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白了,赵宋之流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其实很好揣测。所谓有亡国有亡天下,如果内部正常的改朝换代,那么不过亡一家一姓之国罢了,只要新朝的道德治理水平过得去,中原百姓大抵是没什么心思抵抗的——即使以儒家那苛刻之至的“忠君”价值观,也不过是受旧朝重用的臣工士大夫需要殉一殉节,其他人敷衍着差不多也就得了;大家为前朝号两声收拾收拾心情,之后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史书中所说之“传檄而定”、“望风景从”,基本如此。
毕竟,“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
可一旦异族入侵神州陆沉,那便是天塌地陷纲纪堕地的“亡天下”了,值此四海鼎沸蛮夷率兽食人之时,那便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所谓“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那已经不仅仅是一家一姓一族的尊荣富贵,而真正是神州亿兆众生生死存亡的要害所系,尔时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即使被迫着以血肉尸骸铸成最后的长城,亦要抵抗到底,在所不惜。
这条规律判然分明,毫无走展可言。而细观赵宋的祖制,则无疑是阴毒的利用了这条规律——既然内部改朝换代如此容易,而外部入侵将遭遇坚决抵抗,那便“虚外而实内”,竭力打压内部一切动荡的可能,即使为此丧失应对外敌的能力,也绝不停止。横竖中原百姓已经被赵宋绑在了船上,届时外敌入侵,他们也不得不拼死为宋室抗争。
以后世历史的种种进展判断,这条思路虽然阴损恶心,但确实也相当有效——要知道,宋徽宗道君皇帝秉政之时,那是上昏下贪沆瀣一气,施政之庸暗残虐有宋以来前所未见,短短数十年里花石纲花鸟纲丰亨豫大无休无止,穷竭民力刮地三尺,天下百姓如堕水火地狱之中,那是真的盗贼蜂起有了亡国之相——如方腊、宋江、杨幺等等风起云涌,与赵宋不共戴天,要走“与汝偕亡”的路了。若以常识判断,任由徽钦二帝彼此折腾,恐怕带宋也只有几十年的气数了。
而挽救了宋室的是谁呢?恰恰是南下的女真人!
征和年间贼寇四起,各色起义此起彼伏,但等金人纵马南下,义军却忽而一转攻势,开始全力支持朝廷,不惜以性命勤王护国——当然,这倒不是起义军们多么热爱赵宋,而是有金人两相对比,华夏百姓才骇然发现了最恐怖的事实:在道君皇帝治下固然已经如堕地狱,可在金人手上,那地狱居然都是有十八层的……
道君皇帝已经够拟人了,怎么还有人的道德观能够突破他的下限呢?那他妈是哺乳动物该有的道德水准吗?!
退而论之,如果道君皇帝时换一个有点担当的中原本土势力攻下汴京,那恐怕大宋的黄花菜早就凉了……
以此来看,带宋这点国运可以说基本是靠着外敌入侵顶起来的。有女真人在对面做比较,百姓造反的欲望不能不大大下降。如此忍耐求全,才有了南北两宋合计三百一十九年的离谱寿算——须知,以两汉那上承天命,由高帝高后及文景武昭宣,乃至光武、明、章等明君一窝一窝出的手气,纵使全力安抚平定,也不过才两代四百年天下而已,赵宋何德何能,享国能如此之长久?
以这个角度判断,这阴毒的策略其实还蛮可靠的……如果不考虑副作用的话。
皇太子生而敏锐,为皇帝这三言两语点拨以后,隐约若有所悟,但长久思索以后,还是低声开口:
“……那么,另一个选择呢?”
“另一个选择,无非就是亡在自己人手上而已。”皇帝平静开口,但稍稍念及天书所说之“王莽”,依旧嘴角微??抽搐——以天书的说法,至少西汉朝是真没有亡国的道理,王莽能借机上位,多半纯属巧合而已;但巧合亦能亡国,足可见制度巨大的纰漏:“当然,自己人造反是更难防范的。不过也不是没有好处,所谓二王三恪,上古之制;真有亡国的那一天,大概处境也不会太糟。”
是的,虽然天命轮转,归于有德,四海无不亡之国;但华夏自古讲的就是个存亡绝续、传承不断,只要是正统出身的中原王朝,都会为前代皇室保持足够的尊重,乃至高官厚禄,荣养终身,以此表示对华夏数千年连续不断之法统的绝对尊崇。以而今论之,且不说皇帝为周朝后裔姬嘉所封之周子南候,即使汉室乃反秦出身,高祖不也为秦始皇帝派遣了看守陵墓、日常祭祀的陵户么?
当然,嬴姓后裔是被胡亥与项羽联手给霍霍干净了,纵使想优待也无从待起……
寻常帝室尚且有这一份体面,更不必说在民族文明中地位非同寻常的大汉——以历史而论,无伦东汉之“山阳公”,抑或季汉之“安乐公”,都算是传国长久,富贵寿考,在亡国之君中也是难得的尊荣。曹魏及司马晋两代奉养,所谓“天下之珍,吾与山阳共之”的待遇,还真不是虚妄。
毕竟说到底,只要自认是“汉人”的法统,那就总不能对刘氏过于苛刻。就是开国之主不讲究,那后世子孙也不要脸了吗?
相反,如果入侵中原的是什么根本不在乎华夏文化的纯粹蛮夷,那么刘氏的地位才真正是岌岌可危,所面临的侮辱恐怕难以想象。
年幼的太子瞪大了眼睛,一时愕愕难言。而皇帝平静叙述完毕,却仰头瞻望上空,神色泰然:
“不知上天明镜高悬,觉得朕的这一点拙见,是否合理呢?”
光幕微微闪烁,终究没有开口。
“那么便是默许了。”皇帝微微一笑,而后俯首注视爱子:“仔细想一想吧,但不要太过于耽搁时间了。毕竟天下大事,做决断总要及时才好,皇太子。”
不称呼据儿而称呼皇太子,那真正是郑重嘱托,严肃沉静之至了。皇太子愕然呆愣片刻,终于缓缓俯下身去:
“……臣遵旨。”
第101章 大汉后世谈(十六)
虽然说是“仔细想一想”,但实则并不能给皇太子留足思考的余地。皇帝吩咐完毕以后立刻让爱子退后,到大殿后方的软榻上“稍作休憩”,但恐怕不久就会有更为咄咄逼人的询问当头而来,丝毫缓和不得。因此皇太子倚在软榻坐垫之上,虽是全神贯注,一张脸却也皱成了苦瓜。
皇帝不再理会苦思长考的长子,却径直回头招呼屈身匍匐、惶恐无地的卫大将军,语气平和之至:
“卫卿,漠北的形势如何?还有匈奴余部的袭扰么?”
本以为是要被迫回应某些送命的问题,但万万没料到圣心不可捉摸,一开口居然只是在随意议论军务而已;被pua得心惊胆战的卫将军暗自长长舒气,不由得自心底生出了感激:
“圣上烛照千里,非臣下愚见所及。而今祁连至焉支山南北数千里地,已经没有匈奴部族游荡的痕迹。北方茫茫戈壁廖无人烟,纵有余部流窜至此,也不足为虑了……”
长城以北茫茫千万里草原,即使汉军轻骑也不能将一切流亡的匈奴残部消灭殆尽。但所谓“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只要失去漠南阴山山脉几个水草丰茂资源充沛的牧场,偌大游牧帝国便是顷刻土崩瓦解,再没有复辟的余地。因此,卫青曾上奏至尊,请求派驻精锐屯田于祁连山至焉支山的肥沃土地,以防死灰复燃。
至于所谓“圣上烛照万里”,不过是推功于上,例行的拍马屁而已。
皇帝倒不在意大将军这拙劣的奉承,稍一沉吟后平静出声:
“这么说,匈奴设立于草原各处的关隘、防卫,是已经尽数失效了。”
卫将军俯首道:“是。”
“那就不奇怪了。”皇帝淡淡道:“昨日丁零、坚昆等部的使节上表奏请,说是愿意辅翼汉军搜捕匈奴余部,剿灭草原一切抗拒天兵的逆贼……”
卫青微微一愣,随即反应了过来:丁零、坚昆等游牧部族历来盘踞于漠北,在匈奴全盛时曾被吞并肢解,大遭荼毒。而今匈奴兵力覆灭无余,他们也因此有了喘息缓和的余地。但元气稍复便要大兴兵戈,“辅翼天军”,如此用心,简直是路人皆知了。
他沉吟少许,只能低声开口:
“蛮夷豺狼之性,历来如此。”
不错,尽管被匈奴摧折打压时,丁零坚昆的使节都曾在皇帝面前俯首贴耳百依百顺;可一旦强敌的重压退去,这些在草原上厮杀求生的游牧异族立刻便露出了獠牙——什么“辅翼大汉天军”?无非是觊觎着匈奴辽阔丰美的牧场,试图在大漠势力衰退崩塌之时分一杯羹罢了!
当然,大汉扫荡匈奴的威严依旧牢不可破,这些小小异族也并不敢直言试探。所谓“剿灭逆贼”者,多半还有几分真心。只不过剿灭逆贼之余,会顺手吞下几块香饵而已。
皇帝缓缓道:
“这本也不足为怪。只是这些蛮夷使节虽然言辞恭谨,话里话外却都在暗示:丁零、坚昆等驻守漠北,恐怕悄悄收容了不少匈奴的余孽,还有巫祝携带祭祀的金人投奔……”
如此寥寥数语,卫青却不觉眯起了眼,眸中隐约有冷光闪过。
陈汤曾称“一汉可当五胡”,极为鄙夷匈奴那点可悲可怜的生产力;但对于僻居茫茫漠北的丁零坚昆诸部而言,匈奴所掌握的那点手艺技巧又真正算是天顶星黑科技,高端到只能仰视的顶级工艺。而今蓄意收留匈奴逃亡的余孽,无疑是想要窥探先进技术的奥秘,乃至于窃取往日游牧帝国的荣光。
但如此执着于匈奴游牧帝国,彼等又意欲何为?
……不过,仅仅盗取匈奴那点残缺落后的技艺,似乎不算什么;最为可虑者,还是丁零等收容的巫祝与祭祀——这些东西,可绝不是小小的部落该触碰的。
在茫茫草原之上,巫师祭祀看似不过烧祭火跳大神的神棍,但本质却是粘合整个游牧部族必不可少的纽带——昔日冒顿单于一统大漠,整合漠南漠北大大小小数百部落,依靠的便是这些诞生自原始信仰的宗教;而历代匈奴王庭沿袭至今,其地位之尊崇优隆,更在寻常贵戚以上。
说白了,可马上得天下不可马上治天下,冒顿可汗固然是靠着杀亲爹得来的汗位,但要想帝国长治久安统绪不断,总得有个能安抚上下的意识形态才行——否则贵人吃两口饭就能见着鸣镝栽到眼前,那日子真是谁也别想过了。而巫祝金人等类似于萨满的迷信玩意儿,已经是在匈奴那种人均胎教的文化环境下能拿出来的最优方案。它当然远不如大汉的春秋大一统儒学那般精致完美,可用之于草原却已经是妥妥的降维打击。如丁零、坚昆、乌孙等,那可是连这点方案都模仿不了呢。
毕竟吧,封建迷信好歹也有个“封建”二字,比东游西逛成天看野牛拉屎的游牧原始崇拜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组织术也是极为艰深的专业技术,别以为跳大神不需要门槛!
但正因为如此,丁零等暗自觊觎匈奴赖以一统草原的组织术,那居心就是实不可问。
卫将军沉默片刻,低声开口:
“丁零是要以此作要胁么?”
“大抵如此。”皇帝平静道:“应该是想搬弄言辞,以匈奴的巫祝为筹码,与大汉交换些什么好处。只不过措辞过于粗鄙,图增笑耳。但丁零有恃无恐,野心也算昭然若揭。”
的确是有恃无恐。丁零的老巢远在漠北北海周遭,远隔大汉何止千里?其间戈壁茫茫,更是难以横越。即使皇帝再为愤怒,难道又能远涉绝域,痛击丁零么?
以实际论之,能打压丁零这种漠北土著的,还真非得是如匈奴一般的游牧强国不可。无怪乎卫青与匈奴王庭主力决死一战时,单于会派遣辩士百般游说,请求保留匈奴余部为大汉北面的屏障。只是汉匈仇深似海,不可回环,且漠南王庭威胁实在太大,不能不痛加剿灭而已。
这是别无选择的道路,倒也没有什么后悔可言。但皇帝还是叹了一口气:
“原本以为,平定匈奴以后,勉强还能安稳几年;现在看来,也不过是此起彼伏而已。”
匈奴衰亡丁零便显露野心,即使竭力弹压住丁零,剩余的部族又是省油的灯么?除非天书所谓的“工业化”真能令草原诸部能歌善舞,否则对抗必将无休无止,一直持续至地老天荒。
虽然这对抗无休无止,但作为陛下的心腹,依旧有宽慰圣上的职责。卫青低声道:
“陛下远虑非常。但丁零毕竟弱小,只要大汉能合纵草原诸部,也可以防患未然,消弭变故于无形之中……”
“又是合纵连横,分化瓦解的故伎么?”皇帝微微一笑:“这些伎俩当然有效,但恐怕结果也有限。仲卿应该知道,以天幕所言,朱明的那位成祖皇帝也曾纵横漠北、套瓶蛮夷,但他的那位好曾孙的结局么……”
这句话点到为止,意犹未尽,但卫青已经骤然色变,以至于冒昧抬头,抗声陈奏:
“陛下慎言!”
——的确是该慎言,以世系而论当今的曾孙是宣帝,而宣帝论才论德,总不能沦落到与朱明叫门天子做比较的地步!贸然类比,简直是引喻失义,羞辱之至。卫青再如何谨慎小心,终究是国家的大臣,此时不能不出声竭力保全汉室的颜面,而皇帝的面色随即微露尴尬,一时也只能无言而已。
不过引喻失义归引喻失义,皇帝言下之意却是昭然若揭——朱明成祖皇帝一世英雄,尚且有如此不堪的曾孙;那汉室又能得天之幸,世世代代都有出色的子孙么?对漠北的平衡术当然有效,但操作难度也是极高,稍有不慎就会全盘崩塌。朱明扫荡草原后平衡了三十年,最后将瓦剌大军平衡到了北京城下;大汉在钢丝上跳舞,还能平衡多久?
当然,大汉再怎么拉垮,想来也不会有叫门天子一般的人物。以汉室大臣那前有周勃陈平后有霍光的强横作派,真要有哪个皇帝轻敌冒进为蛮夷所俘,那不过也就是迎立外藩改立新君而已——顺带着还可以让皇太后下一道诏书,宣称原来的皇帝在一天内犯下过三千多条恶逆之罪理应废黜,而且诞育的子嗣都不是刘氏血脉,统统开除汉籍斩草除根,保管不会有什么夺门的风险。
——以上操作要是不能在皇帝被俘后一个月内完成,那都算大臣们效率太慢。
所以制度不同,结果还是略有不同的。霍光或许是蛮横了一点,但一旦遭遇叫门天子一流的人物,大家就该怀念霍大将军的好处了,是吧?
不过,这种议论还是过于大逆不道了。至尊固然可以无拘无束大发暴论,大将军却只能谨守臣子的本分,闭口不言。倒是天子稍稍调整心绪,沉声开口:
“天幕中曾说,朱明‘前元而后宋’,朕尚且不甚了了;但开国不过百年,便有这样匪夷所思的变故,所谓‘宋化’的威力与效用,都可见一般。因此,朕踌躇再三,其实不能不有所迟疑……”
虽然亲眼见证带宋的结果,但明后期似乎还是义无反顾选择了宋化。在借“虚外实内”、“重文轻武”维系国祚之时,衰落倾颓为异族所亡的结局似乎也是注定了。一切的选择都有其注定的因果,分毫推脱不得。
后果与效力都如此分明,无怪乎天子会犹豫不决:归根到底,有哪个皇帝不想万世永昌,延续一家一姓之基业呢?所谓的“宋化”能风靡一时,良有以也。
不过,这宋化的祸患,未免也过于惨烈了些……如若漠北平定无事,尝试宋化或者还无伤大雅,但茫茫草原势力兴亡不定,永远不会有什么“一劳永逸”的妙方;再说,而今草原上的丁零、坚昆等等,可比未来的女真、鲜卑还要野蛮粗暴,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真要让他们染指中原,那结局恐怕不忍设想。
国祚长远当然要紧,但最后要是落得个被斩尽杀绝的境地,就真是影响深远遗臭万年,必为后人所笑——说实话,能令皇帝心生忌惮者,除了赵宋那羞辱到匪夷所思的亡国经历以外,便是天幕那有意无意的态度:虽然在每次交流时都再三强调自身的中立,但议论赵宋时所列举诸多阴阳怪气春秋笔法的案例,真当至尊看不出来么?
推而论之,要是大汉也沾了所谓“宋化”的边,恐怕上天的脸色不会多么好看吧?
这种可能的威胁是相当有力的,足以令皇帝踟蹰沉默。
卫青隐约能体察主上的忧虑,但也实在不能贸然插言,参合如此敏感尖锐的话题。他思索再三,只能委婉陈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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