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公不是胡言妄语的狂生,他很有自知之明,因此也相当狼狈。
皇帝却恰到好处的展现了仁君的风范。他微微一笑,推来一个小小的陶盘。陶盘上是薄荷水饴糖与糯米一起蒸制的糕点,额外又掺入了当归藕粉,食用后有平心静气的功效。
中大夫俯首谢恩,拈起一枚糕点小心咀嚼。却听皇帝悠悠道:
“朕已经命人查过了,这天幕所说的桑弘羊不过是一个商人的儿子,出身甚为猥鄙。哎,朕居然任命了这么个人物来管理盐铁这样的大政,真正是有愧于朝中忠直大臣的劝谏……”
汲公猛的呛住了。若非及时以长袖遮掩,恐怕会喷皇帝一身的唾沫。他以手按摩胸膛,喘息半晌后叹了口气:
“陛下就非得这样调笑老臣么?老臣素日见事不明,当然有错……”
皇帝眨了眨眼睛:
“汲公是社稷重臣,怎么能随意调笑?朕嘲笑——调侃的是朝中其他的人。此外,朕提及桑弘羊,也不过是想请汲公点评点评这商人出身的小小郎官罢了。”
中大夫颇为无语的叹了口气,只觉得天幕刚刚为他树立的千古一帝的滤镜碎了一地,果然这种人物,还是可远观不可亵玩……
他沉思片刻,终于点头应承:
“老臣会见这桑弘羊一面,与他谈一谈。此外,臣听闻长安的工匠中有一些颇善巧思,也粗通经义的人才,臣会尽力为陛下罗致。”
中大夫毕竟是老成谋国的人才,虽然心中已被皇帝说动,但思虑仍然极为谨慎,即使要推荐工匠入朝为官,也要先有个经义的幌子做遮掩,才能最大限度减少朝野的反弹。
当然,这样的权宜之计不可长久;最根本的还是要解决“技”与“道”的割裂,找到工匠经验中的“义理”……
这似乎应该找几个墨家的子弟来斟酌。
皇帝欣然点头,随即微笑:
“汲公劳苦功高。功高者不可以不赏,朕早已在府库中预备下了,只要汲公推举的工匠能于国有大利,朕便会赐予汲公金千斤,丝绸五千匹;还望大夫不要推辞。”
汲公不觉抬头看了皇帝一眼——赏赐大臣哪有提前告知的?天子此举,无非是将他汲黯当作了徙木立信的大旗,向朝中百官展示推举能工巧匠后的巨大利益;有此榜样在前,想来公孙弘、主父偃等必将一马当先,争先恐后举荐工匠了。
……只要于国有利,做大旗就大旗吧。汲公深深俯首:“臣谢恩。”
【如果以汉朝辉煌的产业升级为例,那么宋代以后的华夏王朝就简直是不可以原谅——他们的保守、自闭、冷漠是不能用客观条件来推诿和解释的。如果宋以后拥有造纸术、火药与马镫的华夏都算是被客观条件所局限的话,那么交通条件极为原始,尚且只能依赖竹简来传递消息的汉朝,又是怎么完成它领先世界一千年的技术革命的呢?
归根到底,产业进步还是一件高度仰仗于人力、仰仗主观意愿的事情。武皇帝时固然得天之幸,等到了战国至秦以来冶铁技术爆发的前夜;但技术进步从来不是水到渠成后就可以顺理成章瓜熟蒂落的东西,技术的萌芽固然是珍贵的,但注意到这宝贵萌芽的敏锐目光,乃至持之以恒投入资金的强硬意志,才是决定一个文明命运的关键抉择。
如果诸位意识不到这些品质是多么的珍贵,那么不妨将眼光放到一千年以后。自唐末五代以来,炼丹术士们开发出的火药便已渐渐应用于攻城摧坚之中,那么,面对着这堪称伟大的军事变革,足以改写一切战场逻辑的技术,大宋——庸庸碌碌数百年的大宋,被蛮夷灭国两次的大宋,又有何作为?
产业技术的飞跃当然是很珍稀,很罕有的幸运。但仅仅将技术归之于珍稀与罕有的天命,则无疑是对武帝最大的侮辱。运气或许是实力,但鉴别运气、把握运气需要更大、更坚决,更不可动摇的实力。
如果对武帝的水准与眼光没有什么概念,我们可以稍稍举一个案例。张骞出使西域十余年,曾在大夏见到了蜀地生产的邛竹杖、布匹,是从身毒千里贩运来的珍物;见多识广的博远侯立刻意识到,自蜀地出高原山岭,必然有一条直通身毒的隐秘商路,而以此转运汉地的货物,不但可以避开西域匈奴人的侵扰,还能掌握对外贸易的主动权。
回朝张骞上报了猜想,皇帝的反应是“欣然”,立刻任命张骞为发间门使者,四道并出,凿通蜀地商路,强力平定西南盘踞的诸夷,“夜郎自大”等逸事,正肇因于此。
当然,相较于武帝开拓西域的伟业,他在西南商道的经营实际上是不足挂齿的。《史记》、《汉书》中均只有寥寥数笔而已。但却正是这寥寥数笔的小事,反而愈发能凸显武帝那真正超乎于庸俗之上的雄才大略。
征匈奴与平西域固然是辉煌的功业,但也恰恰因为它无可质疑的战略地位,历来便被汉帝视为头等要事;所谓“复九世之仇”,自文、景以降,从来都是念兹在兹,秣马厉兵不敢稍忘;执行这伟大的战略固然艰难,但至少决策上是不存在什么问题的。历代皇帝已经反复思虑过了,继嗣之君只需萧规而曹随即可。
但开通西南商道就不同了。相较于征伐匈奴历时数帝的思虑,凿通蜀地的依据不过只是张骞的一句话而已!
张骞会不会在撒谎?张骞会不会忽视了关键的消息?开凿西南商道的收益能否弥补成本?
每一个问题都无法回答,但偏偏每一个问题都是致命的。换言之,这是极端模糊、扭曲、充满了信息迷雾的领域,朝廷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拒绝决策,选择保守,将张骞的汇报一笔带过。但也唯有在这样模糊扭曲充满信息迷雾的领域,武皇帝那种敏锐到吓死人的眼光才超然脱乎群俗之上,真正展现出顶级政治家的能力。
仅凭一个使者在数千里外的异国他乡聆听到的只言片语,就果断做出国策级别的调整,这在各种意义上都近乎于疯狂;但武帝偏偏就做了,不仅做了,还做得相当坚决,也相当成功——他耗费巨资开辟的商道,后世称为“南方丝绸之路”,或曰“茶马古道”。自汉以降,西南商赋,蜀民生计,多半仰给于此;直至——直至百年以前,华夏最黑暗、最惨酷的年代里,在所有外援均被切断的时候,困守西南的中国人所唯一能仰赖的物资补充渠道,还是这条古道。
什么叫光耀百代的判断力?什么叫遗泽子孙两千年的决策?这就是。
当然,鉴于记载的简略,要从短短数句分析出武帝判断的依据,是不大可能了。但纵览史册,抚古追今,所唯一能形容皇帝的,恐怕也只有留侯张良的那句“殆天授之”了——真正是苍天所授,人力很难理解。
说白了,武帝当朝数十年,用人施政上的错误算是应有尽有,甚至翻过巫蛊之祸这样的大车,在政务的具体料理上未必能有那么突出;真正能令他高举于历史的顶点,乃至始皇帝与唐太宗亦有所不及的,恰恰是那种敏锐精准不可思议的战略判断——武皇帝在执行上或许翻过车,但至二十二岁掌权伊始,他就从没有在宏大的战略决策中犯过一丁点的失误,有过任何不该有的迟疑。
什么叫“宏大”?这所谓的“宏大”,影响的甚至不止都大汉一朝。以武皇帝的作风,他决策所遗留的恩泽动辄是千年起步,各种意义上的万世效法。譬如盐铁官营,譬如冶金技术,譬如丝绸之路,譬如西南的商道。如果展开历史稍稍阅览,那么除了各代沿袭不辍的秦制秦律以外,对后世影响最大的制度与体系的变革,大多都发生在武帝的那数十年。
甚至——甚至到了现在,我们回望这一个世纪以来的商业贸易思路,也能发现某种惊人的即视感。
所以说,后人还真是没有创造力呢,对吧,武皇帝?】
皇帝相当矜持,而又谨慎的咳嗽了两声。
“……其实后人也还不错。”他很谦虚的说道:“朕看那个姓李的唐太宗,就很有创意么。朕听闻他施政的种种举措,也颇受启发,很有共鸣。”
正襟危坐的汲黯面无表情,只是平静的看着至尊的天子。
皇帝稍稍有了些不自在:
“汲公想说什么?”
中大夫深深叹了口气。
“我知道陛下想听什么。”他道:“但论阿谀奉承,臣确实不如公孙弘等。”
皇帝:…………
好吧,他刚刚暗戳戳引用一句唐太宗,的确是要以此比兴,旁敲侧击的炫示自己的灿烂功业,俗称凡尔赛;如若此时有明事理的大臣恰到好处捧上一句,那效果便愈发浑然天成,弄不好还能记入史书称作一代嘉话。但现在——现在让中大夫一句实话,彻底毁了个干净。
当然,要是真有史官在册,大概也能写个千古留名的典故出来,不过典故的蕴意就似乎不太符合皇帝的预期了……
天子的脸垮了下来。
汲公浑若不觉,淡淡的继续:“……不过,陛下远见卓识,圣明烛照,天下无可比拟。传闻说黄帝见一叶而知天下将秋,想来也只是如此了吧。”
皇帝不觉愕然:“汲公不是说不会阿谀谄媚的么?”
“这是臣的实话。”中大夫心平气和道:“此外,既而天幕有言,臣自然会赞同陛下开拓西南的举止。只是巴蜀多山地,还是要徐徐图之的好。”
【当然,要以武帝时的成果来苛责宋及以后,未免有点不近人情。毕竟制度有发展有成熟,接近成熟的制度已经相当于屎山代码,能跑就别乱动。
但成熟的制度恐怕不能做苟且的借口。毕竟,后一千年的历朝历代并非是改不动或不能改,而是在摇篮中当了太久的婴儿,沉溺于温柔乡太久太久,以至于已经忘了当初出发的勇气。
当然,凿空西南实在是迥非人力可及、堪称神来之笔的决策,后来人难以复刻,也不足为奇;但在科技面前的目光短浅,就实在是万难理喻。
与通常的想象不同,伟大的、革命性的技术,并非刚一诞生就辉煌灿烂,所向无敌;但事实恰好相反,在正常发展中,新技术的胚芽往往是丑陋而弱小的,远远敌不过已经庞大、成熟的旧技术,更遑论寄生于旧技术之上的利益集团——所谓百万曹工衣食所系,你要换技术,你问过依赖于旧技术牟利的高官显贵了么?
而今的冶金历史,往往重点讲述汉武帝时高到不可思议的铁产量,描绘技术更新后宏伟的高炉、层出不穷的锻铁技艺、远超世界同期的铁器质量,仿佛武帝的技术革新只是轻飘飘挥一挥手,几张旨意后便天下云集响应。但实际上呢?实际上他遭遇的挫折恐怕不计其数。仅以发掘的结果看,除了那些精巧而科学的选址以外,更多的则是炼铁的事故现场——高炉爆炸、木炭焚烧、铁水倒涌,你能想到的生产事故武帝朝全都老老实实挨过一遍,不少爆炸现场甚至毗邻长安上林苑的遗址。
毗邻长安上林苑,那等于是在京畿重地、皇帝的脑门前放炮仗了。皇帝怎么想还不好说,仅仅惊恐畏惧的公卿百官,都能用口水将冶铁场淹没。
但有趣的是,在武帝死后对盐铁官营口诛笔伐的贤良文学们,而今竟然看着关中的高炉一个又一个的炸,连长安帝都也接连被铁水火焰震动,却连一点阴阳怪气的讽刺都没有。
总不能是他们改性了吧?
——仅此一点,皇帝那种坚刚不可夺其志的执行力、意志力,那种百折不挠的偏执,便可见一斑了。
考虑到这种决心,那宋、明及以后,那就实在无可言语。当然,以后一千年的绝大多数皇帝与武帝比,那都委实太侮辱武帝了——这些人甚至都没有走到技术升级失败、事故频发,要面对政治压力的地步;仅仅一丁点的挫折,便足以让他们裹足不前,乃至倒退。
大宋开国前火药已经出现,但朝廷废弛军务,无视武备,在长达百余年的时间门里,火药竟尔沦为制造鞭炮与烟花的材料,迅哥儿辛辣的讽刺,正源于此。明朝时倒要好那么一丁点,仰赖于成祖皇帝的英锐果决,早期还在建造宝船探索西洋,没有落下大航海的风潮;但两三代皇帝以后子孙不肖,随便一个“国家多事,百姓劳苦”的理由,便抛废了数十年所有探索海洋的努力。以至于嘉靖朝时倭寇东犯,朝廷所能掌握的水师,竟然还不如渔船!
喔对了,彻底终止宝船下西洋的举措,正是在堡宗手上。
现在知道什么叫祸害遗千年了吧?
当然,宋明以来的君臣总是有很多很多的理由,无论“国家多事”也好、“百姓劳苦”也罢,都是很正当、很冠冕的借口。但世界永远是残酷的,设若我们展开这两千年的画卷,将历代的国力勾勒为曲线,那么历史的趋势便呼之欲出:
——自汉唐以来辉煌万丈的上扬之后,便是跌宕起伏,却又不可遏制的一路下滑,这后一千年当然也有奇人异士、明君贤臣,但个人的努力不过是曲线中小小的波动,终究是落花流水春去也,最是人间门留不住。
毕竟,能够左右整个历史进程的,并非什么奇谋诡计,亦非经典伦理,而是某些朴素到近乎简陋的东西。譬如能日出铁一吨的钢炉,譬如代田法,譬如蜀地与西南的商道。
当这些东西的余荫终于耗尽,文明也便终于窥伺到了衰落的气息。
当然,热力学告诉我们,世界总是趋向于混乱、无序与衰落,只有堪称伟大的人物,才能逆潮流而上,给予时代重大的改变;同样的,规律也终究无法扭转,无论多么伟大的人物,也都仅仅只能在熵的洪流抵抗片刻而已。
建元初年的时候,武皇帝曾在宏伟广袤的上林苑纵横驰骋,以为大汉就像骊山高耸的古木,雄伟壮盛,将永远不会枯萎。但现在人们知道,没有不散的宴席,一切都有个尽头。
但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每一个伟大人物的宿命都是不断去改造的旧世界,这个故事是注定失败的,但请尽自己能力往前走,能走多远就走多远。黑夜是漫长的,枯冷与死寂是世界的宿命;但在文明的火焰熄灭之前,总可以尽力护送着它继续前进,直到传递给下一位足以擎起火炬的人物。
所以,奔跑吧,奔跑吧,武帝陛下,在黑夜还未到来之前。】
光幕悄然消逝于虚空之中。皇帝平静理一理衣衫,徐徐地斟了一杯酒。
天子的衣袖逶迤垂下,偌长袖面竟无丝毫的抖动,足可见心情镇定之极。若非脸上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倒真有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然。
但汲公可就没有这样的从容了。他兀自呆呆望着半空,心中天人交战,犹自在思索天幕所说的种种——无论是所谓影响两千年的“雄才大略”、抑或隐匿于国运之后,那些看似琐屑的“技术”,都给老成持重的中大夫带来了莫大的刺激,一时竟尔反应不得。
皇帝斟酒完毕,推过来一个小小的玉盏。汲公骤然惊醒,手忙脚乱下拜谢恩,但起身后却并未喝酒,而是踌躇着说出疑问:
“陛下……陛下听到这天幕的种种,不知……”
百般疑问堵塞于汲公的喉咙,一时讷讷不能出口。
皇帝却只微微一笑。
“朕?”他平静道:“朕还要继续奔跑。”
言语中如此直白的引用天幕殷殷的期盼,天子的用意已然不言自明。
汲黯瞠目片刻,终于深深拜伏了下去:
“臣唯有效死力而已。”
皇帝正襟危坐,安然受了老臣的这一礼,也就此定下君臣之间门心照不宣的契约。
汲黯恭恭敬敬行了再拜的大礼,起身后将御赐的美酒一饮而尽。他郑重放下酒杯,终于听到天子平静的声音:
“昨日朕斥巨资开启天幕,除换来了这段讲解之外,还特意从天幕处换来了一件小小的宝物……”
他抖一抖衣袖,从中抽出了一卷白色的绢帛:
《数理哲学原理》
第52章 数学
皇帝小心将绢帛平铺在几案上。想起这小小绢帛所消耗的巨大偏差值,纵以他的豪奢,一时间也不觉大为肉疼。
汲公谨守臣子的礼节,不敢随意张望皇帝的珍物,只能俯首求问:“陛下,这是……”
“汲公曾经说过,工匠们的手艺再如何精巧高明,也终究是‘技’而非‘道’,即使朕强行授予官职,终究不能让在朝的公卿与在野的贤良高士们心服。”皇帝缓缓抚摸着绢帛:“这是金玉良言,朕不能不有所顾忌……正因如此,朕才向这天幕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并在此书的序言中得到了解答。”
相似小说推荐
-
GL魔术师每天都在作死!(乐于) [GL百合] 《魔术师每天都在作死!》全集 作者:乐于【完结+番外】晋江2022-03-14完结 非v章节章均点击数:517 ...
-
邪神的小夫郎(柚子君CC) [玄幻灵异] 《邪神的小夫郎》全集 作者:柚子君CC【完结+番外】晋江VIP2023-01-18完结总书评数:2594 当前被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