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夫人知道自己这位兄长脾性急躁,可每逢大事,却又总踌躇不定,谋而无断,若叫他知道宁王殿下的回信在七殿下手中,指不定又要出什么昏招,到时候若是叫七殿下觉得汤家首鼠两端,这把柄毕竟还在他手中,只怕汤家反要大祸临头。
故此,她也只能选择骗了兄长这一回了。
三日后,闻楚青岩等人动身回京。
临别时在江边码头,江宁大小官员尽都来送,汤家兄妹自不必说,连漕帮众人也都来了。
汤大人倒也还罢了,但林家与汪家因林有路之事结了梁子,如今却能和平相处,倒并不是碍于闻楚的面子的缘故——
原来汤夫人到了金陵,没几日后,便把那二弟林有路也从杭州绑了来,亲自带着他上门给汪家道歉。
林家世代官宦,汪家不过一介白身,纵然有漕帮毕竟也只是江湖草莽,汤夫人如此诚心道歉,半点不怕林家失了脸面,汪家兄弟并非气量狭窄之人,自然不会为难汤夫人一个女流之辈。
回去的船是德喜德寿请漕帮的人准备的,汤大人本想借此事献殷勤,只可惜闻楚不欲受他好处,这才罢了。
七皇子南下巡查这小半年,虽说冲着的是江杭两府织造,但被牵连其中的可远远不止林汤两府,如今终于要送走这尊大佛,满码头的许多乌纱帽底下,想来大多都松了口气。
闻楚目光环视码头上垂首的大小官员一圈,最后落在汤大人身上,淡淡道:“此番我回京,会将两府织造亏空如数回禀皇上,林有道不知悔改、瞒上欺下,暂且押送回京,听凭圣上裁度。”
“至于你,汤大人,万望好自为之,往后仔细经营织造局,填补亏空,若能将功补过,圣上宽仁,或许还可饶恕你这些年的错失之处,若如林大人一般,误了朝廷丝税大事,还放任家奴横行霸道,届时皇上自会治你。”
汤大人哪敢说半个不字,连忙跪下道:“臣汤云乘谨遵钦差大人警谕,不敢贻误。”
闻楚点了点头,没再多言。
倒是林有道被侍卫押在后面,见状回忆起当日之事,真个悔青了肠子,一时又恨若是当日七皇子先查的是汤家,想必自己后来也不至于没回过神干出蠢事,如今汤家倒是借着自己倒霉逃了责难——
正自气恼,却见汤云乘背后一个衣着素净,面色憔悴苍白的美妇人,不是旁人,正是他那发妻汤氏。
林有道刚瞧见她,汤夫人便自兄长身后走出来,跪下泣道:“钦差大人,妾身自知夫君罪责难逃,不敢替他强词狡辩,只是他如今就要被押送进京,妾身不知何时才能再与父君再见,恳请大人容妾身与夫君辞别。”
闻楚沉吟片刻,不曾阻拦。
汤夫人这才走上前来,停在林有道面前,她双目含泪,面色憔悴苍白,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她是因为丈夫落罪才这副模样,纵然林有道早已对她没甚情意,但毕竟夫妻多年,眼下受了许多天的苦,看见夫人这副神情,哪能半点不被触动?
他自知这回被押入京,恐怕凶多吉少,不知何时才能再与她相见,又见她一副憔悴形容来送自己,想起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不由得也真切的生出了几分愧意,一时竟不敢去看汤夫人眼睛,涩声道:”……夫人,是我对不住你。“
汤夫人却摇了摇头,道:“我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林有道闻言睁大了双眼,道:“……什么,当真?”
汤夫人点了点头,又以帕拭了拭泪,道:“自然是真的。”
林有道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心中百感交集,汤夫人握住他被拷在枷板上的手,他才闭了闭目,道:“你好生保重身子,替我抚育这个孩儿,林家几辈的家业,不能就这样败在我的手上,否则将来叫我死了如何去见列祖列宗……”
汤夫人半字不答,只是抽泣。
林有道想了半晌,终于还是道:“……往后我不在,家中一切……就都交给你了,若是二弟再不听教训,你不必顾忌,当年爹留下的地凭契书,还有家印,这些都在……”
后面这句却说的声音极低,除了他夫妻二人,再无人能听见。
青岩见此情状,倒是明白了过来,汤夫人为何弄了这么一出——
有今日之事,往后江杭地界,想必都要知道汤夫人痴情贞烈名声,且还当着这么多大小官员的面,如此一来,往后她在林家更是说一不二,无人胆敢违逆了。
……这倒也是好事。
等汤夫人与夫君辞别了,天光大亮,清晨的阳光穿透云层落下,闻楚领着众人登船,才终于踏上了此行的归程。
此行来时状况频出,回去却十分安稳,他们一路没再遇上什么风波,大约是汤云乘早早和沿路官员打了招呼,再没有什么活得不耐烦的水贼敢来招惹。
一路风平浪静,竟比来时快了许多,没半个月已到了湄州码头,这次他们也没在湄州耽搁时日,换了车马,便又动身了。
等终于能看到京城承瑞门的檐角时,别说德喜等人十分激动,就连傅松亭也颇多感慨,道:“从前总盼着离京瞧瞧南地风光,如今真出了一趟远门,倒是想起京城的好来了。”
青岩笑道:“即便不论京城相比南地如何,傅侍卫有家在此,焉能不思乡情切?”
闻楚虽没说话,在旁听着,却觉得青岩这话里颇有些落寞之意,显然,对青岩而言,那座四四方方的皇城,远远称不上是他的“家”。
众人近了承瑞门,却见城门下两侧有官员夹道,再仔细一看,为首的几人众星捧月,竟然是宁王闻远、太子闻述与六皇子闻适兄弟三人。
瞧这架势,竟是不知怎么得知了闻楚今日抵京的消息,在此替他接风。
闻楚骑马行到近前,还未翻身下马,夹道两旁的乐官便奏起礼乐,跟在太子和宁王身后的一众官员齐道:“臣等恭迎七殿下回京。”
这下就连傅松亭也隐隐觉得不对劲起来,压低了嗓子对青岩道:“谢掌事,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闻楚虽然是皇子,此行又是奉旨办差,但毕竟一来还不曾和潜华帝复命,差事办得怎么样尚无定论,又还只是皇子身份,并未封王,如此礼乐齐奏,群臣迎接,岂不是把他架在火上烤,若让潜华帝得知,又该怎么想?
闻楚纵身跃下马背,远远朝太子一揖,才道:“臣弟给太子殿下请安。”
又朝闻远、闻适道:“多日不见,不知二哥、六哥可还安好?”
却半步不肯上前受礼。
【卷三沙河塘里灯初上,水调谁家唱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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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好事将近
闻述闻言,笑意盈盈的斜睨了旁边面色淡淡的闻远一眼,也不介意闻楚不肯上前,竟就这么远远和他对答道:“七弟挂心了,为兄一切都好,只是不知七弟这趟南下差事办的可还顺利否?孤听闻那杭州织造十分胆大忤逆,竟然冲撞了七弟,不知七弟可否无碍?“
闻述多半已经猜到了二哥闻远和林家的关系,否则不会这么问,只是这话问得就实在不可谓不居心叵测了。
闻远忽然笑了笑,道:“今日替七弟接风洗尘,有什么话,咱们兄弟到了饭桌上说不好吗?如此隔着老远,怎么好说话?”
这时旁边一直不曾吭声的六皇子闻适终于开了口,大约是不耐烦听他们你来我往的打机锋,竟然直接大喇喇道:“七弟不肯受这礼,二哥和太子哥哥难道瞧不出来吗?日头灼人,既然如此,还是把礼撤了吧?”
闻述面色一冷,道:“六弟胡说什么?是父皇命咱们好生为七弟洗尘接风,七弟这趟南行,劳苦功高,受此礼有何不妥?”
闻适闻言面色有些不服气,但见旁边二哥闻远淡淡扫了自己一眼,只好又把话憋回了嗓子眼里,倒是闻楚远远的道:“臣弟尚不曾封王,依制不可受此乐,臣弟惶恐,请太子殿下撤去礼乐。”
闻述笑道:“七弟虽还不曾封王,但你此行功劳甚大,再说六弟大婚在即,等他出宫封王,下一个不就是你?咱们兄弟一体,你又何必谦推?”
闻楚却仍道:“还请太子殿下撤乐。”
这些年来,闻楚与闻逸兄弟三人一齐养在齐皇后膝下,故而比起旁的兄弟,比如闻远、闻适、还有八弟闻追,闻述心中的确视他更为亲近,也对闻楚的性子有些了解,见状心知他是不肯松口的了,只好摇了摇手,于是两侧乐官所奏礼乐骤停。
闻楚这才领着众人上前。
原来潜华帝早得了邸报,知道闻楚今日便可到京城,只是不知出于什么考量,竟然特意吩咐了仍留在京中的太子、宁王和六皇子兄弟前去迎接,兄弟三人得了圣旨,自然是不敢怠慢的,故而才会齐齐在城门前相迎。
其实除了闻述和闻楚都在齐皇后膝下抚养,理应亲近些外,这趟闻楚南下,动了闻远的人,他俩之间气氛其实很是微妙;至于闻适,当初他就连太学堂的课业也镇日偷滑耍懒,哪里乐得和这些各怀鬼胎的兄弟们演什么兄友弟恭的戏码?
若不是潜华帝的圣旨压在头上,他今日就头一个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太子大约是知道这趟闻楚在江南和闻远的人为难了一番,席间对闻楚颇为热络殷切,倒很有那么点兄长对弟弟关怀备至的意思,只是目光落在闻远身上时,则又多了些幸灾乐祸看好戏的意味。
可惜闻远半点不搭理太子言语间有意无意的撩拨,始终只自坐自饮,闻述一拳打在棉花堆里,也颇觉没意思,他还有潜华帝吩咐的差事在身上,宴罢后倒也没有多留,只拉着闻楚说了几句便离开了,大致意思是这趟南下他的差事办的不错,父皇定会重赏云云,又说他们兄弟亲近不比旁人,若有什么人敢来为难,就叫他只管去永仁宫找自己。
青岩见状,立时明白过来:
当初大皇子承储无望后,底下几个弟弟,闻越之后的该是闻远,即便闻远并不是齐皇后所出,也还有闻逸,但最后却封了闻述做太子,朝野上下并非没有异议,只是三王爷急躁少谋,这些年来众人也都看出来了,渐渐少有人为他说话,倒是老二宁王闻远贤信谦和,颇受爱戴,想来闻述这几年可没少被人和闻远这个二哥比来比去过,自然对他生了满肚子的火。
瞧闻述话里的意思,难不成是以为闻楚在江南和林家为难,是在站队他这个太子哥哥么?
……此人,不会还半点不曾觉察皇帝为何忽然重用闻楚的真意吧?
青岩思及此处,心中竟不由生出些荒谬之感。
太子和六皇子相继离去,只余下闻远与闻楚兄弟二人,闻远举杯一饮而尽,忽然笑道:“二哥为何不走,想必七弟也心知肚明吧?”
闻楚道:”二哥又何尝不是心知肚明?“
闻远道:“……七弟是铁了心要和二哥为难么?”
“兄弟之中,我与你虽称不上亲近,可也并无过节,你虽养在皇后膝下,可我瞧得出你是个聪明的,总不会不知道,在母后眼里,你终归与太子和安王他们不同,何况……他自以为有安王这个好弟弟南下两淮巡查盐务,便可高枕无忧……“
说到此处,却忽然顿住不说了。
“……七弟是聪明人,与其为旁人打算,何不为自己打算?”
“替二哥遮掩,便是为我自己打算吗?”
闻远一愣,失笑:“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但你若和我斗得两败俱伤,却绝对不是为自己打算吧?父皇的心思,七弟不可能看不出来,你我……终归不过都是相同的命数,又何必相残太甚?”
“你若肯卖二哥一个面子,往后你要什么,二哥能办到的,绝不推辞。”
闻楚道:“我此行只押送了林有道上京,盖因他多番不敬,又对织造局的亏空屡屡抵赖不认,实在可恶,至于汤家,已将其亏空数额钜细靡遗悉数上报,不曾隐瞒,我会将其上禀父皇,至于朝廷如何处置汤家,楚无权置喙。”
闻远愣了愣,道:“你……这是……”
闻楚却已经站起身来,拱手告辞离去了。
回宫的路上,青岩打量了一下闻楚面色,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殿下可是觉得心里不痛快?”
难道是因为没能狠狠的处置了汤家?
还是因为不得不和闻远同流合污?
闻楚却摇了摇头,看着窗外沉默了一会,道:“朝廷积弊已久,并非处置一个宁王、汤家就能解决,照此长久以往,必有一日积重难返,届时江山不保,天下亦会大乱。”
青岩一怔,哪里想到他脑子里想的却是这个?
只好道:“殿下忧心太过了,这次江宁那些官员和汤家,都已吃了苦头,至少近来几年想必他们是不敢再为非作歹了,若是以后还有不妥,殿下和皇上上奏,叫朝廷以后严加防范,不也就好了吗?”
闻楚却仍摇了摇头,道:“非也,你看此次织造局亏空一案,难道只是江南一地之弊?宁王庇护林家,使其有恃无恐,鱼肉乡里,难道只是林府一家之过?”
“看似只是江南一地之失,林汤两家之过,然而上行必有下效,毒一指而溃一臂,你我只看得见有王公勋贵庇护地方官员鱼肉百姓,那在你我看不到之处,欺上瞒下、中饱私囊、甚至官匪勾结之事,焉知没有?”
“一个织造局每年进出银钱,不知占去国库进项多少,牵连着前线多少将士的粮秣供给,而朝廷竟能因对一人一家之私信,便将其全权交由一家两家人,让他们子承父业,兄终弟及。”
“有此制,惩治了汤府林府,以后也还会有李家王家,一样只会把织造局当成他们所谓‘祖宗家业’,而半点不知其为泱泱大国民生所系……岂不可悲?”
青岩沉默片刻,道:“殿下说得不错,可这些话,殿下万别在皇上面前说。”
闻楚叹了口气,却没说话,只是转目望向窗外,主仆二人一时无言。
回宫后,闻楚赶在天黑前去见了潜华帝,潜华帝屏退了一干内侍宫人,连商大伴也没留在身边,只余父子两人在养心殿里。
商有鉴和青岩、漱青等人站在关着门的养心殿门外,初夏傍晚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来,他们便在廊下避雨。
漱青打趣道:“你的福气好,七殿下这样疼你,连奉旨南下也带着你,咱们这些人有几个能和你似得出远门顽去的?”
商有鉴笑道:“你快别调侃他了,七殿下此行都是奉旨办差去的,又不是去玩,他一个伺候的,难道就能有得玩了不成?”
“只是都说江南水土养人,怎么你去了一趟,回来倒仿似还瘦了?”
师徒闲说了几句,青岩才道:“一别半年,不知近来万岁和养心殿中一切可好?”
商大伴还没说什么,漱青闻言,倒是先”唉“了一声,道:“快别提了,你不知道,今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先前内务司选上来的几个小的,瞧着倒是模样好又乖巧伶俐的,谁知却都是些草包,个个中看不中用的,按说大伴也悉心一一调|教了他们,谁知到了御前,万岁爷个个都瞧不顺眼,那几个没眼力见的,三天两头变着法的惹主子不痛快,弄得我们也跟着镇日心惊胆战,前几日已都打发回去了。”
这倒是奇了,内务司选送到养心殿的,一贯都是千挑万选的聪明伶俐,以往从没出过差错,怎么偏偏这次就弄成了这样?
青岩心中一动,余光打量了师父商大伴一眼,却见他面色如常,并没什么异色。
商有鉴叹了口气,仰头看了看正在淅淅沥沥落雨的廊檐:“……其实倒也不全是因为小的们不伶俐,这些日子,三王爷在两淮巡查盐务,隔三差五的就是一封折子几百里加急送到御前,几次折子送进京来,都气的万岁动好大肝火,整宿整宿睡不了个好觉,主子心情不好,他们也不是伺候惯了万岁的人,年纪又轻,难免毛手毛脚,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只是漱雪走了,养心殿里本就缺得用的人,如今打发走了他们,又得重新选人上来调|教。”
“只盼着安王殿下也尽早了结了两淮盐务的差事回京来。”
青岩道:“看来七殿下回来的不是时候了。”
漱青道:“那倒没有,你可不知道,前些日子万岁知道七殿下要回京来,可高兴的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