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传来闻越和椒兰、荟兰的哭声,她却置若罔闻。
祥嬷嬷心中一痛,立刻上前去蹲在她身前,拉着她的手低声道:“娘娘,哀大伤身啊,您往后还会有别的孙子、有别的儿媳的,您可别为此折磨了自己啊。”
齐皇后看了她一眼,嘴里却喃喃道:“千鲤池,前徽殿,宸妃……怎么就偏偏是在这里呢?怎么就偏偏这样巧呢?阿祥,你说……这世上是不是真的举头三尺有神明,神明都看着……看着本宫从前做的那些事呢?”
“本宫这……是不是遭了报应了?”
祥嬷嬷吓了一跳,连忙四下看了一圈,还好此刻殿中除了承乐和齐皇后几个贴身的婢女,没有旁人,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娘娘说的什么傻话,娘娘膝下有四个孩子,是这宫里头一份的福气,旁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哪里有什么报应不报应的?”
“再说了,七殿下不是好好的活着么,娘娘也待他不薄,这怎会有什么报应呢?只是……只是大皇子妃,她自己没福气罢了。”
齐皇后沉默了许久,才道:“你说的不错,是她自己福薄,也是越儿这个孽障,自己不争气。”
“消息封住了吗?”
这话却是问承乐的。
承乐连忙福身答道:“娘娘放心,方才便已叫人把周老夫人和周夫人都送出宫去了,那头还半点不知情的,其他见了事的几个命妇,奴婢也都一一警告敲打过了,谅她们也没那个胆子出去胡说。”
齐皇后没有说话,只是左手拇指在右手带着的血玉镯子上轻轻摩挲了几下,脸上再没了什么悲伤惶惑的神情。
她似乎彻底定下了神来,低声一字一句道:“好,不知道就好,只要周家那边不闹起来,此事就还兜得住,只要等万岁示下……即便万岁心中恼恨,为了皇家的面子,也不能真将此事捅出去。”
“即便今年,越儿册不了储君,也还有明年、后年,便是越儿不成,本宫也还有逸儿、述儿、迁儿……至于那个歹毒的贱妇,本宫必得叫她血债血偿。”
第37章 善男信女
青岩与闻楚回了春晖殿,一路上心神都有些恍惚,闻楚叫了他几次,他也没听见。
等到了春晖殿时,天色已昏,傍晚夕阳酡红,晚霞浸透连绵云层直达天际尽头。
青岩看着如此美景,心里却不免想着,在无数个这样动人景致笼罩下的皇城里,又究竟埋葬过多少无辜的性命呢?
他从前只觉得奴才苦,可如今看了周月娴,她的确是主子了,不也一样是颗任人欺瞒摆弄、算计伤害的棋子吗?
进了这个鬼地方,苦的又何尝只是奴才。
闻楚道:“掌事一路神思不属,可是在同情大皇子妃的遭遇吗?”
青岩回神,听他询问自己,笑了笑,垂眸躬身道:“殿下说笑了,小的一个奴才罢了,哪里轮得到小的来同情主子,只是担心大皇子妃这一去,恐怕宫中要生大变了。”
闻楚沉默片刻,道:“今日之事有些蹊跷。”
青岩一怔,道:“殿下此言何故?”
闻楚道:“此前我去坤宁宫请安,听母后提起多次,说大皇子妃虽然从前不算强健,可此番有孕后,一直悉心调养,因此胎像平稳,既然如此,就算今日受了些刺激,早产之下胎儿夭折,也不该连母体性命都累及的一道没了。”
青岩沉吟片刻,道:“殿下此言有理,只是女子生产凶险,或许就出了意外,倒也不是不可能的。”
今日中秋,闻楚一向待下宽厚,因此给春晖殿中宫人都放了假,许他们在下处歇息,只带了青岩一个赴宴,此刻倒也没有旁人在侧,闻楚沉默片刻,道:“周氏或许没死。”
青岩一怔,半晌才回过神来他说了什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他却也知道,闻楚绝对不会用这种事来开玩笑。
“殿下何出此言?”
“我自习武后,耳力远胜常人,百米开外有人闲谈,也能听见些许。”闻楚抿了抿唇,声音低了些,“只是……此事太过神异,或许是我体质特殊……也未可知,往日怕惹人猜忌疑心,是以从未提过。”
“方才大理郡王与县主离去时,我隐约听得他们谈了两句,县主恐怕……在大皇子妃身上动过点手脚。”
青岩闻言微微瞠目,险些惊得嘴都合不拢了,一时竟不知该质疑闻楚这话究竟是真是假,还是该质疑宁成县主从前和周氏从未打过交道,又为何要在她生产时动手脚。
毕竟这种神话里才有的千里耳,哪里是寻常人习个武就能学会的?闻楚这托辞也未免太过牵强。
但脑海里电光火石的,他却好像忽然明白了为何闻楚对他的所有行迹,都了若指掌,甚至连他什么时辰离宫、何时回来,也清楚明白了。
这件事,他从前百思不得其解,要不是自己身边从不带什么人,简直都要以为闻楚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
可要是闻楚若真有这种能力,此事好像就说通了。
所以,拥有这种能力的闻楚,到底是什么人?或者该问,他真的是人吗?
而闻楚竟然还敢把此事告诉他,难道就不怕他把他当作妖孽,将这事告诉旁人吗?
他凭什么这样信任自己?
青岩想及此处,抬眸却正好对上闻楚那双琉璃珠子般剔透的灰色眼眸,他正静静看着自己,那双眼睛里似乎蕴含了万语千言,却独独没有半分忌惮猜疑。
闻楚聪明早慧,懂得自保,可却好像……从来没有怀疑过他。
为什么呢?
他忽然觉得,闻楚的眼神滚烫灼人,似乎再被他看一眼,自己就要被烧穿一般。
青岩有些狼狈的迅速挪开了目光,低声道:“此事……此事也太过离奇了。”
闻楚抿了抿唇,道:“掌事有所不知,西南一带,苗人多擅蛊术,县主的生母便是一位女巫医,当年机缘巧合之下,救了老郡王一命,这才被纳入府中,县主懂些能使人短暂闭气、宛如假死的蛊术,其实倒也并不稀奇。”
青岩怔然,道:“小的怎么从未听说过,县主和郡王不是一母所生?”
倒不是他大惊小怪,段小郡王一向看重这个唯一的妹妹,疼爱有加,事事依从。此事人尽皆知,否则皇帝中秋宴只请一个段小郡王也就是了,远没必要再叫上这位县主。
如此兄妹情深,谁能想到竟然不是一母所生?
闻楚道:“那位侧妃去得早,老王妃膝下无女,又是仁善之人,便将县主记在名下抚养,一直视她若己出,后来老王妃辞世,郡王忙于庶务,也顾不上照看女儿,县主便一直是由兄长照料抚养长大,长兄如父,自是亲厚非常。”
青岩听了,心里却不由起疑,毕竟这些事连皇后也不知道,闻楚又是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的?
但他心里嘀咕归嘀咕,还是没表现出来,只道:“原来如此,可县主又为何要这么做?”
闻楚摇了摇头,若有所思:“我亦不知。”
青岩心想,原以为今日之事,不过是闻远设下的一个借刀杀人计,可眼下看来,背后却又似乎远不止闻远和宸妃两方势力,也不知另一只搅动风云的手,又是何方神圣了。
闻楚却忽然道:“……不好。”
青岩一怔,道:“怎么了?”
闻楚抬眸看他,缓缓道:“若我猜的不错,皇后今日没有发作宸妃,大约是要连夜收拾首尾,待周氏发丧,棺椁离宫,处理干净一切见过今日是非的,才会和周家交代她的死因,只是……”
只是缘由当然不会是周月娴撞破了闻越与宫人厮混,还亲耳听见丈夫说了那样多混帐话,因此气的早产血崩,香消玉殒这么难堪。
而大约会变成,周氏自己不慎、或者是本就体弱,因此摔了一跤或是什么别的意外,早产殒命。
届时即便周家悲痛,可也半点寻不出闻越的错处,若是操作得当,闻越再装出一副追忆亡妻、茶饭不思、痛不欲生的模样,搞不好闻越不仅不会丢了周家的支持,反而还会得到周家几位长辈的心疼与怜惜呢。
而身为整件事导火索的漱石,当然是要被齐皇后毁灭证据,让他销声匿迹的。
见青岩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闻楚点头道:“我知掌事与他私交甚笃,只是这次,恐怕我也救不得他了。”
青岩沉默片刻,忽然低低道:“该救他的,本就不是殿下。”
闻楚一怔:“你……”
青岩闭了闭目,心里却明白,他不能把自己的打算告诉闻楚,只如常道:“小的是说,各人自有各命,即便小的从前和漱石有几分交情,可殿下如今是小的主子,小的与漱石也不过都是奴才罢了,哪儿能让殿下为了奴才冒险去和万岁与娘娘求情呢?”
况且漱石如今死局已定,别说闻楚了,恐怕就是太后亲自来求情,也是没用的。
能救漱石的,只有一个人。
闻楚闻言,沉默片刻,没再说什么,只是低头若有所思的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少年人的手掌还未长开,骨节尚未完全舒展,掌心纹路却已可见复杂走向,他微微使力,合掌一握。
自然是什么也没有握住。
天色完全昏暗下来以后,领命出去的德寿回来了。
德寿知道青岩要问什么,拉他到了墙根边上,低声道:“已经抬出去两个了,都是杖毙的,估计是大皇子妃身边的椒兰和荟兰,方才万岁到了坤宁宫了,宸妃娘娘也在,瞧这样子,怕是要轮到漱石了。”
青岩面色平静,似乎并不意外,只问道:“大殿下呢?”
德寿道:“在永仁宫关着呢。我远远瞧了一眼,门闭得紧紧的,也不知里头是个什么情形。”
青岩点点头,道:“辛苦你了,快回去歇息吧。”
大约是往日青岩一贯警醒谨慎,眼下宫里出了事,德寿觉得他会叫自己出去打听打听情形,好像也没什么奇怪,于是不疑有他,只转身径自回下处去了。
这日是德喜德春守夜,青岩在廊下看着,等到寝殿熄了火烛,小隔间里也熄了火烛,又候了半晌,果然静悄悄没有分毫动静,只听得见夜里时有时无的蝉鸣声。
这才动身往一处偏僻的用来堆砌杂物的耳房脚步极轻的去了。
他换了衣裳,离了春晖殿,绕了一条少有人行的小道,果然连半只蚊子也没碰上,只是绕路难免花费时间多些,青岩心里着急,脚下愈发健步如飞——
他从前到没发现自己能走的这样快。
很快到了御花园东侧,临着永仁宫的宫墙,青岩绕着半人高的灌木摸索了一圈,果然在草木深处找到了那个小小的狗洞,这才松了口气。
好在青岩身量小,骨骼也纤细,因此钻进去并没费太大劲,过了墙便是永仁宫的偏殿,他心跳如擂鼓的贴着墙根绕了一圈,终于到了闻越寝殿的后侧,站在窗边轻轻敲了敲窗棂。
果然没过多久,一个脚步声传来,青岩不等闻越发出动静,便把早就写好了的信笺顺着窗棂的缝隙塞了进去。
然后转身顺着来路,飞快的回去了。
直到回了春晖殿那间耳房,换回自己的衣裳,青岩的心跳仍然无法平缓下来,好在他总归是没有被人察觉,也并没记错从前无意中瞧见的那个狗洞的位置,虽然狼狈了些,好歹计划是如意料之中那般完成了。
然而刚一回了下处,打开门却赫然瞧见屋里坐了个人,今日德喜要给闻楚守夜,屋里哪来的人?
青岩险些骇的魂飞魄散,还好顺着月光定睛一看,才发现坐在他床上的不是旁人,却竟然是闻楚。
闻楚看着他,没说话,那表情显然是在等他自己开口解释。
青岩无话可说。
于是只跪下磕了个头,匍匐在地,并不吭声。
闻楚道:“掌事作何解释?”
青岩道:“……小的无可解释。”
闻楚低声道:“掌事真是大费苦心,还等着我歇下了才动身,若非今日宴上饮了些酒,起夜时察觉到不对,我还不知道掌事背着我,也在下一盘大棋呢。”
青岩于是道:“殿下英明。”
闻楚道:“你有什么事,难道就不能和我商量,一定要自己冒着险去做,你可知若你今日所为被发现,会落得什么下场吗?”
青岩匍匐着沉默了片刻,道:“小的当初在养心殿时,漱石哥哥多番照料,小的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小的若被发现,万岁也只会觉得小的是因旧交才触犯宫规,不会怪罪到殿下身上的。”
“为了漱石?”闻楚疾声道,“果真是为了漱石吗?”
当然不是。
青岩比谁都清楚,他的这番解释狗屁不通,既骗不了他自己,也骗不了闻楚,或许他真的有几分想救漱石的心,但更重要的,只是他不想看着齐皇后如愿以偿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闻越也能逢凶化吉的继续做他的东宫太子罢了。
他也明白齐皇后与闻越母子,身份高贵,能像今天这样抓住他们把柄的机会,恐怕过了这一次,就不会再有,所以他绝不能错过。
被发现也好,丢了命也好,连累了闻楚也好,和替王爷报仇比起来,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是为了报仇,才回到这里的。
青岩从来没忘。
“你想要的,往后我都会给你!”闻楚的声音有些冷,“我说到的,就会做到,你又何必这般心急?甚至不惜豁出性命去,掌事倒真是个忠仆,就那么怕我斗不倒这些兄弟,就那么怕往后我做不了这个太子吗?”
青岩沉默片刻,才道:“……殿下,良机一纵,失不再来。”
闻楚疾声道:“那你可曾明白,你的性命也只倏忽一纵,你的性命也只有一次?”
青岩于是又不答话了,只是静静的跪在那里。
闻楚道:“我猜猜,掌事接下来还要去哪,掌事可没这么容易歇下来吧?毕竟今日我将周氏可能活着之事告诉了你,你接下来是不是要去殓事堂了?把消息传出宫的,自有二哥,但你可不会让殓事堂赶着今晚连夜发丧,让坤宁宫就此掩下此事,让周老大人明日进宫连孙女的棺椁也看不到,我说的是不是?”
“所以掌事又准备干什么胆大包天、不要命的事?是开了棺亲眼看看周氏到底是死是活,还是打算一把火烧了殓事堂?”
青岩道:“……殿下实是气糊涂了,小的怎敢如此妄为。”
闻楚怒道:“你怎么不敢?!”
青岩于是又成了锯嘴葫芦,闷不吭声了。
……又是这副样子,又是这样一副谦卑顺从,其实心里不定在想什么,让人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捉摸不透,又拿他全无办法的样子。
闻楚站起身来,脚步疾疾的踱了两圈,忽然转眸看他,沉着脸道:“替我更衣,掌事既然放不下心来,我就陪着掌事亲自去一趟殓事堂。”
青岩一怔:“这……”
闻楚一字一顿沉声道:“与其叫你一个人偷偷摸摸去,倒不如跟我一起,好歹我还是主子,若被问起,就只说感念往日大嫂照顾,我有意去添柱香,送她一程,如此即便坤宁宫不快,也不好明着怪罪于我。”
青岩闻言,即便心知自己的主意实在很不该再牵连进闻楚,但也不得不承认,闻楚说的一点没错,有了他的协助,事情会好办很多。
反正牵不牵连的,从他方才溜出春晖殿的那一刻,闻楚就已经注定脱不了身了,主奴一体,不光体现在主子犯错奴才受罚上,奴才若是惹了皇后不快,齐皇后又焉能不迁怒到闻楚这个主子身上?
但此刻,青岩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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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楚与青岩到殓事堂时,殓事堂里正一片兵荒马乱。
管事内官指挥着一众内侍们忙进忙出,见到闻楚时显然愣住了。
他从前并没见过闻楚,可只看衣裳也知道,这应该是某位皇子,于是连忙小步跑上来谄笑着道:“呦,不知是哪位殿下,您瞧瞧这三更半夜的,殿下怎么上小的们这晦气地界来了?”
青岩道:“这位是春晖殿的七殿下。”
那管事内官忙道:“小的狗眼不识贵人,原来是七殿下,这夜里更深露重的,殿下快进堂屋去喝杯热茶,可别着了凉。”
闻楚抬手道:“不必了,我是来看看大嫂的灵位布设的怎么样了,往日大嫂对我多有照料,如今她去的这般匆忙,我做弟弟的若不来敬一柱香,心中实在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