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睁圆了眼道:“这说的是什么话?你这傻孩子,你三姐姐固然是女孩子娇弱,可你一样自小体弱,再说你好歹也是堂堂皇子,是你父皇的孩子,哪有将你的份例拨给她,却叫你受冻的道理?再说,各宫炭火自有定例,钟辰宫里三公主的份一样不曾短了分毫的,她不是没有,何必非要拿用你的?”
闻楚却只是笑了笑,不答话了。
齐皇后道:“唉,说来也是本宫的不是,当年燕嫔去了,留下你一个小娃娃孤零零的,论情论理,母后是皇后,理当把你养在膝下,只是你父皇顾虑着我这里已有了四个孩子,也怕我顾及不来,慢待了你,正好宸妃膝下又无子,你父皇也爱重她,这才把你养在了宸妃那里,只是不想所托非人,却生出这些事端来,好孩子,这些年来你受委屈了。”
闻楚道:“儿臣不委屈,如今母后待儿臣这般好,儿臣高兴尚且来不及。”
齐皇后脸上笑意更盛,道:“不错,正是此理,不说那些不高兴的了,你到了母后这里,从此往后只管放心,母后再不会叫你受半点委屈,你三哥四哥、五哥,也都住在临近,你若是想找他们玩了,只管去找,若是想和母后说话了,也只管来坤宁宫就是了,母后什么时候都迎着你。”
饶是青岩听到此处,虽然心里对这个女人都是恨意,可也不得不佩服,齐皇后果然是皇后,远非一个目光短浅恃宠而骄的宸妃能比,即便对着闻楚这么一个孩子,一番话也说的面面俱到、情真意切的滴水不漏,倘若闻楚不是这般年少早慧,之前受了委屈,此刻恐怕很难不被这一番关怀备至的体贴所打动。
闻楚果然露出感激神色,抿了抿唇道:“母后位主中宫,平日要打理各宫庶务,儿臣不敢轻易搅扰,只每日请安,瞧见母后安好,儿臣便心满意足了。”
齐皇后闻言一怔,落在闻楚身上的目光几不可察的微微一顿,很快又恢复了笑容满面的样子,叹道:“万岁七个儿子里,你是年纪最小的,从前也是本宫疏忽了,以为宸妃将你照料的妥贴,不曾留心到你,不想眼下瞧着,你倒是这几个里最体贴懂事的,你三哥倘若能有你一半懂事贴心,便是要本宫年年去惠慈庵上香,也使得了。”
齐皇后这说的倒是实话,虽然青岩跟着闻楚在太学堂时日不长,也瞧得出三皇子闻逸着实不是个省油的灯,齐皇后膝下子嗣虽多,这是旁人羡慕不来的好福气,然而有利就有弊,教养子女费心费力,她盯紧一个大皇子尚且大费功夫,那头还能趁她不备暗地里偷偷看琼楼记,更何况其他几个小儿子了,想也知道,定然是按下葫芦浮起来瓢,折腾的她镇日不得安宁。
齐皇后道:“这宫原叫灵飞馆的,只是本宫觉得这名字给宫嫔们用还好,给你一个男孩子却不妥当,你从前住处叫前徽殿,不如此处以后便叫春晖殿,也取一个同音,却不用从前那个徽字,春者四季之始,晖者霞被万方,本宫倒是喜欢,只不知楚儿觉得这个名字可好?”
闻楚当然不会说不好。
于是齐皇后又叮咛关切了几句,这才离开,她走后没多久,坤宁宫便有人送来许多赐物,说是皇后赏下的,流水一般直到傍晚才将将停歇下来。
青岩明白,皇后这不仅是在做给潜华帝看,更是在真心实意的笼络闻楚,毕竟如今潜华帝有七个儿子,除了老二,前面几个年长的都是她生的,偏偏二皇子还患有咳症,比起先前弱不禁风的闻楚,大约也只强了那么一丁点,她的儿子们既占着年长的便宜,又是正宫所出,就算这储位要争,却怎么也轮不到后头的几个来争,更何况是年纪小又没娘的闻楚。
闻楚在宸妃膝下时,有个什么闪失可以叫宸妃吃不了兜着走,但既然如今到了她膝下,她苛待闻楚不会有半点好处,何况还有宸妃珠玉在前,如今闻楚若再有半点差池,就都是她的不是了。
齐皇后可不是宸妃,当然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倒不如好好厚待于闻楚,将来大皇子闻越继位,除了三个亲生的弟弟,若也能有闻楚这个异母弟弟的支持,倒也能博个宽厚仁慈、善待兄弟的美名,何乐不为?
齐皇后心里算盘打得噼啪响,虽然明白能弄出先前那一出来,闻楚内里多半也也不是个善茬,但此刻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她不怕闻楚不买她的账。
闻楚自然也的确如她所愿了。
于是坤宁宫和春晖殿,一对新母子果如潜华帝所愿那般和乐融融,两相静好。
日子过得飞快,很快进了年节,宫里张灯结彩,一年最大的节庆即将到来,殿宇屋檐上白皑皑的雪和喜气洋洋的红灯笼、红窗花凑在一起,便是大家都最期盼的过年的滋味。
到了春晖殿,青岩头几日也草木皆兵了一番,毕竟他实在没法对齐皇后放下戒心,只是见一连几日下来,都平安无事,又进了年节,这才稍稍宽心一些。
除夕当日,潜华帝与齐皇后在英和殿布了宫宴,宫中大小嫔妃、各位皇子公主都到了不必说,也请了平王等几个宫外的皇亲,宴上觥筹交错,和乐融融,好一片语笑晏晏。
青岩见此情状,却难免想起当年,本来这几日松快了些的心情顿时又跌倒了谷底,心里看谁都觉得很不顺眼,偏偏又不得不跟着闻楚满脸假笑身不由心的侍立在旁,实在好不难过。
也不知闻楚是不是敏锐的察觉到了青岩的不舒服,竟然站起身来和帝后告了声假,说自己头晕想出去转转,那头潜华帝只道他年幼不胜酒力,倒也理解,放他离去了。
青岩跟着闻楚离席,出了殿门一吹冷风才觉得身与心都为之一轻,好不畅快,低低出了口气,闻楚转头看他一眼,却噗嗤一声笑了。
青岩自觉这口气他出的声音极低,不想还是被闻楚听见,此刻更难得的被他笑出几分局促来,有些不好意思道:“殿里人多,小的方才实在有些头晕,这才失态,让殿下见笑了。”
闻楚摇摇头,脸上笑意却不褪,只道:“无妨,我也不喜欢呆在里面,个个都虚情假意的,从前还觉得忍忍也就罢了,只是既掌事也不喜欢,咱们倒不必非得呆在里面。”
英和殿一贯是皇家举行宴会的场所,出来不远便是御花园,冬日里的御花园虽然万物凋敝,但枝头覆雪,在寒风中摇曳,月光如水温柔,倒也别有一般萧瑟美感,两人顺着花园朝深处行去。
闻楚方才饮了些酒,小脸微红,青岩跟着他,瞧出他似乎有话想和自己说,正此刻,却听得前头的假山后传来人声,听着似乎是个少年人的嗓音,只是因刻意压低,不大听得出本来音色。
那人先是惊喘了一声,而后沙哑着嗓子低声斥道:“殿下……还请殿下不要如此,殿下是要成婚的人了,若是被人看见,小的性命难保,殿下也会被皇后娘娘责怪的!”
“我不愿与她成婚的,不过是母后和父皇的意思难违,我心中自始至终只你一个,谁来了也都一样,这些日子你都不来见我了,难道便是因为这事怨了我了?”
“殿下,还请殿下……唔呃……”
“你若不信我,我便和你发誓,以后她来了,我也绝不碰她一个小手指,这样难道还不成吗,你究竟要我怎样,难不成要我把这颗心挖出来给你看了,你才肯信我么?”
紧接着便是唇|齿交融的亲吻声,和啧啧的暧昧水声,青岩毕竟已经人|事,哪能不知这声音意味着什么,当即呼吸一滞。
听那少年话里的意思,这假山后的人,大约十有八九……是大皇子闻越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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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新春佳节
青岩面色大变,有当初在造办司撞见锦荣那一回遭遇,他自然早知闻越里外不一,恐怕并不似面上瞧着那样乖顺,可此刻真叫他与闻楚好死不死撞上这种事,他先是震惊,很快感觉到脊背一阵发凉——
若是叫那头发现自己和七皇子撞破了好事,恐怕闻越不仅不会放过自己这个奴才,连闻楚也讨不了好去。
青岩心里念头飞快流转,正想着该怎么暗示闻楚,让二人不动声色的离开这里,却忽然感觉到一只温热的小手拉住了自己的手腕——
他低头一看,却见闻楚正目色沉沉的看着自己,见他转目过来,朝着他微微摇了摇头,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青岩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二人于是悄无声息的沿着来时的路退了回去,还好他们所在之地,离那座传来声音的假山还有一定距离,且那边两人想是沉溺在情|事之中,并未听见这头的动静。
直到出了来时那条小径的路口,再也听不见半点动静,远处灯火通明、仍在行宴的英和殿映入眼帘,青岩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却发现闻楚也是一样,且方才他拉着自己的手仍然没松。
手腕处传来闻楚掌心的温度,闻楚此刻仍是孩童身量,五指却已隐约可见修长漂亮的雏形,虽未彻底长开,却骨节分明,手背经络微起,肤色冷如白玉,隐约可见薄薄的皮肤下浅青的血管。
闻楚发现青岩在看自己仍握着他的手,似乎这才回神,立刻松开手,轻咳了一声道:“掌事,今日之事……”
青岩当然明白他想说什么,方才未离开时,他在发愁该怎么不惊扰了那头的闻越,又让闻楚明白自己的意思,悄无声息的离开,不想闻楚果然聪慧至极,不仅不需要他提醒,还反过来提点他,那拉着自己的手行在前头,替他辟开花园深处两侧枝桠的样子,可靠的几乎要叫人忘记,闻楚也不过只有十一岁罢了。
青岩恭声道:“小的明白,今日之事,小的只当从未见过,旁人若问起,小的便只说是和殿下出来吹了吹风,并未进得御花园去。”
闻楚闻言,看着他笑了笑,道:“倒是我多事了,你从来都是最谨慎稳妥不过的,哪里需要我来提点。”
青岩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却隐隐觉得有些怪异——
闻楚实在过于冷静了。
倒不是说他撞破了大哥的奸情,应该如何大呼小叫、大惊小怪,只是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虽还只是半大少年,但对那些男女情|爱之事,就算不太清楚具体如何,可也总该一知半解了,撞见这种情景,闻楚却不露半分羞赧尴尬之色,反倒那般沉稳,甚至还能记得要拉住他不让他再往前,如此举动,哪里像个孩子?
青岩的目光耐人寻味,闻楚自然察觉到了,问他:“掌事如何这般看我?”
青岩难得没忍住好奇心:“殿下……便不觉得好奇吗?”
好奇什么,自是不必说的了。
闻越大婚在即,却在宫宴上溜出来,同宫人鬼混,且听那宫人嗓音,多半也不是个女子,那便不是内侍就是侍卫了。
男女相合乃阴阳正理、天地大道,两个男人厮混这等离经叛道之事,闻楚头一次撞见,便发生在他平素温良、人人称道的大哥身上,难道就半点不觉得惊讶与震撼吗?
闻楚似乎没想到青岩会问自己这个,沉思了片刻,却不答反问道:“掌事不是也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半点不惊讶吗?”
青岩一哽,心道,这如何能相提并论?
自己是什么年纪,闻楚是什么年纪,更何况他自己当初就是喜欢王爷的,又哪里会因这种事觉得惊讶。
闻楚却不等他回答,又继续问道:“掌事既问我,那掌事自己又是怎么想的呢?”
他问完了,浅灰的眸子便静静注视着青岩,目不转睛,一副准备洗耳恭听的模样。
青岩瞧见他这般神情,没来由觉得有些尴尬,心道这种事有什么好问怎么想的?
可闻楚既问他了,他是主子,自己是奴,就算是硬编也总该编出个像模像样、正儿八经的回答,于是略一思索,做正色状道:“小的只觉得,大殿下……也太不谨慎了些。”
的确不谨慎。
虽说今日除夕,众人都在英和殿里陪着帝后饮酒应景,没什么人会顶着大冷风出来闲逛,可毕竟难保万一,这不就被他们主仆二人撞上了么?
至于闻越为何会这么不谨慎……
青岩忽然想起方才听见的那与闻越一处的宫人压低声音的哀求,心里没来由的微微一酸——
是啊,这种事若被发现,闻越身为帝后长子,是千宠万爱、众望所归的东宫储君人选,可那宫人却不过是个奴才,闻越会受两句斥责,可那宫人却不知要遭怎样的灭顶之灾。
潜华帝和齐皇后或许会觉得自己的宝贝儿子的确错了,可在他们心中,更该死的却一定是那勾引儿子的贱奴。
就像商大伴所说,有些事,于主子们来说不值一提,可对他们来说……却是切肤之痛、杀身之祸。
宫里不是应王府,大皇子……也不是他的王爷,情爱注定是这宫里的奴才们高攀不起的东西,更何况对方还是高高在上、身份与他们有云泥之别的主子。
但青岩即便心中再同情那宫人,再厌憎闻越的行径,可毕竟也不能真的宣之于口,而闻楚问他这个问题,又到底是什么用意呢?
闻楚看着他,那目光仿佛能看透青岩一切埋藏在心底的想法,半晌才缓缓道:“掌事心里想的,恐怕不止这一句吧。”
青岩默然不言。
闻楚见他这副模样,似有些失望,低声道:“我本以为掌事如今已对我坦诚相待,不想却连句真心话也不愿意同我说,难道我看上去,就这么叫掌事信不过吗?”
青岩虽然知道闻楚在故意装可怜套他的话,但抬目对上那张脸,却很难不中他的美人计,沉默半晌,终究没顶住闻楚灼灼的目光,只好低声道:“小的……小的只是觉得,大殿下太过贪心了。”
闻楚一怔,道:“贪心?”
青岩犹疑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道:“不错。”
“小的只是觉得……大殿下不该求自己能力匹配不上的东西,既没那本事,便该认清现实,若闷头不顾一切去取,最后只怕竹篮打水一场空,玉既碎了,瓦亦难全,害了旁人也害了自己。”
闻楚听了他这番话,静默不言,目光却在他身上沉沉的停驻了许久,道:“掌事说的的确不错。”
青岩躬身垂首道:“小的不该议论主子,实是轻狂妄言了,还请殿下责罚。”
闻楚道:“原就是我自问你的,罚你作甚?”
远处英和殿中却传来钟鼓奏乐的声音,二人听见这曲子,心知除夕宫宴这是进入尾声了,便也不再交谈,只朝着英和殿回去了。
回了宴上一看,果然仍不见闻越踪影,想是还在那天寒地冻的御花园里,与宫人颠鸾倒凤,青岩与BaN闻楚对视一眼,俱是心照不宣,面上却仍一如平常,不露分毫。
大约是等了许久,连出去透气的小儿子闻楚都回来了,长子闻越却还不见踪影,潜华帝有些没了耐心,皱眉问道:“越儿说去更衣,怎得去了这般久?”
齐皇后见他不悦,连忙陪笑替儿子解围道:“陛下莫急,想来是天冷,放凉了宫宴上的饮食,越儿肠胃不适也未可知,再等等也就来了。”
妃嫔们下首的宝蓝色宫装女子闻言,却撇了撇嘴,低声嘟哝了一句不知什么。
这位,青岩在养心殿时见过,正是二皇子闻远的母亲温贵妃,听闻此番除夕宫宴因皇后忙着要照看新到坤宁宫的七皇子闻楚,皇帝怕她忙不过来,便交给了温贵妃操办,此刻皇后却说宫宴上饮食不好,吃坏了大皇子的肚子,这岂不叫她难堪?
青岩扫了扫闻楚面前桌上的布食,汤碗玉碟里分明还在冒着热气,这些都是有宫人盯着的,一旦冷了便即刻有人来换,齐皇后为了维护儿子,的确有些睁眼说瞎话了。
只是皇后既然开口,潜华帝也不能不给她面子,只好继续等了下去,然而直等到子时钟鸣,却也仍然没见到闻越的踪影,齐皇后脸上的笑容便难免有些挂不住了。
潜华帝沉着脸道:“罢了,越儿不在,也不能耽搁了吉时。”
众妃嫔皇子闻言,一道站起身来朝着帝后敬了这除夕宫宴的最后一盏酒,宫宴这才散去。
果然当晚刚回了春晖殿没多久,青岩与德喜德春几个贴身内侍,服侍着闻楚洗漱睡下后回了下处,难得过年的好日子,各宫便有饮酒取乐的,只别太过分,上头也都睁一眼闭一眼,难得能不顾宫规喝酒,若还是喝些造办司那里的便宜货色,实在有些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