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东宫要避嫌,宜王无此能,宁王体弱不宜远行,六殿下顽劣不是可以托付之人、八殿下尚且年幼,人选便只在安王、宣王与殿下之间。”
“而此去既是清查盐税之事,殿下于户部观政、安王于兵部观政、宣王与礼部观政,殿下以为,万岁会中意于谁?”
闻楚目色沉沉,盯着青岩看了不知多久,忽然道:“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青岩一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闻楚话一出口,也知自己失言,只是他自问上一世浸淫朝堂也有十余年,可方才甫一听青岩这番拆心剖肺,细到毫厘的推敲,也不由心生骇然。
青岩从未混迹官场,却能有如此见解,见事能到这种程度,恐怕一些老臣尚不能及。
若说只凭读书便能读到这种地步……未免也太过牵强,从前青岩在王府时,他只觉得青岩颇为聪明、一点就透,可却从未深想过,那个柳枝一般柔嫩需要自己保护的少年内侍,竟也能有着这般的成算和机心。
他总说要青岩看得起自己,可却万万没想到……
原来最看轻了他的,其实是自己。
作者有话说:
上午九点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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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温柔忍耐
青岩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他也明白,闻楚性情虽然和当年的王爷迥异,但于圣人之道和治国之术上,却很有些相同之处,比如都对这些玩弄人心、平衡上下的权术颇为不齿。
正常主子发现,自己身边的奴才如此精于算计,难免要有些不痛快的,毕竟谁也不知道这份算计有没有被用到他们自己身上,青岩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如今他不得不提醒闻楚,否则闻楚一脚踏错,可能未来就是万劫不复。
他心中这么以为,便只好道:“小人弄权,君子谋事。小的知道,殿下心里不喜欢这些勾心斗角的东西,只是即便殿下不算计别人,却难保不被别人算计,此事的轻重厉害,万一那头安王殿下与宣王殿下也明白,把事情推倒殿下身上,那便不好办了……”
闻楚沉默片刻,道:“你的意思是,要防着他们在父皇面前,推举于我?”
青岩点了点头。
“话虽如此,若是万岁真的降旨,殿下亦不能抗旨不遵,因此最好是有个旁的借口,要在情理之中,既可以避过此事,也不会太过牵强。”
闻楚沉吟片刻,道:“那便只有装病了。”
青岩摇了摇头,道:“恐怕不妥。”
闻楚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我这些年一直习武,身体强健,若忽然病的起不来身,恐怕反要惹人多心……确实不妥。”
青岩点头:“正是如此。”
闻楚蹙眉思量了一会,道:“只是除了称病,却也没有别的既在情理之中、又能避过此差事的借口了。”
青岩沉吟片刻:“或者殿下可以和万岁自请一桩差事,若有旁的差事在身,万岁或许便不会再把盐务的差事也交给殿下了。”
青岩说完,脑海里开始迅速的回忆起最近京中有什么要紧的差事,临近过年,要紧的似乎也不过是城防巡务、他一时有些找不到头绪,却听闻楚道:“既然盐铁茶织都要细查,不若我请查旁的几样,便可顺理成章避过盐务了。”
青岩一愣:“这……可以是可以,只是转运盐铁使司在一处,殿下定是不能选这个的,茶税这两年听闻收得倒是还算足数,万岁恐怕不会为此劳动殿下,那就只有织造局了……江宁、杭州织造局……倒也正可避过两淮,只是这样殿下便还是得出趟远门了。”
闻楚抬眸看他,忽然微微一笑,道:“怎么,你担心我在外面吃苦?”
青岩:“……”
又来了。
见他不说话,闻楚也不以为意,只温声道:“出趟门有什么大不了?正好也在京城憋着这许久了,你这样聪明,有你陪着我一道去,既不必再担心我了,也能帮我瞧着织造局的事,这不是正好吗?”
青岩道:“……小的但凭殿下吩咐。”
闻楚点了点头,忽然道:“对了,今早德喜拿了两个红薯过来,说叫我在炭炉里烤过了晚些时候当点心剥着吃,正好你来了,我一人也用不完,你便陪我吃了吧。”
说罢就要去揭那炭炉的盖子,青岩吓了一跳,然而还不及阻拦,那头闻楚已经发出了一声倒吸冷气的嘶声,他也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拉过闻楚的手:“这炭炉的盖子怎好直接拿手去揭开的?殿下莫不是还小么,怎么这样不晓事,这下可要烫的起泡了。”
一边说着,一边给闻楚吹了吹,又抬眸看他,问道:“可疼吗?”
闻楚俊美的五官缩成一团,瞧着是真疼了,那表情很有些滑稽,青岩见状,心里不由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道:“殿下在这等一会。”
语罢便出去找人取药油了。
他刚一离开,闻楚眉宇便舒展开来,方才那种吃疼的神情尽数散去,只是有些怔愣,低头看着自己已经被烫起了泡的手指和方才青岩低头吹过的地方。
也不知出了多久神,青岩终于拿着药油回来了。
闻楚平日分明不是个大大咧咧的人,这几年来每年冬天却都总要或被灯火燎着、或被炭炉盖子烫着几回,因此他给闻楚擦药也已经擦得驾轻就熟了,刚开始还是蹲在闻楚跟前,后来两人逐渐熟悉,也不讲那么多虚礼,闻楚也不愿他蹲着,便总是坐在闻楚身边替他擦药。
青岩打开药瓶,看见闻楚修长而骨节分明的白皙手指上已经起了个蚕豆大小的水泡,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道:“怎么烫着这么一大块,殿下也太不小心了。”
闻楚不说话,只任由他动作,目光却在青岩垂着的眼睑和微张的浅粉色嘴唇上停留。
青岩取了针尽量力度极轻的替他挑破了水泡,又擦了药,这才松了一口气,抬眸问他:“疼吗?”
瞧着闻楚的样子,大约是没有方才刚烫着的时候疼了。
闻楚不答话,却忽然手上一用力,青岩猝不及防间被他拉了过去,好险没落进他怀里,只在堪堪要触及到时用手撑住了闻楚胸膛。
尽管如此,两人的呼吸也近在咫尺,青岩能闻到闻楚身上一股淡淡的茶气和墨香交织的气味,他吓了一跳,道:“殿下,你……”
抬眸对上闻楚视线,却发现闻楚眼神有些痴迷似的,正怔怔的一瞬不错的看着自己。
“……”
青岩心道,果然说完正事就早该走人的,之前想着要替闻楚去京城里南风馆瞧瞧,这事也没真去做,耽误了这么久,倒也无怪今日闻楚又开始……
他正要说话,却忽然听闻楚自己声音极低的开口道:“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这样,可是我忍不住了。”
青岩本想说话,可看着闻楚的眼神,看着那双灰色的眼睛,他心跳忽然猛地漏了一拍,有那么一刻,青岩几乎要以为透过闻楚的眼睛,他看着的其实是这些年来不知多少次在梦中追寻、却连一个背影也抓不住的王爷——
他分明知道,眼前的是闻楚,他看着的也是闻楚的眼睛,可不知怎么的,目光就是无法从那双琉璃珠子似得浅灰色眸子上移开,他的心跳一时快的犹如擂鼓。
整个天地间,似乎都只剩下了他和闻楚两人的呼吸与心跳。
最后青岩强逼着自己垂下了眼睑,深吸了两口气,涩声道:“殿下既然知道……便不该这样。”
“殿下松开我吧,我……我该回去了。”
闻楚却置若罔闻,道:“你要回哪里去?”
他说着说着,拉着青岩揽进了怀里,把头埋在青岩颈间,似乎在努力的嗅着什么气息,声音极低,却仍是一字一句的传进了青岩耳里:“你现在是我的人……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你要回哪里去……”
“不许走……”
青岩知道自己即便挣扎也是徒劳,只得被他这样紧紧抱着,他心里生出一种极为茫然、又不知所措的无奈感——
他觉得自己就好像是被命运按在砧板上的一条脱水的鱼,而闻楚就是那把锃光瓦亮的快刀,他除了束手就擒外,似乎没别的办法,只有心底也不知是理智还是感情的本能,仍在负隅顽抗。
他被闻楚紧紧抱着,修长白皙的脖颈紧绷成一种漂亮的弧度,或者应该说……不止是脖颈,青岩浑身都紧绷着像是一块冰冷的石头,闻楚不可能感觉不到,却仍然不肯撒手。
这样的紧绷让青岩自己也觉得很累,他仿佛在跟什么人较劲,最后却也还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没能坚持住,败下阵来。
无力感如潮水一般席卷全身,他被闻楚用力的揉在怀里,仿佛要捏碎一般。
青岩目光有些愣怔的看着房梁,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不知何时带上了点鼻音,他呆呆道:“为什么……为什么要逼我呢……”
闻楚的脑袋仍然埋在他肩窝里,他的声音似乎也带了些鼻音,低声道:“我没有逼你。”
“让我抱一会就好,求你了……掌事,我真的忍不住了?你这些天……都躲着我……”
青岩没有拒绝。
良久,他才叹了口气,道:“殿下,你说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我做什么了?”闻楚闷闷道,“我分明还什么都没做。”
青岩被他这两句话弄的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又过了半刻,闻楚终于撒了手。
青岩道:“抱够了?”
闻楚俊美的脸庞上泛起一抹可疑的红晕:“……没够。”
“……但是已经说了,就抱一会的。”
青岩一时有些无言以对。
他叹了口气,道:“殿下,那日……小的就想问,小的不知殿下是何时起的心思,只是……小的与殿下……是主奴,小的也是看着殿下长大的,咱们很不该这样,殿下明白吗?”
他试图和闻楚讲道理。
闻楚道:“为什么不该?”
青岩道:“……这还有为什么?殿下是天潢贵胄,以后要封王建府,要娶妻成家,要儿孙满堂的,小的却是个奴才,还是个阉人,不配得殿下垂青……殿下不该在小的身上浪费时间和精力。”
闻楚道:“我若偏不呢?”
青岩道:“……什么叫偏不?”
闻楚抿了抿唇,侧过目光低声道:“你既然听主子的吩咐,和谁都能逢场作戏,那为何应王行,我便不行?难道……难道应王对你,还是不一样的吗?”
青岩沉默了片刻,道:“不错。”
闻楚不想他竟然真的肯定了,呼吸顿时随之一窒。
谁知青岩却继续道:“殿下说的不错,小的是个奴才,没有拒绝的权力,若是殿下想清楚了,一定要小的侍奉殿下,小的也会从命的。”
他这句话说的语音平淡无波,就好像这话里的“侍奉”就只是侍奉,和往日侍奉闻楚更衣、用膳、沐浴、读书写字,没有任何区别一样,不带分毫情|色意味。
“小的是奴才,殿下要小的做什么,小的便做什么,这样殿下……可快活了吗?”
他把这话说出来了,心里却不知怎么的,好似如释重负了似的,闻楚的目光再不让他感觉到畏惧了,他就那么坦坦荡荡的迎视了上去。
他确实想清楚了。
闻楚既然这么念念不忘他这么个上了年岁,颜色也平平的内侍的身子,好像中了什么邪似得,与其一再拒绝回避,闻楚反倒愈发兴奋,倒不如随了他吧……
叫他知道自己一个二十多岁的阉奴,无论是哪里都比不上青春年少的漂亮姑娘,或许得到了也就腻歪了,也就没那么稀罕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连面貌也换了,身体又伺候不伺候,清白不清白的,又有什么大不了?
而且一个奴才、一个身体残缺的阉奴,却谈什么清白不清白,这不是太可笑了吗?
能让他感觉到安宁的,唯有这颗心。
只要他还守着自己的心,王爷就永远陪着他——
谁来了,都一样。
然而闻楚却愣住了。
或许是青岩的轻描淡写和不在意刺激到了他,他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似的,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要你的身子,我……”
“……对不起。”
青岩笑了笑,道:“不打紧,殿下。”
“小的都明白的。”
都明白?
明白什么?
闻楚忽然想起方才他那句“小的是个奴才,没有拒绝的权力”,忽然觉得心脏好像被什么攥住了一样,闷闷的喘不上气。
可仔细想想,青岩说的又何尝不是现实呢?
他从前以为自己明白青岩的心思,也能对青岩的感受设身处地、感同身受。
可是今天却才忽然发现,他从前根本不明白。
……包括当年在应王府,那曾经数不清个漫漫长夜的耳鬓厮磨、水|乳|交融,从前以为是浓情蜜意,可如今想起青岩那平淡而认命的一句“小的是个奴才,没有拒绝的权力”,却只让他觉得心痛如绞。
为什么当年的谢澹会那样热烈、那样痴迷的看着他,为什么他情难自已时即便把自己的手心掐的渗血,却也不敢在他身上留下一点痕迹?
这些他以前竟从来没深想过——
难道真的只是因为钦慕吗?
不,不是的,他们之间,从来是不平等的。
哪怕他自以为给了青岩足够的尊重,可是青岩那样聪明,谢澹也是,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一点,所以也从来不敢真的靠近自己。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曾经拥有的那么多东西,亲情、功名、权力、结果不过是三十功名尘与土,原以为是那八千里路云和月的,却不过是蓄谋已久的利用和背叛罢了。
他总以为自己从前拥有很多,可到头来,无所保留的捧出一颗心、却也小心翼翼的因自卑而不敢靠近,燃烧了整个自我来爱着他的,只有那一个小内侍罢了。
是他既没有读懂他,也没有守住他。
青岩见他不答话,犹豫了一会,还是福身行了一礼,道:“那殿下歇息吧,小的就先告退了。”
他语罢转身要走,却被闻楚拉住了手腕。
青岩微微一怔,扭头回去,却见闻楚正看着他,神情十分认真。
“……你等等我,好吗?”
“以后你要的,我都给你,我们往后都好好的,好吗?”
青岩不明所以:“什么?”
闻楚却笑了。
他温声道:“我记得你从前说过的话。”
“……人不该求自己能力匹配不上的东西,既没那本事,便该认清现实,若闷头不顾一切去取,最后只怕竹篮打水一场空,玉既碎了,瓦亦难全,害了旁人也害了自己。”
青岩一愣,想起他似乎是和闻楚说过这么段话。
“所以,我不会逼你的。”
“但是你要等着我,既然合该是我的,我总会去取。”
他一瞬不错的注视着青岩,又强调似得说了一遍。
“……总会的。”
第59章 逛逛窑子
青岩不知自己是怎么出的春晖殿,他心神恍惚,抬起头来,却只见廊外漫天飞絮,冷雪坠满寒枝。
白茫茫的天幕里,青岩似乎依稀看到了当年王爷捧着书册逐字逐句讲给他听、又抬起眸来笑着问他可否明白的情形,呼吸顿时一滞。
——他不自觉的便要去捉,可当然什么也没捉到,只有几片雪花,一落入他的掌心,便化了个干净,余下湿润的水渍,再不剩下什么形状。
德春候在门外已许久了,面色有些欲言又止,却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几日后,青岩与闻楚密谈时说过的话,竟一语成谶。
数名大臣一同上奏,向潜华帝举荐七皇子闻楚为钦差,前往两淮巡查盐务,只是他们动作虽快,闻楚却早有准备,已由文安阁给潜华帝递了折子,请命前往江杭清查织造局亏空。
潜华帝不知怎么想的,并未立刻给闻楚批复,不过此刻提及,几位阁臣都是看过闻楚的折子的,不免面面相觑起来。
最后还是周老大人站出来说,七殿下已自请清查织造局亏空,再查盐务,恐怕难以身兼二职,七殿下究竟是查盐务还是查织造局,还请圣上做个决断。
潜华帝一向颇为倚重周老大人。
自当初闻越气死了人家孙女,周家却不曾和他讨要说法,给了他台阶下,心里更是记了周家几分好,对他更多了些亲厚,眼下听周老大人如此说,沉吟了片刻,问道:“此事……老大人以为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