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故的大理郡王段安之女,段时瑾。
而与她同行的兄长,自然就是老郡王的世子,如今承袭了王位的小王爷段时行了。
青岩之所以认得这兄妹两,是因为段老郡王当年是王爷的忘年交,更是有着过命交情的同袍,当年兰妃的先大皇子勾结几员老将,把持了朝野大半兵权,闻宗鸣却能调集人马,自林州护送潜华帝返京,其中一股重要力量,便是老郡王自大理段府调出府兵,把这拨人马夙夜兼程、千里迢迢的借给了闻宗鸣。
如今段老郡王身故,只留下这么一双儿女,段时行虽然年少,但却并不似那些打马游街、终日流连花街柳巷的纨绔,他自十三岁起,便跟着老王爷镇守南疆,在军中浸淫,南地几次边患、匪患,都有他抹不去的赫赫功勋。
如今段时行也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却已经在军中声望颇高,哪怕是自南地到了京城,也无人敢轻视他半分。
这场中秋宴,却是老郡王身故后,潜华帝怜惜段家兄妹父母早丧,这才邀请兄妹俩上京享宴,也好借此机会,拉拢敲打一番段时行——
旁人或许不知老王爷的死因,青岩却大致能猜到其中的猫腻。
老郡王当年虽也有从龙之功,却多少有些误打误撞的意思,毕竟他本无心扶持今上,肯千里迢迢调府兵相借,更多的却是卖了与闻宗鸣这忘年交的人情,却不是为着效忠于今上。
比起忠于潜华帝,段安心里搞不好,倒更愿意忠于应王。
摄政王前脚在京中刚刚暴病而亡,后脚老郡王就在岭南中了夷人埋伏,万箭穿心。这件事不知内情者或许以为是巧合,然而知道内中龃龉者,哪个不知这是今上在剪除异己、要把应王党连根拔起?
只是段家在大理毕竟树大根深,也是本朝唯一世袭罔替的异姓王,潜华帝即便容不得一个和闻宗鸣私交甚笃的段安、怕他起了替应王报仇鸣不平的心思,却不能真的把整个段家都灭了,否则南疆不固,因此笼络住段小王爷还是大有必要的。
——这话说出来或许有点可笑,害死了人家的爹,还要笼络住人家继续给自己卖命,但是此刻瞧着段家兄妹俩和齐皇后、周氏相谈甚欢的模样,潜华帝倒还真做到了。
多年前段老郡王也曾带着一双儿女登过应王府的门,因此青岩一眼认出了他俩,周氏携着段时瑾和青岩擦肩而过时,段时瑾似乎也略有所觉似的,回眸微微蹙眉看向了那个站在花园角落的内侍。
“县主,怎么了?”周氏问。
“没什么。”段时瑾觉得是自己多心了,但回头走了两步,心里那种熟悉的感觉却又挥之不去,于是又顿足回首看去,“……那位内官是?”
周氏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笑道:“县主问他呀,那是七弟宫中的掌事内官,从前在万岁养心殿中当差的,县主或许是见过他,这才觉得面善呢。”
段时瑾闻言,心里却觉得并不是这个原因,她见过这个小内官,可却绝对不是在养心殿里见过的,而是更久……更久以前。
是在哪里呢?
分明那张脸很陌生,可她就是肯定,她一定是见过那个内官的。
段时瑾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上前去,道:“这位内官……”
青岩不想她竟然主动来和自己答话,也有些吃惊,他这张脸就连齐皇后也没察觉出分毫异状,难道竟被段时瑾发现了端倪?
只是青岩心里惊涛骇浪,面上却仍是恭敬顺从,只躬身装作不识得她道:“小的给这位姑娘问安。”
周氏在旁笑了笑,道:“谢掌事或许不知,这位是大理郡王的妹妹,宁成县主。”
青岩于是连忙福身道:“小的失礼,小的见过县主。”
段时瑾犹疑了片刻,道:“你从前……一直都在宫里吗?”
青岩道:“小的十四岁入宫,自入宫后便没出去过了。”
十四岁……
也是,怎么可能是那位呢,他被朝廷通缉,如今是否还在人间都不好说,何况面前这内侍,分明生着和他完全不同的脸。
大约是见段时瑾与周氏在此,边上不知何时凑过来几个命妇,笑着和两人搭起讪来,一会夸赞段时瑾生的好,一会又说周氏肚皮尖尖,看这孕像,肚子里必然怀的是个男丁,一时好不热闹。
远处却又行来两人,青岩定睛一看,不是旁人,却正是领着段时行的漱石。
周氏虽并不知闻越与漱石之间的纠葛,但却认得他是潜华帝身边贴身内侍,笑道:“怎么是公公带着段小郡王来了?”
段时行笑道:“原是陛下瞧着本王不熟悉宫中景致,便吩咐了这位小公公替本王做个向导,领着本王与阿瑾游园,本王这才终于寻得路来,否则却不知阿瑾在此处与大皇子妃说些什么好玩的呢?”
漱石大约是那日把青岩的话听进去了,见了周氏也没露出分毫异色,只是恭恭敬敬行了礼,便又领着一众贵眷往花园深处行去了。
青岩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花园拐角,正巧此刻闻楚也回来了,他正要上前开口问他怎得去了这般久,余光却瞥见一个人影朝着方才周氏、段家兄妹等人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那人影脚步飞快,青岩只瞥见一个剪影,却也立刻认出了是大皇子闻越,立时一惊,扭头去看,闻越却已经消Hela失在了那处拐角,哪里还有半点影子?
青岩心中暗觉不妙,一股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闻楚却已走近了,道:“掌事在看什么?”
青岩抿了抿唇,一时不知该如何跟他说,他那大哥又追着漱石去了,可一想毕竟周氏还在,又有段家兄妹在场,闻越就算再混账,想必也闹不出什么幺蛾子,心里这才稍稍放下了些。
只道:“没事。”
闻楚眯了眯眼睛,仰头看着他道:“掌事看了许久,可替我选出哪家小姐可堪托付终身了吗?”
青岩一愣,这回终于从闻楚话里听出了点不痛快的意思,心道难道他方才忽然黑脸,就是因为这个?
他喉结滚了滚,垂目恭声道:“小的失了规矩了,方才不该置喙殿下的婚事,惹了殿下不快,小的已反省过了。”
闻楚道:“哪里的话,我何曾不快?掌事关怀备至,如此体贴,我高兴还来不……”
话没说完,却忽然顿住了。
青岩顺着闻楚的目光往前一看,却见远处宸妃容光焕发、打扮的花枝招展,正和二皇子闻远说话,闻远脸上笑意淡淡,他倒从来都是这副模样,宸妃却不知怎么的,听了闻远说了句什么,便好似被点醒了似的,满脸恍然大悟,很快掩唇一笑,不知何闻远说了句什么,便带着雨兰转身,也朝着方才闻越等人离开的那条小道去了。
闻远与宸妃,这两个人可以说是八竿子打不着一处,往日也没怎么见闻远与这个庶母亲近,今日倒是凑在一处谈天了,只不知都说了些什么。
闻楚又在席上坐下,看了青岩一眼,那目光似乎很有深意,青岩眨巴眨巴眼睛,却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闻楚拉了他一把,如今他手劲大了,青岩一时不防,被他拉的跪坐下身来,见闻楚朝着案上点了点下巴,这才明白闻楚是在叫他做茶。
他心里有些无语,暗道有话不能好好说么?不过还是老老实实的取了茶器,替他做起茶来。
大约是坐下了才好说话,闻楚压低声音道:“方才那边是怎么回事,掌事可瞧见了么?”
青岩摇头,道:“不知道,往日看着二殿下也并不与宸妃娘娘搭话,不过先前,大殿下夫妇还有几位贵眷们,倒是都往那边去了。”
闻楚沉吟片刻,道:“……不大对劲。”
青岩道:“宸妃娘娘爱凑热闹,想必是二殿下告诉了她,方才大理郡王兄妹也朝那边去了,她有意结交,这才追过去吧。”
闻楚一愣,道:“大理郡王……兄妹?”
青岩抬眸道:“是啊,就是从前段老郡王膝下那对兄妹。”
闻楚的声音莫名听起来有些发涩,他沉默了许久,才道:“……老郡王是何时身故的?我怎么不曾听人说过?”
青岩道:“大约两年前吧,在南边中了夷人的埋伏,万箭穿心而亡。”
他的语气平平淡淡,听不出分毫怜悯或是同情的意思,倒像是在陈述一件最普通不过的事。
闻楚微微有些愣怔,出神许久,才低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青岩见他这副模样,倒是有些意外,问了一句:“殿下也知道段老郡王吗?”
闻楚沉默片刻,道:“……自是知道的,段家镇守南疆多年,老郡王忠肝赤胆、义薄云天,世子年少有为,我一向……一向很是敬仰,只是无缘得见,不想如今老郡王……竟已经不在人世了。”
青岩语气里没忍住带了几分讥诮,道:“老郡王年纪大了,自然是不比小王爷骁勇的,却还纵马疆场,这才被人设下埋伏,中了毒计,听闻他身故后,万岁对段家大为抚恤,又赏赐了许多东西,也算是厚待了呢。”
闻楚没说话,放在膝上握成拳的五指却微微紧了紧。
良久,他才端起案上的小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青岩见状却是微微一怔——
自他到闻楚身边服侍后,这还是头一次见他这般饮酒。
正此刻,远处御花园的小径上却跌跌撞撞跑过来一个小宫女,口里喊着:“不好了,不好了,快叫太医!大皇子妃不好了!”
齐皇后正与几个命妇笑谈,闻言一怔,扭过头来,疾言厉色道:“你说什么?”
那小宫女扑在齐皇后面前跪下,覆手磕了个头,众人才看见她两手上都沾满了殷红的血,衣角也被浸湿了一大片。
“奴婢是大皇子妃的贴身侍婢椒兰,方才……方才大皇子妃在花园里受了惊吓,晕了过去,瞧着样子很是不好,只怕……只怕是要早产了,还请皇后娘娘快请太医吧!”
齐皇后的脸色忽红忽白,目光先是在椒兰满是鲜血的手上扫过,继而上前两步抓住椒兰的肩膀,疾声问道:“娴儿呢?眼下人在哪里?”
椒兰脸上已经全是泪水,也不知是吓得还是急的,她抬手一擦,这不擦还好,一擦之下顿时沾了满脸触目惊心的血痕,抽泣着道:“好在段小郡王也在,方才已就近把大皇子妃抱去了千鲤池边的前徽殿,奴婢这才奔着回来和娘娘报信的!”
祥嬷嬷在旁急道:“娘娘!一会儿再细细查问这奴婢不迟,眼下大皇子妃那边耽搁不得,咱们还是赶紧请太医吧!”
玉有荣今日也跟着皇后,闻言立刻道:“小的这就去西华门请轮值的太医!”
语罢转身飞快地走了。
一时园中人仰马翻,齐皇后脸色很是不好,动了动嘴唇要开口,似是还想询问椒兰些什么,然而话还没出口,看见椒兰满脸的血迹却感觉到后脑一阵发沉,她先是扶了扶额角,继而眼白一翻就要昏死过去,众人皆是大骇,还好祥嬷嬷接住了齐皇后,又掐了她两下人中,她这才悠悠转醒。
祥嬷嬷大约是也被吓着了,带了几分哭腔道:“娘娘,您先缓缓,身子重要呀!”
齐皇后却摇摇头,只道:“前徽殿……前徽殿在哪?去,赶紧扶本宫去前徽殿。”
祥嬷嬷一时也心急如焚,只是宫里殿宇众多,前徽殿从前只是千鲤池边一个歇脚的偏殿,在场众人大多都没去过,还好祥嬷嬷忽然记起,那前徽殿不正是从前七皇子还在宸妃膝下将养时的住处吗?
正好今日七皇子闻楚也在场,她于是赶忙把这头的闻楚主仆二人叫过去,青岩与闻楚自然不会拒绝,立刻带着齐皇后等人,抄了最近的一条路,朝着前徽殿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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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中秋佳节,对周月娴来说是特别的。
这是她结束了豆蔻年华、少女时代,嫁为人妇的第一年,也是她离开疼爱自己入骨的祖父祖母身边后,独自过的第一个中秋。
入宫前,祖父便和她语重心长的谈过,说其实并不想将她嫁入皇家,只要她开口说一个不字,祖父就是拼了老脸不要,拼了丢掉头上那顶乌纱帽,也定不会勉强她嫁给不想嫁的人。
周月娴刚开始是迷茫的。
她和那位传闻中即将位主东宫的大皇子素昧谋面,也不知他是怎样的人,只听闻他是帝后的长子,自小众星捧月、千宠万爱着长大的。
祖父不想她嫁,可是父母知道了这桩婚事,却不止一次来和周月娴游说,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说,这是庄好姻缘。
只要婚事能成,周家祖坟就算冒青烟了,毕竟出一位皇后娘娘,不知能荫蔽后世多少子孙。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缘由——
周月娴知道父母的算盘,周家大房只有她和两个哥哥,两位兄长却都没什么读书的天分,于科举怕是无望了,即便捐个荫官做做,以大哥二哥那脑子、恐怕能不出差错,安生做到致仕就很该感天谢地,更别提有什么前程了。
而二房三房,却不同于大房这青黄不接的模样,个个蒸蒸日上,二叔三叔膝下几位堂兄,在朝中都官职不低,且有祖父的人脉在,以后定然只会更加前程无量。
这十多年来,周月娴不止一次听父亲感慨过,若她是个男儿就好了——
若她是个男儿,母亲也不至于终日惶惶,生怕有朝一日父亲离世,便在这偌大的宅院里再也说不上话,孤儿寡母的被二三房欺负了去。
所以她想,就算她不知道那宫里的大皇子是圆是扁,就算那皇宫是个龙潭虎穴,为了父母兄长,她便是跳,也得跳下去。
她是周家女儿,受了父母生养之恩,当然不能只享娇养,却半点不为父母哥哥打算。
于是她答应了。
只是周月娴没想到自己松了口,祖父祖母看着她跪在堂下,却反而泪如雨下,祖母把她更是拉起来抱在怀里泣不成声。
祖父看着她,也红了眼眶,道:“我与你祖母疼你这些年,却不是为了要你为了你那两个不成器的哥哥把自己一辈子搭给人家做嫁衣的!你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体恤父母的难处,这很好,可即便你松了口,我与你祖母也决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傻孩子,你难道真以为那宫里是什么好地方吗?将来登基的还未必是这位呢,倘若他斗不过那些兄弟们,难道要拉着我的娴儿陪葬吗?”
周月娴鼻头一酸,险些也落下泪来。
只可惜,祖父的坚持终究没能到最后,太后娘娘的一次召见,让年迈的祖父仿佛一夕间老了十岁。
大约是看到祖父佝偻瘦弱的身躯套着那宽大的冠冕朝服、也大约是看着祖父疲惫憔悴而愧疚的眼神时——
周月娴想,她应该要嫁,也必须得嫁了。
于是她维持着周家女儿的持重和端庄、维持着高门贵女的骄傲,十里红妆、风光无限的嫁入了永仁宫。
也正是因来时便抱着的跳龙潭虎穴的心思,遇上诸般冷待和委屈,倒也算是意料之内,周月娴并没有把皇宫当成什么享福的好地方,自然就能在困境中保持冷静和理智。
她想,她若只把这大皇子妃的身份当成一份差事,并不投以半点真情,大约就能在这场皇室与周家的联姻里,以一个牺牲品的身份全身而退。
当理智主导思绪时,周月娴就很明白,她该如何做一个温柔贤惠、善解人意,让丈夫怜爱的嫡妻。
她也果然成功了。
但理智却渐渐随着闻越对她的百般温柔、悉心爱护,和许多个日日夜夜的耳鬓厮磨,一点点分崩离析。
这深宫里的日子,似乎也并不像想象之中那般难熬、那般可怕。
直到怀上肚子里的这个孩子的那日,周月娴彻底接受了这段开头或许并不完满的婚事。
她甚至庆幸自己最终爱上了闻越。
这让她觉得,往后要在深宫里度过的几十年人生,稍微有了些光彩和期冀。
闻越告诉她,无论以后谁来了,她都是他无可取代的结发嫡妻,以后也将是他无可取代的皇后。
这句话或许没什么别的意思,可一个坠入爱河的傻女人,却似乎能从中品出至死不渝的浪漫。
她想,她对他是无可取代的唯一。
这就够了。
无论闻越以后又有了多少女人,她终究是特别的,是他唯一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