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楚沉默良久,才道:“你是要我收下汤家?”
青岩顿了顿,道:“不错。”
要除了林家,闻楚会得罪二哥闻远,但闻远毕竟不能拿他怎样,这一点闻楚青岩二人心中都很清楚。
不仅如此,潜华帝多半还会护着闻楚——
因为他要的是一个能给闻述这个太子做磨刀石的刺头弟弟。
潜华帝要的是一个足够锋芒毕露,足以引起太子忌惮的弟弟,而不是个胆小怯懦的老好人。
潜华帝如今虽还不知是闻远把手伸进了江南两府织造局,可即便知道了,闻楚这被寄以重望的磨刀石,若连一个闻远手底下的人尚不敢动,又如何能指望他将来有胆子与太子相争?
闻楚若应了汤夫人,虽能收下江宁织造和汤家这块香饽饽,却会违逆了潜华帝的心意。
青岩当然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甚至闻楚心中对林家已起杀心,他也明白。
但青岩还是选择这么说了。
因为潜华帝要的是一块磨刀石,可青岩要的却是一块以后能让潜华帝搬起来砸自己脚的石头——
他要这块石够重够沉,即便那是闻楚。
青岩既不想他做了旁人的垫脚石,也不想他成了被利用后就丢掉的磨刀石。
为何闻楚一定要顺了潜华帝的心意?
为何天底下所有人都一定要顺了潜华帝的心意?
他偏不要闻楚遂了这人的心意。
“殿下如今也该培养自己的心腹了,二王爷有温老国公,宜王、安王、宣王与太子有皇后和齐家,六殿下虽顽劣,也尚有景妃娘娘的娘家李氏帮衬,殿下不能总这么一直做个孤臣下去。”
“小的先前虽有计策替殿下收服了汤家,可毕竟也不如他们自己心甘情愿来投,如今正是天赐的机会,殿下如若推拒,下次再想有这样的机缘,怕是难了。”
他这番话说得掏心掏肺,任谁来听,都只能听得出他对闻楚的一片拳拳之心,但只有青岩自己知道,这番话听着虽然厉害,但更要紧的,他却半个字也没提——
比如那日在汤府,对汤夫人提的条件。
“好,既如此,明日你便去给汤家兄妹回话吧。”
青岩微笑着应了一声:“是,殿下。”
离开江宁动身回京前,青岩约汪二哥到金陵城里一家甚为雅致的酒楼里见了面。
汪二哥知道约他见面之人是青岩时,颇觉意外,毕竟漕帮众人既知闻楚身份,当然也知晓青岩是宫中内侍。
只是荣启并未把青岩便是当年那被他们救下的小内侍之事告诉汪家人,汪二哥自然也只当他是闻楚身边伺候的内侍,并不知青岩与他实为故人。
汪二哥在八仙桌前坐下,看着满桌精致菜肴,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意思,道:“公公怎么这般客气,不知今日叫汪二出来,有何吩咐?”
他这话说得很有些战战兢兢的客气意味,其实自汪家人得知闻楚身份后,虽没有刻意与他们生疏,但比起当日两拨人在江上狭路相逢、脾性相投的随性,已经拘束了许多,毕竟闻楚的身份摆在那里,他们即便对七皇子有些好感,也实在不敢放肆。
青岩笑了笑,道:“二爷不必如此客气,若不嫌弃,唤我青岩便可,我今日约二爷见面一叙,只为私事,并非公子吩咐,二爷不必紧张。”
汪二哥知道他话里的“公子”,说的便是七皇子,哪里敢真唤他的名字?
他早发觉就连七皇子,亦甚少直呼眼前这位谢内官的名讳,言语之间,似对此人颇为倚重,自己不过一介江湖草莽,又哪敢轻慢得罪了人家?
心中有了主意,便眼珠一转,笑道:“汪某痴长几岁,既如此,不知可否斗胆叫一句谢贤弟?”
青岩一怔,随即笑道:“二爷既不嫌弃我这阉人骨头轻贱,有何不可?”
汪二爷倒了杯酒,道:“诶——贤弟这是说的哪里话?人的命,天注定,做什么也不是咱们自己能选的,再说了这世间人分万种行当,可在我汪二眼中,却没什么高低贵贱,除了你家公子那样的贵人,咱们这些人,哪个不是为了讨口生计?有什么贱不贱的?”
“其实汪某与你们这些宫中的内官,倒是颇有几分缘分,从前我有一旧友,也是宫中内官,说来也巧,他与你年岁差不多,又都姓谢,当初我在江上见到贤弟,还疑心你与他是不是本家呢!”
青岩心中一动,面上却微讶道:“哦?还有这等巧事,不知此人现在何处?”
汪二哥叹了一声,道:“他不告而别,我却也不知他如今人在哪里。”
多的却不提了。
青岩心知他是碍于当初截了朝廷的通缉犯,这才不敢多说,这倒也正合他意,自然不会追究,只笑道:“二哥是至情至性侠义中人,交的朋友想来亦复如是,不必担心,想必二哥那位朋友,如今正不知在何处潇洒人间呢。”
汪二哥闻言展颜道:“贤弟说话好生痛快爽利,我亦盼着如此!”
他心觉这位谢内官,虽不及当年的谢小兄弟生的如芙蓉一般清丽俊俏,但也别有一番清泠明净的风雅仪态,想来他走在街上,旁人也只会以为是哪家书香门第的公子呢。
皇宫果然是皇宫,天家的东西没一样是不精细的,连这些内侍们,竟也都是一个赛一个的俊俏。
青岩却不知汪二哥在想什么,只觉他谈吐间比当初河上初见时文雅圆滑多了,看来这么多年的漕帮副帮主倒也没白做。
汪二哥道:“方才贤弟说约我相见是为私事,只不知是为甚么私事?”
青岩斟酒敬了他一杯,才道:“既然二哥是个爽快人,我也不兜圈子了,今日约二哥见面一叙,为的是和漕帮谈一桩生意。”
汪二哥一怔,道:“生意?”
“不错。”青岩看着他浅笑道,“我个有法子,能保得漕帮今后在江南的生意顺顺当当,再不必被官府从中盘扣为难,不知二哥可动心否?”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08 02:51:51~2022-08-09 01:16: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齐净颂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ulu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这块饼画的不可谓不大,汪二哥讶然道:“哦?这……不知此话怎讲?”
青岩笑了笑,也不和他兜圈子了:“二哥想必也知道,我家公子生母早逝,也不似其他兄弟们一般有外家依靠,眼见着公子就要成年建府,我自小看着公子长大,不能不为公子今后的生计打算,总得替他置办些产业,好叫公子日后有所倚仗。”
汪二哥虽不如何聪明,也听出他话中之音——
七殿下这是瞧中他们漕帮了。
果然那谢内官继续道:“这些年来,公子也还算有些积蓄,我原想着替公子栽培些忠心聪明的孩子,届时叫他们南下做些生意,只是庶务繁忙,一直不得机会出宫操办此事。”
“自与二哥结识,公子十分喜爱二哥与邢帮主人品,我便想着,既如此,二哥人品贵重,贵帮门路又广,何不如把此事托于你们?自然,公子也不会白白辛苦了二哥和漕帮,往后漕帮行事,远的不敢担保,至少在江南地界,不会再有人为难,定会便宜许多。”
汪二哥闻言,先时倒也有些心动,可转念便想,听这谢内官的话里意思,七殿下却是在招安自家,只是话说的虽好听,只说要漕帮替七殿下做些生意,可他毕竟也不傻,一旦沾上了皇族的事,岂能点到为止?
漕帮和汪家以后,岂不就成了七皇子的家臣?
那往后……七皇子若青云直上还好,可他若在朝中得咎,上面追究起来,汪家与漕帮岂非要受其牵连,想跑也跑不了了?
对方提出的好处的确让汪二哥心动,漕帮这些年来实在没少受官府的窝囊气,他当然不是不想有个靠山庇护,但当年邢夫人与那位应王爷交好,却也并不曾追随于他,究其原因,除了应王自己无心在民间发展力量外,便是因邢夫人顾虑着怕漕帮将来受其牵累这一层。
果然那位应王爷,后来便落了个遭人算计,英年早逝的下场,此事如今想来,实在不可不叫他警惕。
汪二哥当即装起傻来,为难道:“这……殿下如此器重漕帮,汪二着实受宠若惊,只是……唉,贤弟,实不相瞒,要论做生意,我与大哥实在都没什么天分,说来不怕你笑,先父留下来的这漕帮的家业,当年若非有我继母相帮,如今也不知能守下几成,只怕我们兄弟无能,误了七殿下的大事。”
青岩哪能听不出他话里推脱之辞,心里念头一转,倒也不难猜到汪二哥在顾忌什么,他也不点破,只放下茶杯微微一笑道:“既如此,二哥是打算今后永远只将漕帮这般经营下去么?”
汪二哥一愣,脑子倒难得的灵光了一次,立时明白了青岩这话是什么意思。
此话却正中了他的痛处,面色当即有些晦暗,脑海里不由得又想起了林二要强娶继母邢夫人之事。
汪二与邢夫人多年相处下来,早已情愫暗生,他本是心思粗放之人,可唯独待这位继母,却珍而重之,顾虑重重,自知无法罔顾纲常人伦,本来今生今世,也不打算挑破此事,只愿好生侍奉孝顺她到老,奈何却遇上先前林家二爷之事。
此事若非七殿下相助,只怕邢夫人如今已被那林有路一顶小轿抬进林府做姨娘去了,汪家掌管漕帮,虽在江湖上无人敢轻慢,人人都卖他汪二爷几分面子,可真遇上了林家这样的官家为难,却也只有打碎牙齿和血吞的份儿。
倘若以后那林家再来为难,届时没有七殿下相帮,又该怎生是好?
难不成……搬离金陵?
这些年来,漕帮在辽东的生意,做得还不错,惹不起总躲得起,此倒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可他们汪家祖业在此,如今却要被个脑满肠肥的林二逼得搬离故土,想来也实在叫人憋屈。
青岩见他面色变来变去,心中不由暗笑,知道自己只需点那么一句,不必明说,汪二哥心有牵挂,便不能不担心林府这一后患。
他也不等汪二哥开口,便笑道:“二哥总说自己不过一介江湖草莽,可当初在江上初见我家公子功夫俊俏,也顽笑着劝公子投军去谋一番事业,如此看来,二哥心中倒未必甘于这么永远只做个江湖草莽罢?”
汪二哥深深看他一眼,忽然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叹道:“贤弟这般能洞察人心,又有如此的好口才,汪二一介莽夫,自然说不过你。”
“可漕帮毕竟是汪家的漕帮,不是我汪二一个人的漕帮,我不能不顾漕帮这许多随汪家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还有上下老小,公子厚爱,汪二心领了,但请恕汪盛不能从命。”
他话音刚落,便见谢内官忽然冷了脸色,道:“汪二哥!”
这谢内官平素一贯和颜悦色,汪二哥却也是第一回见他如此神态,心下不由一突,暗自有些后悔起来,对方毕竟是皇子之尊,自己方才拒绝的也太过不留情面了。
只是他本以为对方要发难,却忽然见那“谢贤弟”一副恨铁不成钢痛心疾首模样,道:“二哥担心将来连累了漕帮帮众,这才畏首畏尾,小弟倒也不是不能体谅,可二哥却又可曾想过,当年邢帮主倘若也似二哥这般前怕狼后怕虎,优柔寡断,焉能将你们漕帮势力扩及辽东?漕帮又焉能有如今的兴盛局面?”
“二哥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胆魄却还不及邢帮主一介女流?二哥不妨想想,自古以来,若只知固守者,有几个真能尽守得住祖宗基业?岂不闻‘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如此步步退守,换来的清净安宁,又能得几日?”
汪二哥猝不及防之下,被他放炮竹般劈头盖脸训了一通,其他的来不及细想,却只听清了那一句“二哥二哥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胆魄却还不及邢帮主一介女流”,当即面色涨的通红。
欲要开口反驳,心中却又不由想道:他说的却也不错,若论聪明才智,论统管漕帮之能,我皆远远不及莺莺,帮众从前多服莺莺,如今虽也肯服我,可我是爹的儿子,莺莺当年接管漕帮时却不过年纪轻轻一个守了寡的女流之辈,其中难处,我与她岂能比得?
只是才智不如也便罢了,谢贤弟却说我连胆魄亦不如莺莺,着实气人。
可想及此处,又不由暗道,今日若谢贤弟找的不是自己,而是莺莺,想必以她的性子,即便知道投靠了七皇子要冒风险,可往后能在江南再不受朝廷掣肘,她倒还真未必不会答应——
这么一想,谢贤弟说自己胆魄不如她,倒也没甚么不对……
汪二哥一把年岁,不曾嫁娶,他哪里知道,自己这却是陷进天下间所有单相思的痴男怨女大都难逃的自怨自艾里去了,这下子他对邢夫人那点爱而不得的憋闷中,又陡然生出些自惭形秽的意思来,顿时只觉更没脸面面对心上人了。
青岩虽是有意使的这激将法,但此刻见了汪二哥这么一副脸色,却也实在没想到这激将法的效果竟然这么好,一时促狭心起,憋笑之余,却还强自正色道:“罢了,小弟也不为难二哥,此事既然二哥拿不定主意,我改日约了邢帮主出来再行商议就是了。”
汪二哥一听这话,酒意恼意一齐上头,哪还能忍?
当即梗着脖子道:“罢了罢了,这事我应下了!不过是做几桩生意而已,又何必特意去问夫人?贤弟想替你家公子做什么生意,说来便是!”
青岩笑道:“二哥好爽快!”
当即斟酒站起身来敬了汪二哥,才又坐下,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
汪二哥沉吟片刻,道:“这有何难?贤弟放心便是,包在我身上,只是贤弟替七公子对漕帮承诺的,也希望不是空话。”
青岩笑着拱手道:“那是自然,二哥放心就是。”
这桩“生意”虽说是半哄半骗着成的,但总算也真谈成了,汪二哥大约后头也反应过来自己是中了对方的激将法,虽没有和青岩生气,倒也报复般的狠狠灌了青岩几杯,等到日头西斜,两人用完酒菜,告辞之际,青岩才道:“其实二哥方才大可不必担心,这桩‘生意’,公子不欲张扬,亦不会叫你我之外第三个人知晓,二哥只当是在替你汪家自己张罗产业就是,公子若有吩咐,我自会使人告知二哥,二哥若有事要和公子禀告,便遣人把书信放到汇南钱庄丙字柜最上层,我得了消息,便会给二哥回信。”
汪二哥一怔,回过神来方才笑骂道:“好哇,既如此,你这促狭鬼方才却要拿我消遣!”
青岩也哈哈一笑,自罚了一杯,汪二哥这才作罢。
两人告别后,青岩便回了闻楚歇脚的驿站。
今日天气晴好,因此到了傍晚时,虽即将要入夜,天色却不昏暗压人,残阳的夕光浸透万里层云,直映得晚霞如血。
青岩平日甚少饮酒,也知道自己酒量实在不怎么样,因此从前在这方面,一向甚为克制,但今日与汪二哥这种性情中人相谈,若还拘束不饮,却是不美,二来那酒楼卖的也不知是什么酒,入口甘冽,回味清甜,喝着倒有些像是姑娘家们喝着玩的果酿清酒之类,哪知后劲却大,远胜常酒。
回来路上,他便觉得有几分头重脚轻,待到了驿站,打开房门,看人时却已有重影了——
只见窗外傍晚霞光落进房中,窗下书案前却站着个长身玉立、玄衣金冠的男子,正执笔在案上写着什么,听见有人来了,才抬起头来——
青岩就这样怔愣的望进了一双灰眸里。
他脑海里一片空白,心道:王爷?
然而眼前的人却突兀又变得模糊重影起来,青岩欲看清而不得,只好猛地晃了晃头,却只见那书案前站着的分明是眉宇微蹙的闻楚,哪里是什么王爷?
一时心中又是失望,又是酸涩,甚至还有几分怨怼——
怨这眼前的人为甚么不能再骗他一骗,不能让他真的醉一回?
想及此处,却觉眼眶发涩,鼻头微酸,竟就要落下泪来。
闻楚见他面色绯红,还未走上前来,便立时闻到一股酒味,顿时眉头轻蹙,道:“……你喝酒了?”
青岩不答,只是扶着门框,仰起头来,仿佛那天花板上有什么东西叫他挪不开眼。
闻楚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也觉纳罕,不禁随着他目光抬头去看,却只见那天花板上空空如也,哪有什么值得青岩那般聚精会神注目的东西?
青岩这么一副反常模样,闻楚猜出他大约是喝醉了,有些无奈,走上前去,扶住他肩膀道:“方才松亭遣人给我送信,说已经截住了汪家上京传信回来的那伙人,你这又是去了哪里,怎么喝成这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