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霭想起那个时候,他们两个人在绘本上读完住在阁楼里的莴苣姑娘,莴苣姑娘住在高高的阁楼上,阁楼没有下来的任何渠道,她日复一日的坐在阁楼上,留着越来越长的头发,最后王子攀上她的长发,才终于拯救了她。
读完那个故事,陈浔风再在沙地里“修建”城堡时,总会修筑许多许多的阶梯,别人的城堡总是建得高又稳,陈浔风的则是建最多最多的阶梯,他永远只修两个窗户,两个窗户下面延伸出无数条路,所以刚刚周霭打开盒盖,就认出来眼前蛋糕的形状。
沙土城堡变成奶油城堡,上下的阶梯由泥沙变成了各种各样的水果,每一块水果,都是一步台阶,周霭小时候就想过,如果莴苣姑娘住在陈浔风建出来的阁楼里,那么她永远都不会被困住。
“有件事。”吃完蛋糕,周霭正在收拾餐盒,旁边的陈浔风突然说。
周霭装好东西,才转过头去看陈浔风,陈浔风低头在手机上点了点,才说:“上周周末你在家里复习,我去找了趟胡成。”
他的声音冷了些,连带着在楼梯间返出来的回音也冷了。
陈浔风点开手机上的一个视频,放到周霭眼前,视频里是胡成,他穿着陌生的校服,从脸看他沧桑消瘦许多,他眼神里常有的那股盛气凌人也没有了,只非常老实的在镜头前陈述当时那件事
情发生的所有经过,细致无比,从最早的那次跟踪说起,然后就是道歉声明,给周霭和陈浔风两个人的道歉。
陈浔风的说法很收敛,他只说自己去找了胡成,并没有说具体是怎么做的,才能让胡成老老实实的拍了这个视频。
视频播完,陈浔风才再次说话,他说:“前两天你在考试,所以今天我才跟你说这件事。”
周霭反应很快,几乎是在陈浔风话落的那刻,他就猜到陈浔风的意思,陈浔风周末就已经拿到视频,他之前手上还有些证据类的辅助材料,但陈浔风一直隐而未发忍到现在,也许就是因为他。
果然,陈浔风下一句话就说:“我现在,随便就能弄出来比当时还要火爆的‘社会新闻’,带上什么反转、真相的名头,这条视频只会比我们当时那条还要火。”
陈浔风轻抿了抿唇,他很平静的说:“但是网上那些看客都是畜.生,热点新闻出现,底下评论说什么、骂什么的都有,他们还特别会扒,什么隐私都扒。”
陈浔风看着周霭,他很认真的说:“我没什么所谓,但这件事情跟你相关,我不想你再出现在新闻里受到一次伤害,我也不想有任何影响到你正常生活的可能,所以这件事的决定权在你,你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陈浔风说得非常隐晦,但周霭听明白了他所有的犹豫和顾虑。
网络时代,流量为王,当时周霭和陈浔风上了头条新闻,许多视线瞬间朝他们集中,各种攻.击也迎面而来,那时不是没有人人.肉他们的信息或者扬言要组团来“看望”他们。
消息曝光那天晚上,陈浔风甚至看见某些账号扒出来周霭语言缺陷这件事,眼见着话题就要开始延伸到残疾、残障学生上去,陈祯的公司联系到的平台方在那刻终于发力,把能下架的消息全部都下架了。
若是不加外力干涉,任由那条消息自然发展,谁都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模样。
陈浔风和周霭出现在新闻里一次,他私心里,就不想周霭再上第一次,网络上的烂.人太多了,谩骂、猜忌和诅.咒不伤人,但膈应人,那些话不该砸在周霭身上,从头到尾,周霭才是那个无辜的。陈浔风不是个迷信的人,但他却在周霭身上保有某种固执,他不愿意任何不好的东西与周霭联系起来,即使只是未知网络账号对周霭的诅.咒。
周霭同样明白陈浔风的意思,网络上每天都会出现各种冗杂的信息,每天各个平台刷新的新闻、热点成百上千条,他和陈浔风短暂的出现又消失,消失就是彻底的消失,看客留在他们身上的兴趣不会变大,反而会慢慢遗忘掉他们,毕竟每天都会出现更新的、更吸引人眼球的东西。
但如果,他们这次选择曝光出来,像是陈浔风说的,带上什么真相、反转的话题,他们必然会再次火爆,那么他们就是两次登顶头条,网友对他们的兴趣只会更大,他们只会更热情的来“扒”、来“曝光”他们。
陈浔风担心的,就是他们带出来关于周霭言语障碍的事,他完全不想再把周霭摆出去让人肆意评价,让那些人对他指指点点。
如果只有陈浔风自己,那么他完全不会在意,甚至他不会去找什么证据,他为什么要在那些陌生人面前解释所谓真相,他又为什么要花费功夫让他们去相信,他们是谁?他们凭什么?他们的看法半点不能影响到陈浔风。
陈浔风只是在乎周霭,他不想周霭被误解,但他更不想周霭再被伤害,所以陈浔风做不出选择,他把这件事的决定权交给了周霭,周霭来选择,不管选择什么,他都义无反顾的支持。
陈浔风说出来的、没说出来的,周霭都听懂了,他手上还捏着陈浔风的手机,所以他垂眼点开备忘录,他在刚刚那两句话下面接着写:那天我手机的网关了,我没看到任何关于我们的评论,我自己没有太强烈的感觉。
这是周霭的解释,然后他顶格开了下一段,很明确的告诉陈浔风自己的选择:对我来说,那天晚上,事情就已经解决。
第43章
六中的老师们批改试卷的效率相当高,周二考完试,后面几天依旧在正常紧促的上课,但老师们仍旧在周五前将全年级的试卷批了出来,只不过排名还没有整理清楚,所以成绩的正式公布是在下周一。
胡成那件事情发生后,陈浔风几乎与他同时在六中消失,陈浔风正式回来的这周又刚好赶上月考当天,所以学校关于他的处分通知也顺挪到了下周一。
那天在办公室里,当着相关的领导、老师和家长,胡成这件事就已经被从头到尾清清楚楚的梳理了一遍,这整件事里,周霭确实是那个最无辜的人,但陈浔风算不上。
秋游那次在山顶公园,他将胡成拖拽到沙石地上差点动手,1班的所有学生都看见了,而这次,他和周霭被堵在巷道里的反击,也是事实。
面对伤害时的反击是人之常情,但陈浔风还是个六中的学生,他在六中读书,就必须得守作为一名高中生的校规校纪,他的反击方法是以暴制暴、遇暴更暴,这当然不会是学校方面支持的。
在学校里有事应该找老师、在家里有事就要找家长,这才是他们既定的高中生应该选择的处事方法。
所以陈浔风这种私底下自己去处理的暴.力行为,完全不是家长和老师认可的,就算他的出发点没有问题,也还是要给与处分,更重要的,是要在全校学生的面前摆出校方对这件事情的态度——正误先不论,暴.力必然错误。
如果陈浔风带头不受罚,那么别的学生也会有样学样,他们更会无视学校的规则纪律。
周一这天早上就出了太阳,这好像还是今年入冬以来少见的好天气,升旗仪式在日光下开展,校内喇叭里是教导主任停不下来的发言。
周霭站在主席台后方的某根承重柱前,他微抬头看了看天,天极蓝,洒下来的日光没什么温度,但尤其干净。
承重柱很宽,轻易就挡住了周霭的身形,陈浔风从后边过来,绕过柱子才看见他。
方型的承重柱,陈浔风无声停在侧边,与周霭靠成直角墙,只偏过头去静静的看他。
周霭穿蓝白的冬季校服,冬季校服里层加了厚绒,但在周霭身上依旧不显臃肿,甚至周霭把本来没有款式的校服都穿出来规整。日光铺洒而下,照得周霭的发丝都带上光点,周霭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映出浅浅的阴影,冬天的太阳少见,即使有些刺眼,陈浔风这次也没有多此一举的探过手去替他挡光。
但风太大,刮得陈浔风手里捏着的纸张哗哗作响,周霭还是很快就感受到他的存在。
周霭甚至没有思索,就已经猜到靠在旁边的人是谁,他侧过身体转向陈浔风,率先看向的是陈浔风吊着的手臂。
陈浔风其实是个非常缺少耐心的人,上周才吊着胳膊的第二天,他就吊烦了,那时就有想拆的意思,但当时周霭没让。
小时候这种事情陈浔风不是没有干过,每次他受伤去学校的医务室,校医给他上药到一半,他不喜欢,不喜欢药碰到皮肤的感觉、也不喜欢医生拿着仪器在他身上乱弄,然后他就拖着周霭跑了。
此刻察觉到前面周霭的视线,陈浔风晃了晃吊着的手,说:“没事。”
然后他侧了侧身体,朝周霭露出校服的侧兜:“包里有颗糖。”
他两只手都不方便,所以示意周霭自己拿,周霭看他一眼,探手伸进他口袋里拿出来那颗糖,是被锡箔纸包裹的长条形状,拿出来后,陈浔风就示意他拆开。
周霭垂眼剥开糖纸,里面是夹了坚果碎的白巧克力,他掰开成两半,递了一块到陈浔风嘴边。
主席台前方教导主任正声音铿锵的讲到学生不能携带零食入校进班,更不能在教学区域里吃东西,如果逮到,就要扣班级的表现分,他的声音从头顶上方的音响里传出来,震耳欲聋,但周霭和陈浔风似乎都没有听到,他们只是靠着墙柱挺安静的分吃了一颗巧克力糖。
在学习上,周霭无疑是所有老师最喜欢的那类学生,他兼具勤奋与聪明的特性,基础扎实的同时还是个攻难型人才,并且最难得的是,周霭没有短板,所以不管未来走普通高考还是冲竞赛,于他来说,都可以是最适配、最完美的选择。
他丝毫没有优等生身上常有的浮躁或骄矜,只有沉下去的稳重和游刃有余,不止如此,周霭的学习态度还极其认真。
1班是最优班,但优等生其实非常挑,挑课程科目、挑上课的老师、甚至挑题,很多学生都是只做难题、只听理科课、只听讲得好的老师讲,但周霭不挑。
任何课程,不管内容的难易、或者对以后他们的分科选专业有没有价值,只要老师站上讲台,不管是年轻的代课老师,还是上了年纪的名师,周霭都会听,还是认真的听,他不走神、也不在课堂上做别的事,在教室里,他好像只会做学习这件事。
周霭现在已经是高一年级所有老师默认的重点培养对象,他们对他的成绩已经不再持有任何悬念,他们就只看周霭逐渐与多变的第二名拉开差距,并且是稳定的、越来越大的差距。
今天周霭站在主席台领完关于这次月考的奖后,没有像以前那样直接回教学楼,而是下主席台回了1班的队伍里。
他站在1班的队尾,独自成排,遥遥的看着正越过台阶往主席台上走的男生。
六中惯例先奖优,后惩劣,所以每次如果有学生被处分或处罚,都会放在集会的最后去。
陈浔风吊着胳膊,另只手上拿着检讨的稿子,走得不疾不徐,日光直照他的脸,所以即使隔着半个操场的距离,周霭也可以将他脸上的冷淡和倦怠看得清楚,很像是刚从睡意中清醒的表情。
陈浔风还穿着秋天的薄校服,还穿得松松垮垮,拉链也没拉,风一吹,衣摆轻松就在他身侧蓬起来,他刚站定在话筒前,周霭就听到从操场各个方向传来的起哄和口哨。
年级主任皱眉站在陈浔风旁边,他齐陈浔风肩膀高,看见底下闹哄哄的场景,他偏过头去拔了立在主持台上的话筒:“闹什么?哪个班在闹!以为他上台来表演节目开演唱会呢!光荣啊?”
场下的气氛微微收敛,年级主任才握着话筒开始说起正事:“我应该天天都在跟你们说校规校纪,天天都在说,但事实上,再怎么强调,你们照犯不误!”
主任在台上说事,他只简单的说了陈浔风和胡成之间的矛盾,因为事情最清楚的就是波及到他们两人,而涉及到周霭的部分时,他并没有直接指出名字,只用学校的某位学生代指。
这是主任的某种保护,但在那件事情被推上头条后,知道这件事情的都已经知道那个学生是谁,主任在台上讲胡成的恶劣跟踪、讲胡成召集的混混,也讲陈浔风错误的自行处理。
这次不需要他再维持集会纪律,底下的学生自然的就噤了声,讲到最后,他也把自己讲得生气,他说:“你们是学生!不是社会上的二流子和混混,少给我沾染那些习气,少将那些行事方式带到学校里来,你们是六中的学生!你们考进来是为了升学高考,不是和同学打架、也不是来搞暴.力甚至是网络暴.力的!胡成的例子就摆在眼前!”
最后就是他直接告知这件事情的处理结果,胡成那件事的性质过于恶劣,不仅严重危害同学,他传播到网络上,还波及到学校的名誉,胡成当场就被退了学,而陈浔风的处事方法也相当恶劣,他最后领了与退学仅一步之遥的留校察看处分。
年级主任说话的整个过程,陈浔风就站在旁边,他说到差不多后看到旁边陈浔风手上的稿子,又是不高兴,他直接问陈浔风,声音清晰的被面前的话筒收录:“念个检讨还要稿子?人家上台演讲的都脱稿了,记不住检讨内容,那检讨就没意义!把纸给我收了!”
陈浔风偏头看一眼身边的主任,口吻挺平静的说:“记不住。”
这件事情连同处分都说完,底下学生之间的氛围也松散起来,所以陈浔风冷淡的个字通过校内喇叭,传播到操场上的每个人耳朵里后,底下就小范围爆发出了哄笑。
台上的主任怒目瞪着陈浔风:“你上台做这么多次检讨,都没老师跟你说过要脱稿?”
与主任的怒气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陈浔风的平静,他说:“没有。”
主任抬手看了看表盘上的时间,没再跟他耗,重重拍了拍面前的主持台:“念!”
陈浔风伸手扶了扶话筒的高度,然后左手手掌微撑着主持台,手底下摁着两张纸稿,微低了下头,终于开始在全校师生面前作正式检讨。
他的声音偏冷,通过话筒和电子音响,这种冷质被收集放大,甚至带上了点磁,陈浔风说话的同时,有股风正迎面吹向他,恰好掀起来他几缕额发,底下他垂着眼的表情半分不动。
陈浔风说话的速度并不快:“尊敬的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大家早上好,我是来自21班的陈浔风,此次检讨的主要主题是拒绝校园暴.力,相信老师与家长。”
周霭是第一次站在操场上听陈浔风作检讨,他也才知道为什么刚刚主任说他是上台来开演唱会,因为太吵了。可能是那边21班的方向,陈浔风在台上讲话的整个过程里,那边断断续续都会传来起哄或口哨声,像是喝彩、也像是烘托气氛的捧哏,最后主任下台往他们那个班的位置走,这种吵闹才稍微消停。
陈浔风的检讨环节是周一升旗仪式的最后一项,结束后各班就回教室里正式上课,隔着散开的密集人群,周霭看到越过红色跑道正朝自己走过来的陈浔风,他停在原地正等他,身后突然就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周霭回头,看见班主任秦老师的脸:“周霭,我正找你,找你说件事,来,先走。”
秦老师示意周霭随着人流回班,边走边说。
周霭转头看了一眼那边的陈浔风,两个人对视上,周霭就知道陈浔风看到了他旁边的秦老师,他这才转过头去跟着秦老师的脚步往前走。
“是这样的周霭,”秦老师带着周霭往人少些的安静路上走:“元旦近在眼前,学校里关于元旦晚会的方案也定了,这周就要分发到各班,各自准备晚会节目。”
听起来,这其实是与周霭没有什么关系的事,但周霭没表态,只安静的继续听。
说到这里,秦老师稍作犹豫,但很快又接上:“…学校那边,包括年级组,都想让你这次上台露个脸。”
周霭还是淡淡的,没有明显表示。
“这学期马上结束,你的优秀大家都能看见,之前很多次活动,你都因为这些那些原因没有参加。”
秦老师说的很隐晦,但周霭可以听出来,这些那些的原因——要么是因为他说不了话参加不了、要么就是他拒绝了。
“这次元旦恰好是建校90周年,元旦晚会既是校庆,上级领导都说要搞得隆重些,这次学校方面…不仅请了市教育局的领导、电视广播台、知名校友的公司代表、请了省市里好几个兄弟学校,二中、中、五中、实验中学、博源中学,他们都会派领导和学生过来观看,”说到这里,秦老师笑了笑:“几个主任说你是我们的门面,所以要在这次的晚会开场给你预留个节目,让你露个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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