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月娴沉默片刻,才道:“……是我连累了她们,跟了我,是她们这辈子没有寻着个好主子。”
青岩道:“两位姐姐都是姑娘的陪嫁丫头,姑娘若是真的心中有愧,便该好好活着,等回了周家,再好生抚慰她们家中亲眷。”
周月娴一怔,转眸看他,道:“掌事的意思是……七殿下肯帮我?”
青岩道:“若是姑娘有意,殿下愿意相助,可若是连姑娘自己也不想活了,殿下却也是无能为力的。”
“姑娘可想清楚了吗?”
周月娴沉默片刻,才道:“若是能活,我……我自是不想死的,可是我家中,二叔三叔他们却……”
青岩道:“此事姑娘不必担心,殿下自有办法会去和姑娘家中探听口风,只是……若周家那头不愿,殿下也只能送姑娘往别处去了。”
周月娴闻言,更觉意外。
她本以为闻楚肯救她,又肯帮她想法子回家,已经是铤而走险,这还能用闻楚是想借此机会攀上周家的关系来解释,可若是周家不愿重新接纳自己回去,她设身处地的站在闻楚的位置想,最好的法子,也是把自己这个祸患掐灭。
因此就算闻楚真的这么打算,她也并不会怪责。
可她万万没想到,若是周家不愿意接她回去,闻楚竟还肯想法子冒险替她另谋生路,实是大出意外,问道:“别处?”
青岩顿了顿,道:“殿下能力有限,若真有那一天,届时只能想法子送姑娘出宫,填补姑娘些银钱傍身,至于以后的出路,恐怕就要靠姑娘自谋了。”
周月娴沉默许久,才道:“七殿下……为何肯这般帮我?”
青岩闻言,摇了摇头,道:“小的亦不知,大约是殿下感念从前姑娘照拂之恩吧。”
周月娴道:“我……我知道了,你替我转告他,他今日待我的恩情,我记住了,以后定不相忘。”
后来青岩回了闻楚身边,把周月娴这番话转告给闻楚时,闻楚只是微一垂眸,也并没多说什么。
青岩忍不住问他:“殿下,为何肯这般相助于周姑娘?”
他当然也是好奇的。
闻楚抬眸看他,笑了笑,道:“掌事是不是觉得,人做什么事都一定是别有图谋的?”
青岩一怔,没有答话。
他如今的确是这样觉得的。
或许人性本善,并不该如此步步为营的算计,但身处这皇城里,如闻楚这样的身份,机关算计是情理之中,无缘而生的怜悯和善举,反而是不知所谓。
闻楚却忽然道:“掌事从前,却也不是如今这样的人吧?”
青岩不知他这忽如起来、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不过倒也没多想,毕竟闻楚这样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试探,也不是第一回了,只答道:“殿下说笑了,小的只是个奴才,若不谨小慎微些,恐怕好生活着便很不易,况且……人总是会变的,哪有人会一辈子都是一个模样呢?”
闻楚闻言,目光在他身上停驻了许久,良久,却是笑了。
青岩一愣,道:“殿下笑什么?”
闻楚道:“高兴。”
青岩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高兴?”
闻楚道:“是啊,这么久了,掌事总算和我说了一句心里话,而不是从前那些和谁都说的漂亮话了。”
青岩:“……”
他实在理解不了,这有什么可高兴的,不过好在他也早已经放弃了捉摸闻楚的喜怒,只道:“殿下……殿下高兴就好。”
闻楚却不知想起了什么,轻叹道:“你说的不错,人总是会变的,哪有人会几十年都是一个样子?”
其实方才他说的,也是真心话。
闻宗鸣确实很高兴。
从来不肯和他说真心话,对他每句都是挑不出错的奴才口径的,又何止是谢青岩?
当初应王府的谢澹,难道就和他说过一句真心话吗?
他本以为青岩是离开他后,才学会的伪装,可如今却才发现,这个人自始至终,在他面前,从来都不是真实的自我。
这么多年了,直到这重获的新生后,闻楚竟才得以窥见青岩卸下了伪装后的一鳞半爪。
当年的闻宗鸣,却从来没有看清过谢澹。
青岩,青岩。
这是他赐给他的名字,如今反而不能这样唤他。
原来从前的他与青岩,看似有着肌肤之亲,可其实一直隔着看不见的深沟浅壑,他从来就没有真正的进入过青岩的世界。
可他如今,却想这样唤他的名字——
青岩,青岩。
青碧如洗,孤松岩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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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锦衣公子
闻越的丑事终究是没有捂住,不仅没有捂住,且短短几日之间,就传了个满城风雨。
传闻传闻,一向是越传越邪乎的。
青岩早有领教。
果然这传闻传到最后,便已经不是闻越与内侍有染、气死了大皇子妃这么简单了。
小半个月后,就连内宫之中,也有了些外头坊间的流言,说是大皇子被邪祟上身,宠幸奸宦,颠倒阴阳,罔顾伦常,又与其串通谋害发妻,已经心智不清、忠奸不辨。
可以说是十分曲折离奇的剧情,只是传闻一向是越离奇越耸人听闻,才越能一传十十传百。
一时坊间流言如沸。但显然无论潜华帝,还是齐皇后,都不会放任如此邪说谣传盛行,很快青岩听说,外头青牛卫捉了不少造谣散播、危言耸听的,不过短短两三日的功夫,便落了数十人入狱。
宫里齐皇后,也同时以雷霆之势整顿宫务,若有胆敢造谣传谣嚼舌根的奴才,一经发现,即刻被拉去纠稽司处置,下场自然是可想而知。
若是往常,如此手段,恐怕真能压住些流言,只可惜这次的流言,却并不仅仅是坊间自发而成,在其后推波助澜的,还不知究竟有几方势力。
只一个青岩看得见的闻远,他的外家温氏,便是本朝开国三大武勋之一,老国公三朝老臣,掌权多年,树大根深,帮外孙悄无声息的散布点流言,自然不是难事。
流言如沸,难免延至庙堂,各方或是真看不惯大皇子如此放荡,有失体统的、或是想借此机会落井下石,狠踩闻越一脚的,纷纷或直言奏谏、或上本弹劾,好不热闹。
只是众人都没想到,潜华帝竟然并未因这些奏议发怒,只是淡淡的按下不表,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会看天子眼色,是为臣者的基本素养,起码是想要升官发财的为臣者的基本素养,这下冒险试探的、隔岸观火的、中间拉架的,立时都不约而同的嗅到了点要变天的味道。
更要紧的是——
大皇子落得如今这般危机,周家始终未曾替他说一句话,虽然也并没有跟着掺和弹劾,但周老大人的态度,显然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周家虽是累世清流门第,周老大人也从未有过结党之行,但他当年深受先帝倚重,又是门生广布天下的崇文馆大学士,本身就已隐隐是文臣团队之马首,他不愿替闻越说话,意味着周老大人从前的那些门生子弟,但凡不想和座师生了嫌隙的,也都不会轻易开口了。
毕竟站队还有可能会站错,保持缄默不掺和,总归是寻不出错处的。
几夕之间,大皇子从前仁厚守礼的形象,可以说是一夕崩塌,若说潜华帝的态度似乎已经隐隐昭示着什么,最后连齐皇后的娘家兄长齐大人,也不再替大皇子争辩时,似乎就彻底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草。
果然一月以后,潜华帝便颁旨昭告天下,皇长子闻越已经成年,不宜继续留居宫中,因此依循本朝旧例,册亲王之位,赐封号为宜,又赏府宅一座,命他即日起自永仁宫迁出,至王府别居。
永仁宫意味着什么,没有人不知道。
闻越既做了宜王,往后自然也就做不成太子了。
潜华帝旨意一出,连青岩也大觉意外,他自然早已猜到,经此一事,潜华帝会生气,会暂缓立储进度,但却并没想到,他竟如此干脆利落的直接让闻越出局了。
大约是那日闻越替漱石求情时,触及了什么潜华帝不能容忍的底线吧——
也不对。
应该说一国储君,若是能为一个奴才寻死觅活,本就已经大大失了体统,从闻越决定冲进坤宁宫的那一刻起,他大约就已经在潜华帝心中失去了继承大统的资格。
毕竟连闻越自己恐怕也不明白,他的这位父皇是何等冷血果决之人,连同生共死扶持他坐上皇位的亲叔叔,也能毒杀,何况只是把半只脚踏上了储君之位的儿子,重新拉下来呢。
潜华帝可不止有他一个儿子。
闻越迁出永仁宫那日,几位弟弟都去相送,齐皇后这个亲娘,却竟然连面也没露,可想而知心中对这个儿子有多失望,青岩跟着闻楚到永仁宫宫门前时,看见闻越正在和三弟闻逸说话。
两兄弟不知说了些什么,闻逸竟然隐隐红了眼眶,闻越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脸上虽然还挂着笑容,却明显有些强颜欢笑的意思,抬起头来看见闻楚来了,似是微微一怔,继而笑道:“七弟也来了。”
闻楚道:“大哥封王建府,弟弟自当前来恭贺相送的。”
谁知他此话一落,闻越还没说什么,闻逸倒是先红了眼睛,冲上来一把抓住闻楚的衣领,怒道:“恭贺什么恭贺?!少在这假惺惺了,你就是来看大哥笑话的吧,阴阳怪气个什么劲!”
闻越沉声道:“三弟,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松开七弟,此事与他无关,你是哥哥,拿弟弟撒气,成什么体统!”
闻逸看样子倒还是肯听闻越这个大哥的话的,见闻越沉下了脸斥责,这才不情不愿的松了闻楚衣襟,侧过脸去冷哼了一声。
四皇子闻述在旁道:“七弟没事吧?三哥就是这个性子,他只是替大哥难过,并不是真的要与你置气,你别往心里去。”
青岩心中一动,忍不住微抬眼睑,用余光打量了一下这位四皇子——
闻述生的酷似母亲齐皇后,如今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便已经显得谦文有礼,俨然是个翩翩俊俏佳公子的模样,安抚弟弟闻楚时也是温声细语,话里关怀分毫不似作伪,很能让人产生好感。
旁边的五皇子闻迁倒只是看着,并没有出言多说什么。
闻楚道:“无妨,三哥的心情弟弟自然是理解的,只是三哥着实误会我了。”
又道:“是我方才未曾好生斟酌,说错了话,这才叫三哥误会,都是弟弟的不是。”
闻逸当然知道,以闻楚的身份,即便大哥倒台,永仁宫的位置也轮不到他,他把气撒在闻楚头上的确是迁怒,此刻见他副诚心道歉的模样,心里倒也消了气,尽管如此,他却也是无论如何不可能低头和闻楚道歉的。
闻越道:“七弟也没说错,封王建府,本就是喜事,你们肯惦记我这个大哥,前来相送,我很高兴,既都是亲兄弟,何必闹得不痛快?只是往后我不在太学堂了,三弟惫懒,你们几个,可得替我这个做大哥的好好瞧着他,别叫他也如我似得,惹得母后如此不快,连我如今要走了,也不肯来见我一面……”
闻越虽一直挂着笑脸,但与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已是判若两人,这话里的落寞意味,连闻逸这个一向迟钝的,也听出来了。
闻逸忍不住道:“大哥,你别这样说自己,母后……母后她只是今日身子不适,这才没来……”
闻越却摇了摇头,打断了他,道:“三弟,大哥是个不孝的,我出宫以后,母后膝下几个兄弟中,你最年长,以后也再不是小孩子了,你往后要懂事些,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任性了,我这做大哥的……最是糊涂不孝,可笑从前……竟浑然不知,你可千万莫学我。”
在场几人闻言,都是心中一动,唯有闻逸没有听出闻越的话外之音,还以为大哥这话只是怕他以后再淘气惹得母后生气,仍自动情道:“我……我知道了,大哥出宫了也只有自己一个人,如今嫂嫂不在了,大哥要好生照顾自己。”
闻越点头,这才领着几个内侍上了车马,众人目送着闻越主仆萧索离去,一时默然无言。
重阳这日,潜华帝与齐皇后要出宫登青鹭山,拜青鹭山上金台寺,这是历年来的惯例,只是今年有些不同,还带上了闻楚。
闻楚能获此殊荣,当然不是因为他在几个兄弟里如今最受潜华帝待见,而是因为那被青岩德喜等人,关了数月之久的小全子。
重阳帝后出宫前几日,闻楚带着青岩,提溜着五花大绑的小全子去见了潜华帝一面,把被小全子毒害之事和潜华帝和盘托出,言语间表现的很是惶恐——
毕竟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发现有人要给自己下致命剧毒,本就应该是惶恐的。
潜华帝听了,却问了一句:“楚儿为何不早些将此事告诉朕,倒把这奴才在宫中留了这许多时日?”
闻楚正要答话,青岩在旁,却先他一步,恭声开口答道:“万岁,七殿下原是想同万岁禀明的。”
潜华帝扭头看他,道:“哦?那为何又没有禀明。”
青岩道:“是小的给殿下支的招,觉得若是留此人在春晖殿几日,或许能引得那下毒之人现身,只是没想到,却是小的自作聪明了,这么几个月,也并没有什么动静,殿下与小的查无所获,这么留着他在春晖殿,也始终不是个办法,殿下说这宫中唯有万岁圣明裁断,此事原就该请万岁做主,若是早些禀明万岁,恐怕如今也早已真相大白了。”
又跪下磕了个头道:“都是小的糊涂,给殿下支了这么个昏招,这才耽搁了如此之久。”
潜华帝闻言,道:“这么说,留下此人,是你的意思?”
青岩跪伏着道:“是,小的昏聩,请万岁责罚。”
潜华帝喝了口茶,才端着盏盖,拨了拨浮沫道:“朕原就知道,各宫奴才里,论聪明才智,你是排在前个儿的,如今能替楚儿想出这么个守株待兔的主意,倒也难为了你,只是未免有些自作聪明了,需知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世上聪明人,可不止你一个,自己聪明可以,却也别把别人都当成傻子了。”
潜华帝这番话意有所指,连商有鉴也听出来了,明白皇帝说的虽是今日之事,可话里敲打的却是当初青岩帮着闻楚谋划离开宸妃膝下一事,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果然皇帝终究是皇帝,察觉到被人牵着鼻子走了,即便青岩是为了他儿子好,他心里也总归是不痛快的。
而此事商有鉴自己在其中也起了作用,不免起了些冷汗,他几度想要替青岩开口求情,可话到嘴边,却还是忍住了。
好在青岩闻听此言,立刻砰砰磕了三个头,微微抬起头来时,额角都已经磕的通红一片,面色惭愧悔疚道:“小的知错了,小的是奴才,原不该置喙主子决断,小的罪该万死,以后再不敢自作聪明了,还请万岁责罚。”
潜华帝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莞尔一笑,转头看着商有鉴,举着茶盏盖子点了点青岩道:“你瞧瞧你这小徒弟,朕不过随口说了他两句,也没怪他什么,就把他吓成这样,跟你倒是一个性儿,小狗似得,闻见点味就知道主子在提点什么。朕倒是有些舍不得继续把他放在楚儿身边了。”
商有鉴连忙赔着笑道:“万岁说的正是理呢,这孩子年纪小,自负聪明,难免轻狂了些,小的从前也提点过他多次了,只是他总也听不进去,得亏万岁今日亲自敲打,他才知道轻重呢,总比以后惹出大祸来,才晓得后悔强呀,小的没调|教好这个小猢狲,原该给万岁请罪才是。”
潜华帝叹了口气,道:“这哪是大伴的错?朕又何尝不知,年轻人都是不撞南墙不知痛的,有几个肯好生听长辈说话?不过都是阳奉阴违的多,虚心求教的少。”
青岩闻言却是松了口气,知道潜华帝这是不生气了。
果然潜华帝道:“你起来吧。你给楚儿支的招虽昏了些,用心却是好的,朕赦你无罪,只是以后要记得,往后向你师父多学着些,做事要知道分寸,别失了规矩。”
青岩道:“是,小的记住了。”
潜华帝笑了笑,道:“不过,当差的奴才,最要紧的还是忠心,你这一点是最好不过的,只要你还是处处替楚儿思量着,没有错了用心,只犯些小错,朕也不是那等无容人之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