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球娓娓道来,说出的却是这稀奇古怪而近乎不伦不类的比喻——什么“白月光”,什么“朱砂痣”?百姓与大汉之间的情谊,能以男女情爱做比拟么?但恰恰是如此不伦不类不恰当的比方,却让皇帝不觉沉吟默然,微微动容;而俯首跪坐于地的卫青与太子亦不觉仰头,神色惊异之中带着震动,隐约带着恍惚之色——说实话,纵使他们再如何设想大汉光耀千古的声名,想象力也从没有狂野到如此地步!时过境迁斗转心移,即使相隔千余年沧海桑田,仅仅一个“刘”的姓氏,居然都还可以在盛世王朝中凭空掀起如此的波浪么?
皇皇天汉,皇皇天汉,天汉影响之深、波及之广,竟尔能臻至如此匪夷所思的境界!
这现实比想象更离奇更怪异,冲击得太子与大将军目瞪口呆矫舌难下,只能情不自禁的抬头瞻望陛下,似乎是想从至尊的神色中获得某种启示——而至尊也不愧为至尊,纵尔骤然间听到这样石破天惊的消息,神色居然都略无变更,平和而又镇定;只是宽大袍袖遮掩下手臂微微颤抖,俨然是强自压抑情绪,在天幕前维持天子的威严;而内心波涛汹涌,已然无可言喻。
自然,在如此激烈躁进的心绪之下,即使皇帝能言善辩文采风流,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措辞了——是激动亢奋,抑或喜悦自诩?是惋惜感叹,抑或悲愤怅惘?种种情绪交织冲突,难以遏制;如此忍耐片刻功夫,才终于调理心绪,长长吐出一口气出来:
“民心如此,朕受之若惊。”
的确是“受之若惊”,以皇帝的了解,华夏民族处事的原则与大汉列代先帝类似,那都是当机立断讲求实用主义的伟大文明,最擅长的便是在恰当的时候刻薄寡恩、斩草除根,消灭一切累赘繁琐的传统轻装前行,略不回顾。而老刘家居然能被这样决绝而果断的文明念念不忘千余年之久,这境遇堪称匪夷所思了。
不过……
光幕微微闪动,浮出了长篇大论的文字:
【这自然也有机缘凑巧、天时应和的缘故。事实上,在东汉桓、灵、献三帝时,幻想“汉室当亡”、“只土个民,皆非汉有”,才是士人的常态。大抵是以为昏君治下时局过于昏暗,不如翻转乾坤,再塑一番天地……不过,此种幻想仅仅持续了几十年,直至八王之乱西晋沦亡,五胡肆虐中原丘墟,士人们才终于在亡国破家的巨大痛苦中认清了最残酷的事实——原来再造一个如天汉一般的大一统朝代,居然是那么艰难的事情!
不过,历史从来不因为痛苦与悔恨而停止。八王之乱以后是五胡乱华,五胡乱华以后是南北分裂、东西分踞,整整三百年余年的大分裂大动乱时代。而在这动乱的时代里,某些对比也就愈发清晰,乃至于接近残酷了——东汉末代的几位帝王或许可以称为昏庸;但与三百年来江南江北一代又一代突破下限的皇帝比起来,桓帝灵帝那简直是高洁出尘莫可比肩的圣君仁主,感天动地的道德模范。毕竟吧,如石虎刘子业高纬等,那在道德领域恐怕都不能和哺乳动物归入一个分类里。至于文帝景帝武帝,那更是做梦也不敢想了。
什么,你说武帝太粗暴苛刻了?那你懂不懂什么叫“饶把火”,什么叫“两脚羊”啊?
所以说,怀念汉室、追慕刘氏的金刀之谶,也算是被现实破防后的某种大型反思活动。南北分裂了三百年士人们也就被折磨了三百年,而被折磨得越久对比也就越强烈;以至于士人们追悔莫及,真恨不能用口诛笔伐笔杆子刨了前辈文人的祖坟——叫你们犯贱皮痒反对汉室,你看你给我们留个了什么玩意儿!
某种意义上说,作为倾覆汉室的罪魁祸首,曹操乃至司马氏的风评,就是在这个时候一路垮塌下去,再也不可救药的。而诸葛武侯的名声,也是在此乱世之中火炼真金,逐渐得到士林五体投地的认可——汉末时丞相念念不忘“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偶尔还要被人讥讽为“孔明不知天时”,但数百年后被战火蹂躏得求生不能的后代儒生翻阅典籍,那才真正是感佩莫名,俯首拜服武侯的智慧。如果真的能“兴复汉室”,亿兆苍生还用受此涂炭之苦么?
所以啊,凡事就怕一个对比。譬如孙权大帝在三国志中是常受讥讽了,都爱阴阳他保守偏安、胸无大志;但再如何胸无大志,孙权好歹还有北伐的勇气,持之以恒,从五畏怯。于是,身处南宋这真·偏安政权的辛弃疾抚今追昔,便只能悲不可抑,沉痛感慨“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与自愿当灰孙子的带宋对比起来,就连孙仲谋也是可歌可泣,难寻难觅的大英雄了。
而与之相似的,若是南朝士人抚今追昔,大概也只能感慨“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刘阿斗处”!
在这样的对比下,大家激情澎湃舔一舔汉朝,其实是相当自然的。】
这一篇长篇大论当真是神来之笔,直截了当往君臣们激进躁动的情绪上泼了一大盆凉水——大汉之所以能被念念不忘,不全是因为德政深厚遗爱在民,更多的则是后世王朝过于拉垮,对比太过于鲜明且惨烈,反向激发出了思慕刘氏的情绪。当然这倒也无损于汉室的光辉,只是与想象中真心诚意一呼百应的号召力相比,难免有点尴尬。
不过,有这么点尴尬倒显得真实……怪不得华夏百姓一反常态这么念旧情,原来是被乱世折腾得实在太惨。
……可惜啊,刘家的子孙终究没有抓住这点眷念。
只是,天幕为何要特意提及这琐碎而似乎浑然不相干的后世之事?不惜离题万里,也要念兹在兹的提及大汉以后的“南北朝”,所谓胡人南下后数百年的分裂时代,那又是意欲何为?
皇帝面色僵硬,看似是被天幕一长段文字搞得无语之至说不话来,但实则心思电转,正在飞速思索——与这天幕“人工智能”打交道数年之久,他也算勉强摸清门道了。这玩意儿看似公平公正绝无倾向,但实则一直在通过史料的选择价值的评判在暗示着某些东西;只不过受不知名的规则所限,不能直接陈述而已。
而先前——先前这天幕说了什么来着?喔对了,它似乎隐约提过,大汉末帝不争气的孝献帝所得之“山阳公国”是亡于南下胡人之手,而“大部分中原王朝,对前朝皇室还是能够善待的。但落到异族胡人手中,那可就真不好说了”!
天子脑中灵光一闪,终于恍然领悟。
“原来如此。”他微笑道:“那么,朕便多谢上天的提示了。”
光球闪烁了片刻:
【提示?希望陛下明白,我只是大数据训练的模型,并没有暗示或者提示的功能——】
“喔好的。”皇帝道:“朕完全理解了。”
第100章 大汉后世谈(十五)
光球迅速闪烁,但终究保持了沉默。得益于所谓“人工智能”的伪装,并没有人能窥探出它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皇帝聪颖绝伦,心思敏达而又老辣,仅仅稍微用一点试探的手段,便从天幕手中套出了至为重要的暗示,那种炫示才智的得意,自然无以言喻。可惜光球闭口不言,拒绝为圣上做这个满足虚荣心的捧哏,于是他停了一停,干脆转向自己心爱的大将军,寻求捧场的赞扬:
“卫卿以为如何?”
尚未等卫将军抬头开口,他又停了一停,似乎若有所思:
“……是了,这也不是朕一人便可以做主的事情。据儿,上前来仔细听着。”
皇太子懵懵懂懂膝行而前,神色之中却难掩茫然;至于仓促抬头的卫将军,那更是双眼瞪得溜圆,几近不敢置信——以圣上这乾纲独断意志坚如钢铁的性子,怎么说出什么“不是一人便可做出”的言论?又有什么无大不大的事情,需要尚未加冠的太子参议其中呢?
以卫青的谨慎,面对如此怪异的局势,自然是在绞尽脑汁,希图告退。只是他毕竟没有东方朔的急智,又不能学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就地昏厥,纵然额头冒出细汗,也一时不知所以。
却见太子俯首行礼,小心趋前恭敬请教,而皇帝已经平静开口:
“归根到底,这天下是高皇帝的天下,不是你我父子的天下,这样的大事,本该是高皇帝做决断才是。只是列祖列宗都御龙宾天,也唯有我们两人越俎代庖了……据儿,如若将来大汉亡国,你是要选哪一种亡国的方式呢?”
卫青:?!!!
——他妈的,我现在就地晕厥还来得及吗?
你们父子讨论这样禁忌恐怖不可告人的话题之前,能不能行行好先把外人赶走再说?!而且——而且,自上古以来,什么时候有皇帝和太子开诚布公讨论亡国这种大事的?陛下是被天幕刺激得不正常了么?
不过——不过也无怪乎天子一反常态,竟然会让太子发表意见了。这问题真正是牵涉宗庙社稷千秋万代,牵涉到老刘家根本的根本,即使皇帝再有担当,也真不能一人做此决断。说难听点,这江山总得是要传给太子的,纵然至尊独断专行,也不能坑自己亲儿子吧?
只是,这种近乎于赤裸裸毫无遮掩的坦率还是太过于惊人了,震慑得太子目瞪口呆反应不能,以至于几乎忘了礼数:
“……什么?”
“如你所闻,天幕已然垂示——亡国是不可避免的,但如果刘氏侥幸之至,或者还可以选一选亡国的方式。”皇帝很有耐心的教诲爱子:“所以据儿,你打算选什么?”
大概是受刺激过甚,刘据呆呆望着自己亲爹,一时间仍旧是茫然不知所措。太子毕竟是生于大汉盛世之时,耳濡目染都是皇皇天汉如日中天日月所临皆为汉土的无上荣光,以他区区十几岁的心智而言,纵使读过再多典籍经纶,也实在难以将“亡国”两个字与汉室联系起来——在皇太子心里,这光辉璀璨威慑万邦的帝国,坚固顽强得便应如泰山的地基,无论如何也不该有什么“尽头”!
不过,对太子刘据而言,除了公然听到这“大汉亡国论”的震撼之外,最为惊骇者大概还在于君父的态度了——亡国难道不是至为惨痛悲哀的事实么?身为高居北辰众星拱之的天子,怎么能如此平静的议论“亡国”这样的惨剧呢?
这种对比过于魔幻,以至于皇太子逾越常度,下意识四处张望,而后一眼看到了同样懵逼的卫将军。大概所受刺激之深,这两位舅甥都是感同身受。卫青为人谨慎,更是支撑不住,干脆一个头匍匐到了地上,语气都有点不成样子:
“陛下慎言,陛下慎言!”
说完这两句,他气短胸赛,堂堂天下无敌的名将,竟然挤不出下半句劝谏来。
此时殿中气氛已经诡异得近乎肃然,能保持平静从容者,除了手握全局的皇帝陛下以外,大概也唯有高悬头顶的天幕了。天子是胸有成竹,镇定自若,不过仰头一看,依旧微有诧异:
“上位倒是很平静,是早就料到了朕的表态么?”
【我没有预测的功能,只是根据已有数据判断而已。】光球淡淡道:【史书记载,陛下曾经公然对众臣宣言,称“汉有六七之厄,法应再受命,宗室子孙谁当应此者,六七四十二,代汉者,当涂高也。”不但直接预言了大汉只有四十二年国运,而且连“代汉者”都已经考虑到了。所谓“代汉者当涂高”,至南北朝为止,数代王朝前赴后继,都试图证明自己才是真正“当涂高”,可以呼应谶语,取代大汉,上膺天命。如果以这样的言论做推断,那陛下无伦说出什么话来,其实都不奇怪。】
——是啊,连当众预言大汉只有四十二年气数的这样暴论都能发表出来,而今不过只是对爱子心腹谈一谈亡国问题而已,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卫将军皇太子毕竟还是见得太少,需要学习一个。
天幕此语一出,不但皇帝愕然张口,言语不得,就是惶恐伏地的卫将军与皇太子,那也是瞠目结舌,反应不能,被如此暴论刺激得有点精神恍惚——不是,陛下,您怎么猛的吗?
果然打破一个刺激需要更强的刺激,被什么“六七之厄”、“再受命”、“代汉者当涂高”等等暴击大脑之后,所谓的亡国与否似乎不是那么禁忌的话题了。但还未等晕晕乎乎的几人理清思绪,光球又慢悠悠开了口:
【不过,陛下在谶语上的造诣还是很有一套的。大汉国运当然不止四十二年,但皇帝驾崩四十二年后却恰恰是王莽出世,所谓“代汉者”的六七之厄,倒也不全是虚妄。此外,陛下曾昌言,“然自古以来,不闻一姓遂长王天下者,但使失之,非吾父子可矣”,也算是豁达明悟之语……】
光球的声音渐渐低缓,终于消匿不闻,似乎又陷入了高冷的沉默之中。倒是光球下的凡人们面面相觑,彼此脸上都有难以描述的怪异神色——皇帝毕竟还处在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时代,一时也体会不出史料中那接连遭逢剧变后萧索而又沉寂的心境,居然也被如此妙论震得头皮发麻。
如此彼此对视片刻,皇帝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嘴唇似乎微微开阖,但终归没有什么声响。
不过,跪伏在地的大将军耳聪目明,却隐约分辨出了那唇齿间含糊的呢喃低语:
“妈的,怎么什么实话都往外说?”
在光球闭嘴之后,殿中几位终于有闲暇整理心情收拾脸色,重归于君臣和乐融融的正常氛围。而皇帝稍稍调整表情,以平静的语气再次嘱托太子:
“方才朕所说,句句都是至为要紧的事实,据儿,你要仔仔细细的想好自己的选择。”
皇太子毕竟是太年幼了。迷惘片刻以后,只能喃喃低语:
“臣实在不知——不知有什么选择,也实在不知该选什么……”
让未满十五的小孩参与这样生死攸关无大不大的议论,难道不是略显荒谬了吗?!
皇帝微微一笑,却只是平静开口:
“若论实际,其实世事千变万化,那有什么固定的‘选项’可言?但是据儿你要牢牢记住,无伦选项如何变更,归根到底我等也只有两个选择而已——所谓亡国避无可避,人力所能左右者,要么是亡于中原汉人的手上,要么是亡于域外异族的手上。而你我当政时做出的每一个决策,实际都是在为这两个选择添砖加瓦……”
他停了一停,语气渐转郑重:
“——譬如今日,朕命你随同旁听的这边疆之事,便是事涉将来,极为关键的抉择。
如果朝廷高抬贵手,将这些胆大妄为的军官轻轻放下,继续走这改制革新的道路,那么边军将领的雄心野望一旦激发,必将借助新政的便利大肆扩张疆域、增强国力,直至尾大不掉,势逼中枢为止;到了那个时候,必定是所谓地方做大、藩镇上位的局面。”
“——反之,若是朝廷严加惩处,斩草除根,断绝一切革新之路,虽能永绝后患,却未免会大大伤触边地将士的心意;长此以往兵戈倾颓,中原与北疆的战力必将倒转,届时胡马南下,恐有不可说的屈辱。”
为了顾虑爱子的心境,皇帝特意含糊其辞,没有交代如宋徽宗宋钦宗及宋末帝等人的待遇,而仅以“不可说”一言代之。
皇太子怔怔望着圣上,只觉气氛凝素而又郑重,竟连开口出声,都要莫大的胆气。他沉默片刻,低声道:
“非得——非得选么?”
“不错,一定得选。”皇帝淡淡道:“据儿,拖延不做决定,比做错了决定更可怕。”
眼见爱子神色怔忪,似乎也是自觉逼迫过甚,皇帝稍一思索,终究也是缓和了语气:
“不过,所谓祸兮福之所伏,你所做的决定固然都有其弊端,但在弊端之外,却也不是没有利益——用上天的话说,这应该叫什么‘辩证’来着。”
光球微微闪烁,似乎想驳斥这关于“辩证”的胡说八道,但终究没有开口。
倒是太子一头雾水,懵逼得不能理解:
“能有什么‘利益’……”
亡国还能有好处了?
“所谓利益,也是相对而言。”皇帝一字字开口,俨然是推敲再三,胸有成竹,早已思索停当:“譬如所谓‘亡于异族之手’的选择,固然结局是屈辱难言,但在稳定与持续,乃至整个国祚国运上,却委实有自己独特的优势……列代宋帝虚外实内,也不是没有自己的考虑。”
只能说天子就是天子,眼光老辣刻毒而无可比拟,虽然只能从天幕中窥探出后世历史的一鳞半爪,依然精准猜中了宋史种种华丽词藻伪饰下的真正用心——什么赵宋“祖宗家法”、“事为之防,曲为之制”?归根到底,不过是绞尽脑汁苟延残喘,以各种阴毒手段勉强延长那点可悲的国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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