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说,即使最为聪明、果断的皇帝,在被严重污染的信息茧房之中,也是做不出什么正确判断的。狗急跳墙的近臣们尚且无力左右皇权,但他们能在特定的关口影响皇帝的判断,那便足以掀起狂风巨浪。
当然,皇帝的判断力毕竟还是存在的,只要脱离甘泉宫那极为特殊的封闭环境,他依旧能够获得准确的消息。
以史料判断,到征和二年的后几月,天子应该已经渐渐意识到不对了——历年巫蛊之案的破绽逐渐暴露,巫师的胡说八道难以自圆其说;而民间冒死为太子伸冤的陈奏越来越多,巫蛊祸乱时的诸国细节似乎也与谋反并不相吻合,这恐怕是天大的……冤案。
但事已至此,即使申明冤案也没有意义了。太子纵然有千种冤屈万种冤屈,但父子间兵戈相向却是不可辩驳的事实,绝非什么“子弄父兵,当笞”的狡辩可以掩饰;汉以孝而治天下,子女顺从父母无所不至,一个举兵凌逼君父的太子,触犯了彼时人伦底线的储君,怎么还可能安居东宫?!
诸皇子会心服么?诸大臣会心服么?天下人会心服么?
这不是一道旨意可以遮盖的。要知道,数十年后物是人非,但即使卫太子的子孙登临帝位,都绝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祖父平反,只能草草谥一个“戾”字了事。
换言之,在太子被迫起兵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断绝了一切希望。天下怎么能有不孝的皇帝?纵使强势如李二,亦不敢承担逼迫高祖的责任。
正因如此,在巫蛊之后,皇帝无论如何“思子”、“爱子”,终究也只能局限于个人情绪的表达,而无法挽回政治上惨痛的损失——太子的力量已经彻底崩盘,那么皇帝计划已久,打算让爱子践行的所谓“守文持静”的路线,也就此倾覆毁灭,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三十余年的心血,而今便算是付诸东流。】
大概是愤怒来得太深也太久,当皇帝听到近臣们蒙蔽圣听,一手遮天所操弄出的“巫蛊之祸”时,甚至都没有感到什么额外的狂怒。唯有在天幕提及征和二年后巫蛊与胡巫泄漏出的种种底细之时,才不自觉抬了抬眉毛。
当然,即使征和二年的自己真察觉出了事件的破绽,那也已经太晚了……皇帝实在太熟悉他手下那些磨牙吮血的猎犬了,当他们走投无路拼死一击的时候,没有人可以逃脱这些酷吏的围捕。
……迟了数月才发觉是冤案么?那么想来据儿必死无疑了。
不,甚至不只是太子必死无疑。以酷吏的效率来看,短短数月的空档已经足够他们夷灭太子的子孙血亲,乃至于姻亲旧属。
至此,东宫的力量,博望苑的力量,皇帝精心为爱子预备数十年的人才,便算是扫荡无余,再也没有恢复的余地了。
这样凄惨残破的局面,甚至还要远超当年皇帝被窦太后打压摧折,儒学变革功亏一篑,而近臣被逼下狱自尽的绝境。
……那么,年迈的自己,又能如何应付呢?
【至此,酷吏们算是获得了辉煌的、绝对的胜利。依靠短暂的信息差,他们果断出手,在政治上消灭了皇帝借太子来完成转型的谋划,令皇权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惨败——此时是武皇帝的末年,历年对匈战争耗干了国库,天下疲怠已极,流民四起;而巫蛊之祸后中枢动荡,储位空悬,意味着巨大的权力冲突呼之欲出。
乱民、盗贼、争储,寻常皇帝摊上一个都是天崩地裂的局面,何况武帝重病缠身,已经风烛残年?
巫蛊之祸后,将军李广利与丞相刘屈氂等立刻联合,开始勾结内外,大胆谋求储位。如此肆无忌惮的举止,既是利令智昏的狂妄,也未尝没有审时度势的阴狠——天下纷乱至此,至尊维持局势尚且不及,难道还能再开杀戒,继续挑战朝廷的底线么?哪怕为了继位的平稳,恐怕也只能对大臣们的异动稍加容忍了吧?
政局已经糜烂到了这个地步,再怎么刚强狠戾的皇权,想来也举不动刀了。
这是很正常,很符合逻辑的猜想。纵观巫蛊年间的往事,如果垂垂老矣的皇帝无奈选择妥协,恐怕后来人都很难指责什么。】
皇帝眯了眯眼睛。
“……李广利,刘屈氂?”他喃喃道。
征和二年的皇帝或许是年迈重病,难以把控局势的皇帝;但元朔元年的皇帝却春秋正盛,刚硬之气犹自横亘胸中。他固然在连番的重击中勉强保持了理智,但所谓龙有逆鳞而不可撄,哪怕出乎本能,也决计不会容忍这样挑衅尊严的贼臣。
但李广利、刘屈氂又到底是何等人物?
李广利实在无可考证,但刘屈氂……刘屈氂,姓刘而能担当丞相,乃至于觊觎储位的人物,多半是个不出名的宗室。以这取名的风格看,倒似乎像是中山王刘胜的子嗣——
行吧,想到他宝贝哥哥刘胜那三位数的子嗣,皇帝立刻截断了思绪。
……这已经不是常人所能记忆的了,还是让宗正查典籍吧。
只是很可惜啊,李广利与刘屈氂遇见的是武皇帝。
从各种意义上说,武皇帝的煌煌功业固然成就于他的前半生,但他无与伦比的政治才华与天赋,却恰恰是在巫蛊之乱后的数年淋漓尽致的彰显出来,由此而彻底奠定刘彻的历史地位——仅仅看他前数十年平匈奴、开西域、变法制的种种举止,后世或者还可以归因为文景的积蓄,归因为卫霍,归因为皇帝那无可言喻的天运;唯有巫蛊之乱、太子崩盘后的种种操作,才真正是令人心服口服,不得不俯首送上一句“雄才大略”,或曰“千古一帝”!
历代皇帝成就功业,固然与自身的才华息息相关,但却也要仰赖于历史的进程、前人的积累。正所谓风口上猪都能飞,抛开玄宗皇帝这位著名案例不谈,纵使历史耻辱柱上的常客,如徽宗、堡宗等,前期都是可圈可点的——徽宗号称“善纳谏”、“勤政不怠”、“颇重军务”,堡宗更在亲政后迅速平定麓川之乱,是明朝西南赫赫有名的军功。这种种的表现,看得出一点昏庸的影子么?
以历史而论,当顶尖的明君固然很难,但当前人已经为你预备下了制度与人才时,做个普通的皇帝其实不算为难。毕竟我与三钱的智慧加起来能撼动物理学界,阿斗有赵云武侯辅佐,那也是长坂坡嘎嘎乱杀、北伐中原震慑曹魏的猛人嘛。
但这仰赖前人的幸运毕竟不可以长久,而潮水终究有退下去的那一天。当注定的变故骤然发生时,才是最考验皇帝心性与品格的时候。
不错,心性。
中原王朝总是强大而稳固的,狂风巨浪也未必能动摇根基。但对顺风顺水,养尊处优的皇帝而言,巨大的、耻辱性的挫折,却往往会摧毁他们长久的世界观,击穿他们的心防,以至于神智被现实崩毁,因而在癫狂中彻底突破底线,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举止。
这种巨大落差所导致的崩溃摆烂史不绝书。唐玄宗开元年间堪称明君,但安史之乱后大失常态,强硬逼迫哥舒翰出潼关决战,终究葬送朝廷的所有精兵,致使祸乱波及蔓延,再也不可收拾;堡宗在亲征瓦剌之前还颇有些正常人的模样,但留学过来后就一路堕落,最终竟尔超越徽钦高赵氏三父子,抵达了历朝昏君仰之弥高的无上境界;纵使英锐如宋神宗,在倾尽心血的五路伐夏惨败之后,也当廷痛哭,重病不起,致使新法一败涂地。
有这种种的案例,你就该知道巫蛊之后,武皇帝的选择有多么艰难了。】
皇帝深深呼吸,又再次深深吐出。
这是太子太傅教授他平息心绪的法门。太傅卫绾曾经谆谆教诲,说皇帝贵为至尊,纵使天崩地裂,都要有不动心不乱心的气度。皇帝将此忠言牢记于心,纵使登基至今凡十三年,风霜雪雨备经磨砺,亦从未有过失措昏乱的时候。
但现在……现在,纵使反复吐纳,竭力镇静,亦难以平复起伏躁动的心绪。
这心绪并非来自听闻巫蛊后的愤怒,而来自于某种难以自觉的惶恐……皇帝同样是养尊处优二十九年的天子,再如何猜测揣摩,也难以想象巫蛊后那混乱得近乎天崩地裂的局面;但正因为难以想象,才在不知不觉中生出了惶恐:
自己……数十年后的自己,又会怎么应付这样的局面?
【至征和三年,太子诛灭,卫氏外戚一扫无余之后,刘彻面对了真正的绝境——他的生命已是风烛残年,他规划的政治路线摇摇欲坠,他拟定的权力秩序也早已覆灭;而满朝蝇营狗苟,都是居心叵测的酷吏乱臣,谋夺储位的阴险小人。稍有不慎,就是当年始皇帝崩逝时的局面。
在面对这样崩塌溃烂的境地时,其实皇帝所能做的事已经很少了。以历史而论,如果排除堡宗玄宗等的摆烂躺平流,皇帝所能做的,无非是镇之以静,徐徐图之。下策者不管不顾,遗患于后人,中策者尝试布局,牵制奸佞,纵然是思虑周详、十全十美的上策,也只不过是捡拔可用的人才,为子孙留下回环的空间而已。
至于生前再做些什么……想来已经没有那个心力了吧。
但武皇帝呢?武皇帝不同,刘彻在征和三年所做的,等同于是将历史的考核试卷撕了个稀烂,自己给自己打了满分。
自征和三年起,皇帝平反巫蛊之祸,再次掀起大狱,诛杀一切牵涉在巫蛊案中的大臣宦官及宫人,夷灭刘屈氂、李广利的宗族;征和四年,皇帝拔擢赵过等擅长农作的大臣,复归“息民重农”的路线;三月,颁布《轮台诏》,直言“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而已。
换言之,在寄予厚望的爱子暴卒后仅仅一年,皇帝就迅速恢复了理智,以强而有力的动作给出了回复——不存在什么敷衍苟且的“镇之以静”,也绝不存在半途而废的变革;如果太子已然无法完成改易路线的使命,那么就由年迈的皇帝,垂死的皇帝,痛失爱子的皇帝,亲自来完成。
这是毫无疑义的、生冷而强硬的宣告,意味着变法绝不可中止,而改革必将持续。皇帝已经为变革付出了长子的鲜血,但他仍然要在披荆斩棘中继续前进,直至生命的终点——即使为此牺牲政治的稳定,即使为此牺牲身后的令名,亦在所不惜。
什么叫一往无前?这就叫一往无前。
巫蛊之乱是摧毁了皇帝数十年布置的奇祸,足以动摇朝野的绝境;但正因为这政治上绝无出路之绝对的绝境,反而凸显出了皇帝绝不妥协之绝对决心——所谓叶公好龙,在没有触及个人利益的时候,每个变法者都可以是坚决而激进的;唯有这山河板荡,荆棘虎狼遍于左右的境遇中,才能试探出这场变法的真正底色,或者说,变法者的真正底色。
从某种意义上说,巫蛊之后才是武皇帝一生最闪耀动人,光华灿烂的顶峰。正是在临终这几年的艰难、困苦、挣扎之中,刘彻才完整展现出了一个顶级政治家远迈超伦,无可比拟的素质——所谓超乎于情绪之外,近乎于冷酷的冷静;所谓精钢不可夺其志的雄心;所谓一往无前,所向披靡,虽千万人而吾往矣的决绝。
在最要紧、最关键的抉择档口,这种斩钉截铁、死不旋踵的心志,才是区隔庸俗所谓之“明君”与真正千古一帝的差异——只有持握着这近乎于偏执的心气,那寥寥可数的几个人方能越过凡俗与庸昧的界限,仰首承接历史的天命。
但凡在此时泄了那么半口气,他们的历史评价都至少会下滑一个档次。
但所幸的是,皇帝经受住了这个考验。
汉征和四年,顺风顺水的天子终于失去了父辈的荫蔽,失去了数十年来精心培育的爱子,也失去了他用不尽杀不完数之不清的人才。风烛残年的老皇帝茕茕一身,孤独的站在整个大汉紧要的关口上,以他最后的心志与决意,回答历史最后的疑问。
变法无不以流血始,那么,高高在上的变法者,你愿意为变革付出多少?】
皇帝面无表情的走出了太庙,脸色比太庙的墙面更白。
在太庙外跪伏的群臣早已等候得不耐,听见脚步声纷纷抬头,而后被皇帝的脸色震得一呆:
不是私下与列祖列宗独相精神往来么,聊一聊老刘家的私房话么?怎么还聊急眼了呢?!
丞相薛泽及御史大夫公孙弘等地位最高,有幸能站立于太庙长之前。而先前大门紧锁,他们却也隐约听见了太庙内某些不妙响动,此时干脆屏息重足,俯首垂目,丝毫不敢有一丁点的动作。
但皇帝却在两位重臣前停下了脚步。他的目光扫过丞相与御史大夫花白的头发,终于淡淡开口,语气不辨喜怒:
“两位春秋几何?”
公孙弘与薛泽一头雾水,不知皇帝为何关心起了岁数,但还是俯身恭敬作答:
“臣丞相泽,六十有五。”
“臣御史大夫弘,七十有一。”
皇帝点了点头,神色中竟尔有了隐约的怅惘。
“六十多,七十多,好岁数啊。”他喃喃道:“既不太老,又不算年轻……”
既没有老到不能为朝廷效力,又没有年轻到能够等到太子长大,权力秩序变更的时候。真真是恰恰好的年龄。
在这样恰恰好的年龄里,他们君臣之间还可以精诚合作,而不至于面对那不可避免的惨淡结局。
薛泽与公孙弘的回复,似乎勉强抚慰了皇帝心中起伏不定的某些疑虑,他垂下眼睛,沉吟了良久,才终于开口:
“传召中大夫汲黯,朕明天要在宣室见他。”
在皇帝下了这莫名其妙的谕令后,丞相丝毫不敢怠慢,甚至等不得例行的赏赐,次日一早立刻命人急召汲黯。可怜中大夫正等着朝食,菜未上齐便被官吏连拉带请催入宫中,饿着肚子跪在宣室殿外。
所幸皇帝还算仁厚,召唤大臣前已经令宫人问清了状况,因此特意在殿外阁楼中备下了饭食,还命汲大夫不必入内行礼,自在吃饭这顿御赐的饭食。
汲黯吃饱喝足后洗漱清理,拍打着衣袖正要站起,却见殿中侍奉的宫人小步趋近,俯首奉上了一份雪白的绢帛。汲黯不明所以,双手接过,展开后立刻扫到了皇帝飘逸的字迹:
【罢省山陵诏】
诏书极为简略,只是稍稍追述了孝文皇帝当年薄葬的圣德,表达皇帝敬天法祖的至意;皇帝以此为鉴,自觉春秋尚盛,不必汲汲于营造陵墓,因此下令罢省山陵的工程,削减一半的费用,并宽免关中百姓的劳役。
这当然是一份宽容仁厚,恤民悯下的诏书,超出了中大夫最高的预期。但正因为太过理想完美,才令饱足的汲大夫惊愕不已,反复品读诏书中的每个词句,犹自不敢相信——这诏书的措辞与皇帝素日的品性简直大相径庭,若非字迹确凿,恐怕谁都会以为是一封伪诏!
在中大夫的茫然迷惑之中,满殿的宫人宦官依次退下,皇帝长衫缓带,徐步从殿中踱了出来。至尊神色恬然,再没有了昨日在太庙前僵直硬板的脸色,只是眼窝下两团硕大乌青,隐约还能看见眼白中的血丝。
熊猫眼的皇帝挥手制止了汲黯起身的动作,语气淡然:“这一封诏书,汲公以为如何?”
汲黯俯首,真心诚意的奉承:“陛下仁厚。”
皇帝道:“那么汲公满意了么?”
饶是汲黯犹自在震惊之中,闻言也不觉皱眉:
“诏令是国家的诏令,不是一人一己的诏令,臣下固然有进谏的职责,但又何谈满意与否呢?陛下的话,臣不敢应承。”
这句话说得近乎于冒犯了,但皇帝只是微微一笑:
“汲公说得不无道理,但所谓君君而臣臣,纵然汲公这样的无双国士,总也要践行了自己的志向,才能尽心竭力,一往无前嘛。朕要请汲公效力,总要以国士待之。”
汲黯的嘴唇微微抽了一抽:明明是礼贤下士展现君臣相知风范的套话,但从皇帝口中说出,却总有某种以物易物,拿诏书交换忠诚的奇特市侩感……
不过,在无语之余,汲黯却莫名安心了不少:以这措辞看来,皇帝并没有因为刺激而一夜转性心慈手软,依旧是高皇帝以来老刘家一脉相承的刻薄作风。
他叹了口气:“陛下要让老臣做什么?”
皇帝抖动长衫,似乎有意无意遮住了一个哈欠,而后盘膝坐地,语气平和之至:
“朕欲变更汉法。”
汲黯的眉毛微微一震,到底平静了下来。
“臣于汉法并不熟悉。”他缓缓道:“陛下应该传召御史大夫与内史掾。”
相似小说推荐
-
GL魔术师每天都在作死!(乐于) [GL百合] 《魔术师每天都在作死!》全集 作者:乐于【完结+番外】晋江2022-03-14完结 非v章节章均点击数:517 ...
-
邪神的小夫郎(柚子君CC) [玄幻灵异] 《邪神的小夫郎》全集 作者:柚子君CC【完结+番外】晋江VIP2023-01-18完结总书评数:2594 当前被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