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似乎也太简单了吧?】
骤然听到此语。不仅卫青茫然不解,就连年轻的霍去病都疑惑的眨了眨眼,乃至于舅舅外甥之间心有灵犀,竟然难得的对视了一眼:
……太简单?
什么叫太简单?
可怜人的经验终究有其极限。与匈奴作战了数次的卫将军竭力想象数次,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叫“太过简单”——莫非是如匈奴杂兵一般散乱,便叫“太简单”么?
……显然,那是车骑将军想得太复杂了。
【总的来说,在积极进取的宣帝朝,诸位使者简直是将匈奴当经验包来刷——傅介子、陈汤等动辄“一人灭一国”的历史不须多说,便连文忠这种小小的使节,都可以在罽宾国轻易掀起叛乱,废除反华的国王而扶持亲汉的王子,折冲樽俎中俨然cia的前辈。
可以说,自宣帝决意收复西域以来,偌大玉门以西数千里疆域,只不过花了汉廷数年的功夫而已,真真是望风披靡、传檄而定。至于曾被匈奴控制的诸国,能撑到汉使亲自来解决的都已经是勇士,大多数是听到个“汉”字便往下一跪,毫不犹豫磕头了事——以至于当时竟有不少长安恶少年假借汉使的名义四处招摇撞骗,居然都顺手收复不少疆域,额外还讹诈到了大批贡物,最终吃了宣帝的铁拳。
所以,为什么会这么容易呢?
原因倒也很简单。第一是武皇帝实在太能打,强得匪夷所思天下震颤,已经没有人敢撩大汉的虎须——汉使只要拔剑说一句“汉兵将至,灭国矣”,便足以令西域诸国回想起大宛被灭时的恐惧。
第二嘛,则是西域前任的宗主国匈奴实在太不是人,在西域盘踞数十年,终于逼到了人人皆反的地步。
简单来说,匈奴控制西域,是为了源源不断的获取物资,榨取供王公贵族享乐与征战的钱财;而为了满足这一欲望,匈奴横行诸国之间,不但肆意抢掠财物,而且肆无忌惮的设置关卡,强行收取税赋,所谓“税赋诸国,取富给焉”。
至于这个税赋有多重么……以现在的估计,保底在三分之一以上。
当然,不要以为缴足了税赋(或者说保护费)就平安无恙了。匈奴曾经逼迫乌桓交皮布税,为此发兵攻打乌桓,掠走妇女老弱数千人,勒令乌桓以马匹皮布赎回。而亲属奉命缴纳物资之后,匈奴拒不遣返人质,反将俘虏尽数没为奴隶。
这叫什么?这叫天高皇帝远,民少蛮夷多;一天三顿打,不反待若何?
所谓“诸国不堪命矣”——被可持续性竭泽而渔这么多年,西域诸国那真正是苦不堪言,“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但可惜啊,西域诸国太弱小了,弱小到连愤怒都没有意义。
然后呢,然后他们等来了汉人。
当然,在汉人自己的史书里,汉朝使者是很“横暴”的。他们对待这些西域外人并不怎么客气,往往是一来就迅速杀掉诸国的国王、诛灭反汉的贵人,扶持自己的亲信,然后颇为苛刻的对待当地的人民——譬如收取十五分之一乃至十分之一的高税、要求当地百姓服徭役开垦田地、还会以低价买一些当地的特产,预备着回长安后大赚一笔。
这种种的举止,在中原内地已经算无赖了。以至于班固都非常尴尬的承认,汉使在外的举动多有“不谨”之处。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这么“不谨”、“无赖”,为什么西域诸国不反抗汉使的帝国主义行径呢?
是啊,为什么呢?】
卫青:…………
如此沉默片刻之后,终究还是刚正板直的汲黯开了口,一字字给此事下了定性:“匈奴残虐不仁至此,真是天亡之,天亡之!”
当然,在诅咒完匈奴“天亡之”之后,理应再加一段歌颂大汉仁德的阿谀。但汲公嘴唇微动,到底没有好意思说出口来——毕竟吧,将收税收到三分之一以上、动辄劫掠人质为奴隶的匈奴与大汉做比较,怎么听怎么像是在阴阳怪气。
皇帝默然片刻,却忽的问道:“当年秦朝……将赋税收到多少来着?”
汲大夫思索片刻,俯身道:“秦政不仁,田租约为十之一、二,额外还有口钱、算赋,不胜枚举。”
说完此语,汲大夫也不由默然——秦人官面上的税率才不过一二成,就已经搜刮到天下骚然、号称“泰半之赋”、民不聊生;匈奴人一口气夺取三分之一,岂非连西域的骨髓都要榨出来?
秦人横征暴敛不过十余年,立刻就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遍地都生出了陈胜吴广;但与匈奴相比,似乎暴秦也算是含情脉脉的福报了……
汲大夫打了个寒战,再也不敢想下去了。
马车内一时沉默,各人都怀有心思。唯有霍去病端端正正跪坐在自家舅舅之后,仰头看着天幕,若有所思。他毕竟年幼,倒不太懂皇帝与汲大夫议论暴秦时深刻的政治意蕴,只是隐约觉得……如果西域诸国的百姓对匈奴如此怨恨,未尝不可以稍加利用,譬如选取精壮组建对匈作战的骑兵什么的。
当然,以他现在的年纪,能随皇帝出巡已经是莫大的恩遇,绝无可能出入西域。正因如此,小霍内心暗自琢磨,打算请旨留在舅舅军中历练,借机说动舅舅,盯住西域的动向。
【当然,在明白了这小小的差距后,我们才能明白汉使在西域那顺利得超乎想象的征服进程——为什么会有大批的西域小国望风而降,甚至于砍下国王的头颅喜迎大汉天兵。《汉书》说这是蛮夷慕大汉之仁德,各种意义上倒也没有说错;只不过一半是孝武皇帝的武德,另一半是孝昭与孝宣皇帝轻徭薄赋的仁厚而已。
昭宣之世,朝廷恢复了文景三十税一的祖制,减免算赋、口钱,尽量的节省徭役,在这样风气培育下的公卿官吏,委实在盘剥上过于缺乏想象力了——尤其是在匈奴给了西域各国以充分的游牧震撼之后。
所以,汉朝征服西域,真的仅仅是依靠所谓个人的武勇,乃至汉兵战力的威慑么?不,历史喧嚣而鲜亮的潮流之后,永远有某个强大而沉默的力量在隐约主宰着它的轨迹。而在大汉轻易席卷西域,所谓“日月临照,皆为汉土”的身后,则是某种文明的优势。
是的,文明的优势。农耕文明相对于游牧文明的优势;或者说,某种悠久的、成熟的伟大文明,相对于暴发户文明的优势。
这种优势是全方面的,而不仅仅局限于一点税赋的差距。
以现有的史料判断,匈奴在西域的统治不仅仅是横征暴敛的问题,它在各种意义上等同于摆烂——匈奴设置在西域的僮仆都尉,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搜刮,其余一律不管;无论内乱也好,天灾也罢,匈奴一概置之不闻,只有年年水涨船高,愈发不可容忍的税赋与剥削。
这种怠政甚至离谱到了什么程度呢?西域各国水旱不均,收成不佳,但只要稍作治理,就可以开拓丰腴肥美的耕地;但直到汉军抵达屯田时,西域多国居然都还在半涝半旱的过着日子——换言之,哪怕动一动手指就能让西域增加收成,可以剥削到更多的收益,匈奴都不愿意费这个力气。
所以你说汉军到底在西域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仁政么?其实他们也没做什么,只不过稍稍满足了一下自己的需求而已——汉军要在西域屯田,总得修一修水利吧?汉军调动要方便,总得理一理往来的商道吧?再有,每年自中原往西域的商贸是一块巨大的肥肉,为了吃下这块肥肉,也不妨定时清扫拦路的盗匪,乃至护送一下商队吧?
要知道,哪怕是以武帝时汉使闻名遐迩的凶横、粗暴,出使外国时除了忙着帮对方换一换国王之外,最主要的工作也是展现大汉的“富厚”,吸引西域的商贾——大汉多得是赚钱的机会,快和我们通商吧!
——招商引资刻进DNA了属于是】
皇帝……皇帝颇为尴尬的咳嗽了一声。
说实话,虽然他对所谓的“汉使横暴”不太在意,但当着卫青这位外戚至亲,还有年仅十一二岁,似乎还算蒙童的小霍面前,总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的羞耻。
有些事情彼此心照不宣,但真要翻出来晾在台面上,还是有点损伤皇帝光辉的颜面。
在如此皇帝尴尬难言的时刻,卫青与霍去病都相当识趣的垂下头去,装作听之不闻的木头人。但世上永远不乏在领导夹菜时转桌的铁头娃,只听中大夫汲黯轻轻咳嗽了一声,打破偌大马车中怪异的寂静。
“陛下……”他慢吞吞道:“据这天幕中所说,中原到西域的商贸似乎是一块巨大的‘肥肉’,不知又肥到什么地步呢?”
皇帝愣了一愣,下意识道:“匈奴对西域如此酷虐,还有胡商不辞辛苦而来,想必获利不少……”
说到此处,皇帝忽然怔住了——不错,胡商远涉千里,顶着匈奴洗劫掳掠的风险也要步行至中原,背后到底有多大的利润?
这么大一笔利润,朝廷居然一无所知,数十年间连一分一文都没有分润到手;所谓抱金砖而坐吃山空,这还有天理么?还有王法么?
当然没有,也当然不行!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
“……汲公的意思是?”
汲黯不动声色。
“臣的意思是,朝廷不可与民争利,但也不能放任自流。”他缓缓道:“所谓彼可往,我亦可往。臣听闻关中无赖恶少年甚多,横行诸郡间难以劾制,倒不如送出关外,试一试这一本万利的生意。”
此语一出,不仅皇帝愕然,就连卫青与霍去病都忍不住抬头窥视汲黯大夫——这样锱铢必较、字字不离保本暴利的铜臭之论,出自张汤、公孙弘犹可,怎么会由古板端直,力求国家无事的中大夫说出?莫不成是大受刺激,神志已然昏乱不成?
面对数道诧异之极的目光,汲黯神色不动,只是向皇帝郑重一揖。
毕竟是天纵聪明的至尊,仅仅稍稍的惊愕之后,皇帝俯视中大夫的面容,已然渐渐明悟汲公那不能言说的暗示——被天幕展示未来之后,汲黯心服口服,已经同意了皇帝征伐匈奴的构想;但直臣的风骨不改,依然想为黔首稍稍尽力。战事浩大,节流已不可行,那便只有新开财源;朝廷能从通商中获取足够的利润,或可弥补黎民的困顿。
但这样垂恩上下的话只能由皇帝来说。天子默然片刻,唏嘘出声:
“如若西域的商道当真重利如此,那么应当能够充实国家的府库。”他道:“既然这样,朕会传旨丞相,关中的赋税就不必再加了。”
汲黯立刻拜了下去。
皇帝挥手命霍去病将汲公扶起,却兀自仰头望天,暗自计算通商可能的利润。
【你看,以上种种,都是很普通,很微小,习以为常的琐事,是华夏文明从幼儿时就熟稔的事情。在尧舜禹时古圣先贤是这么做的,在商周时先王贤人是这么做的,哪怕在春秋战国,诸国束甲而攻之时,居然都还要协力修黄河、通商道。
——于是,哪怕一个普通的汉朝使者,一个未必有什么高尚德行与情操的俗人,在看到荒芜的田地,废弃的河渠与商道时,本能的也会效仿古圣先贤的旧例。尽管他未必懂得。
这叫什么?这就叫文明的底蕴。
不错,文明也是有底蕴的。匈奴这种百年内骤然飞升的暴发户,到底不能与华夏这数千年混出来的old money 媲美。它或许可以靠打鸡血积攒出与汉人短暂交锋的国力,但所谓魔鬼藏在细节里,当匈奴与汉人的使节站在同一片辽阔的西域土地上,那残酷的阶层天堑立刻就显现出来了。
说白了,匈奴拿什么和华夏比?那可是从仰韶文化时期就开始治理河水、沟通商道的怪物啊!
你匈奴、丁零什么的也能和这种修河堤修了五六千年的老怪竞争吗?没那个能力知道吗?
古人点评,说做官三代才晓得穿衣吃饭,这里我们可以做个修改——一个文明少说要延续三四千年,才养得出这满脑子修河道通商路种田打粮食的使者。汉使在西域的每一个动作,背后都是尧舜禹以来数千年古圣先贤的影子,是整个文明阶层的碾压。与这样朗如皓月的伟大文明相比,无论是匈奴,抑或西域诸国,都显得太野蛮、鄙陋了。
——换言之,在公元前后的古典时代里,大汉才是整个世界的灯塔。光辉闪耀,莫可仰视。
以现代考古学的考证,在公元前后的那个时代里,整个西域的格局与规划实际上是由汉人,或者说西域都护府完成的——西域诸国小国寡民,无力引入技术更新设施;匈奴更是不干人事,除了破坏以外什么都不会;正因如此,迄今为止在西域所发现的绝大多数遗迹,什么耕田的遗址、修河道的痕迹、商贾用的度量衡,都有浓厚汉军的痕迹。
——换句话说,是汉人手把手教他们种田、修河、公平买卖;是汉人给他们调解争议;是汉人塑造了整个地区的秩序。
现代的管理学说,权力有两张面孔,分别是塑造秩序,与赢得冲突;在这两张面孔中,暴力可以达成的只有最后一项,却也是最虚弱、最微不足道的一项——暴力是不能长久维持权力的;或者说,马上得天下,是不可以马上治天下的。真正最伟大,强悍,不可战胜的权力,绝非源于混乱,而恰恰来自于秩序。
简单来说,权力不是扬鞭跃马把当地人的头颅砍下来,那叫土匪,不叫统治;要想拥有权力就得维持自身的影响力,参与到当地的社会实践之中,乃至于改变整个社会的生态。做到这一点光有刀枪是不够的,还得提供关键的公共服务,譬如治水,譬如耕田,譬如通商。
你提供的公共服务越多,你与本地的联系便越为紧密,水乳交融。当本地人习惯于找你做主、征询你的意见、求你主持公道的时候,那你就已经事实上掌握了一切。当地的百姓会成为你的腹心,你的耳目,你忠诚的战友,于是你的权力凌驾于一切暴力之上,成为真正的无冕之王。
谁提供了公共服务,谁就塑造了当地的秩序;而人毕竟是秩序的产物,谁塑造了秩序,谁也就塑造了当地的人。
没有人会愿意服从一个土匪,但为百姓主持公道、维持生计的领袖振臂一呼时,他往往会得到意料不及的热烈回应。
所以,你现在该知道班超为什么能随意召集各国军队,废黜各国国王,像杀鸡一样诛戮反汉的权贵了吧?
他仰仗的是手中区区两千的汉兵么?不,他仰仗的是大汉以屯田经商与水利为西域塑造的伟大秩序。
权力来自于下级而非上级,主持这个伟大秩序的都护班超才是真正的西域之王,至于各国头戴王冠的贵人,不过只是西域之王任命来权且统治的傀儡而已。
国王要杀死几个傀儡,难道还有什么问题么?】
马车之中一片寂静。不仅三位大人听得若有所思,就连霍去病都微微怔忡,似乎从天幕匪夷所思的叙述中领悟到了什么。
如此沉默片刻之后,汲大夫忽然伸手整理衣冠,而后恭敬向皇帝下拜。
“陛下。”他一字字道:“这是金玉良言。”
皇帝微微一愣,随后点头:“上天垂示,当然字字珠玑。朕经略西域时,必当……”
“陛下。”汲黯居然开口打断了皇帝,而后撩起衣衫下跪:“——臣说的不是西域!”
天子不由稍稍哑然。以他的聪慧才智,博闻广学,当然立刻明白了老臣叩阶而力谏的用意。
——是啊,所谓权力的两张面孔,所谓“塑造秩序”的伟大力量,难道仅仅限于西域么?
当然,天子自幼饱览诗书,已经听过太多“得民心”、“行仁政”的陈词滥调,未尝没有熟惯厌烦的情绪。但天幕……天幕不同,它所叙述的种种言论,并没有圣人经书中慷慨激昂的道德论调,却反而浸透着某种冰冷的理性;天音并非以仁义的大棒在威吓什么,它只是在冷静的分析所谓权力“塑造秩序”的面孔,以缜密的逻辑剖析获取权力的案例,勾勒历史的图像而已
但也正是在这冰冷而缜密的逻辑中,反而有着比道德说教都更为深刻而震慑的力量。以至于皇帝凛然不已,以至于一时作声不得。
沉默许久之后,天子终于低低开口:
“……能说出这番话的人,的确是大才啊。”
但天音浑无察觉,依旧娓娓道来:
【某种意义上说,这个世界的真理是相当简单,也相当朴实的。孔子说“仁者爱人”,老子说“以百姓之心为心”,归根到底都是一句话:为人民提供公共服务,绝非负担与折磨,而恰恰是权力者光辉的冠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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