那意味可就截然不同了。李昭德将文章再看了一遍,读到“潜置巫蛊”时,真是倒吸一口凉气,从头冷到了脚。
“若这——这真是陛下的意思。”他艰难道:“那朝中的酷吏,恐怕要被一网打尽了……”
巫蛊窃国这样的罪名实在太大,但凡与周兴来俊臣往来的同党近臣都会被牵涉其中,绝无一丝翻身的可能。如此株连网络斩草除根,皇帝花费数年所培育出的酷吏集团顷刻间便将冰消雪融,一扫而无余!
扫灭酷吏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皇帝的态度如此强硬坚决,却又令李昭德不寒而栗——酷吏佞臣本是制衡宰相的棋子,但现在皇帝主动将钳制朝堂的工具销毁殆尽,又靠什么来维护平衡?
平衡破坏后天下动荡,必将危及每一个官僚的利益。李相公高瞻而远瞩,并不为政斗中这区区一场的胜负而沾沾自喜,反倒是想起酷吏垮台后不可阻遏的风波,不自禁的生出了忧虑。
但狄仁杰依旧保持了平静:“毒蛇噬腕,壮士断手,陛下为求天下大治,舍掉一些妄行不法的臣子,也是常有的事。”
李昭德:…………
说实话,要是以数月之前的政局,那李相公大概听到这“天下大治”四个字都会想笑——就皇帝登基以来的做派看,与明君治世不说若何符节,至少也是毫不相干;但现在骤然听到此语,李相公反而迟疑了:
自上月以来,皇帝的作风的确大为变更,不但为宰相们加担子压责任人人安排了连轴转的福报,自己也一改往日游幸饮宴燕居取乐的习惯,渐渐也开始操劳政事,朝乾而夕惕,夙兴而夜寐,竟隐约有了往昔麟德年间君臣励精图治、再立贞观遗风的模样!
不,比之往昔麟德年间的善政,皇帝而今的举止更要激进、猛烈到不知何几——当年天皇天后再忧心国事,也依旧是劳中有逸,游乐召幸从未放松;但而今炎炎暑日酷热难当,皇帝居然还坚持在上阳宫听政理事,通宵达旦未曾少怠,这份勤政当真是连太宗文武圣皇帝也难以企及——太宗好歹还得养一养气疾呢。
……好吧,主要是宰相们为酷暑所苦,委实也想有个休憩的余地。
李昭德迟疑片刻,终于喃喃出声:“陛下的求治之心……似乎也太急切了。”
不错,以数月间种种的迹象看,皇帝孜孜求治、力图振兴的决心已然确凿无疑。可决心归决心,在数十日内大刀阔斧动到这个地步,是不是太激进了一些?
虽然都知道陛下很急,但陛下能不能不要这么急?
大概是被前朝隋炀帝搞出了心理障碍,大臣们一般都不太喜欢这过于操切的急急皇帝。李昭德开口之时,语气也颇为不自在。
但狄仁杰只是摇了摇头:“这又谈何急切?圣人往日行事的作风,不都是如此么?”
李昭德瞪圆了眼:“往日的作风?!这如何能与往日相比!”
往日是什么时候?那是与皇帝争权与李氏争权与臣下争权,生死攸关不容丝毫懈怠的时候!而今,而今这——
李昭德忽然闭上了嘴。
皇帝为什么在日常理政中表现出这样匪夷所思的急切?莫非——莫非她又到了某个生死攸关,容不得半点急切的时候?
皇帝拂袖挥开一个锦盒,盒中的绢帛飘飘飞出,徐徐降至地面。
大概是破防实在太深,纵然城府深沉如皇帝,也在反复的折磨中爆发出了摄人的怒意
“又是诗,又是诗!”她咬牙而切齿:“怎么会有这么多,这么多数不完烧不尽的诗!”
心腹的宫女们跪坐一地,惶恐俯首不敢仰视,都在胆战心惊之中屏息而凝神,战栗着不敢发出丁点声响,深恐为愤懑的女皇所迁怒。
——在领略了“天命”那无限美好的前景之后,女皇心痒难耐,不能自抑,三番五次的要求天幕透露更多未来“盛唐”的细节,方便她能居中决策,做好这个允诺的明君;而天幕亦毫不客气,果断的施展手腕百般诱惑,试图榨干女皇最后一分偏差值。
当然,以女皇现今的偏差值储备,纵使倾家荡产,也绝不能窥伺未来的只言片语,因此天幕故技重施,隆重推出了曾在孝武皇帝处撞得头破血流的盲盒制度——武皇帝手气横绝五千年莫可比拟,咱认栽也就罢了;则天皇帝也能有这样的运气不成?
天幕阴损的计划果然没有差错。虽然女皇的运气大大好于常人,但依旧敌不过特意调整之后的概率。她一心想窥伺“盛唐”的未来,而盲盒果然也回馈给了她盛唐最为流行与辉煌的创作:
唐诗当然是美得无可比拟,但对于汲汲求取治世妙法的女皇而言,未免就过于鸡肋了。而近日她辛苦催促御史清点田亩,好容易有了一点积累的偏差值,但现在在盲盒上?一空,在茫然悔恨之余,难免有些不可遏制的狂怒。
——朕怎么就管不住那开盒子的手呢!
但现在生气也是无用了。武皇瞥了一眼身边硕果仅存的那个锦盒,一时再没有打开的兴致。只是盘腿坐在蒲团之上,阴沉着脸扫过那些被她用珍贵的偏差值兑换来的废物:
《清平调》、《长恨歌》……
——诗歌,诗歌,又是诗歌,朕明明索求的是盛唐之世的情报,怎么塞过来的尽是些吟风弄月的废物!
上苍也这样糊弄朕吗?上苍居然也玩弄心术么?!
皇帝愤懑惊愕,难以置信。但盘坐压抑良久之后,终于还是开口吩咐宫女:
“给朕把那些东西捡来!”
——终究是花费重金换来的宝物,难道就这样烧毁了不成?
跪坐于前的上官婉儿赶紧起身,小心收捡绢帛后膝行而前,双手奉于圣人。
皇帝揭开一张,赫然只见飘逸灵动的【清平调】三个大字,下面标注着“李白”。
皇帝只是扫了一眼,便不觉冷笑出声:“应制诗?无聊透顶——”
她不由眯眼再看了一眼,纵然在怒火下心存偏见,还是不得不暗自点头:词藻比喻倒是无可挑剔。尤其‘云想衣裳花想容’——双关之处,委实绝妙,但怎么只见烘云托月的旁笔,却不见描摹相貌举止的直笔?莫非写的是宫妃帝女,有所忌讳?
皇帝沉吟片刻,抽出绢帛折好,又掀开了下一张。
——《梦游天姥吟留别》
这一篇杂言古体诗实在有些长,但皇帝却表现出了破防以来罕见的耐心,竟尔从头一一读了下去。自“海客谈瀛洲”开始,一气顺畅往下,待到“一夜飞度镜湖月”时,皇帝才稍微停了一停,仰头揉捏鼻梁,不知在思索些什么。歇了少顷她低头继续,等念到“且放白鹿青崖间”时,女皇终于忍耐不住,不觉脱口而出:
“耶耶的,居然写得这么好!”
上官才人跪坐在下,确凿无误的听到了皇帝这句低低的叫骂,立时瞠目结舌惊恐恍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侍奉皇帝已久,当然知道陛下的习惯。女皇虽然是贵胄出身,但早年流落感业寺中无可依靠,也曾经在洒扫的仆妇口中学过不少市井的村骂。只是多年来养尊处优,早已经将往事深匿心间,唯有在最为激动亢奋之时,才会脱口骂出脏话。
换言之,这篇长诗从另一个层面破了皇帝的防。
皇帝瞠目凝视绢帛,一时之间仍旧有些不敢相信——她熟读经史,颇有诗才;但正因为颇有诗才,才会在一眼之间受到如此强烈的触动。所谓外行看热闹而内行看门道,寻常粗人或许只能欣赏这篇长诗的清新俊逸不拘一格,但皇帝这样熟稔诗赋的高手,却往往能拨云见月,直抵本质,感受词藻与框架之后那种莫可比拟的强横笔力。
的确是强横绝伦的笔力,能令寻常诗人面色如土的强横笔力。所谓仰之弥高,钻之弥深,于诗词一道愈有钻研的高手,反而愈会被这样的笔力震慑,在目眩神迷中只能矫舌不下,骇然发出难以自制的惊叹——比如骂一句脏话。
皇帝抖开绢帛,在长诗的结尾处发现了熟悉的名字:
【李白】
在这样雄奇瑰丽的诗篇刺激下,女皇的记忆力快速复苏了。她隐约记起,这似乎是天幕在批判自己那宝贝孙子玄宗时提过的名字——【李白、杜甫、孟浩然,都怀才不遇……】
等等,怀才不遇?
女皇猛然意识到了关键。
——说实话,一开始听到这天幕以盛唐诗坛的遭遇来批判玄宗不善用人时,女皇其实还不以为意。毕竟天下纵有贤能卓异之士,也要锥处囊中,才能脱颖而出;说不定自己这好大孙口味不同,并不喜欢以词藻诗赋取人,才会有如此之多的沧海遗珠呢?
但而今看到这篇文章,皇帝才迅速察觉到了不对——仅凭这“李白”的诗才而言,那已经不是什么锥处囊中,才能脱颖而出的问题了!
这种暴烈、旺盛、张扬到肆无忌惮的才华,这种飘逸高举、浑然不似凡间的诗篇,那都不需要什么慧眼识珠、仔细评鉴了。这个级别的美感猛烈得就像一个逼斗抽在脸上,只要稍微有一丁点正常审美与感知能力的人,都只在如此强悍而狂猛的美学面前头晕目眩,被震慑得言语不能
——所以他到底怎么会“怀才不遇”的?
人与人之间的审美或许是有壁的。但李白的诗歌委实已经超越了个人主观的限制,而几乎进入到了某种美学至高的领域之中,拥有了类似于“标杆”的地位——换言之,如果玄宗不懂得欣赏这样的诗,那一定是玄宗的审美有问题,正所谓粗鄙轻佻,不可以君天下;
……不过,女皇的宝贝孙子玄宗倒未必没有领会到李白的才华。他不是还让此人给自己写了什么《清平调》么?
但都已经留意到才华了,自己这宝贝孙子又是怎么让人家“怀才不遇”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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