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钟辰宫的路上,天地间缓缓落起雪来,天穹渐昏,一行人走在扫过雪的宫道上,留下深深浅浅的一排脚印。
行到钟辰宫宫门前,众人肩上身上已都沾了一层薄雪,后面的宫人们自己抖落,青岩要蹲下身替闻楚掸落,闻楚却微微摇了摇头,眼神里隐隐是拒绝的意思。
青岩明白他的用意,紧了紧喉咙,只觉得脚底、身上一片寒凉,万籁俱寂,四野簌簌落雪声包围了他们,他从背后宫人们手中接过伞来,跟在闻楚身后替他撑开,看着闻楚小小的背影跪在钟辰宫门口磕了个头,闷声道:“儿臣来给母妃请安了。”
未几,里面出来一个小宫女道:“娘娘害喜,身子不适,还请殿下先回去吧。”
青岩抿了抿唇,道:“昨日娘娘不是说,今日便见殿下吗,怎么今日又……”
那小宫女不耐道:“娘娘说了不舒服就是不舒服,害喜难道还看黄历?你们愿等便等着吧,左右到了天黑,娘娘睡下了,也不会见人的。”
青岩不说话了,闻楚也只跪在雪地里,一声不吭。
青岩就这样给闻楚撑着伞,等啊等啊,真的等到了天黑,等得偌大的皇宫里近处远处,殿宇楼阁都亮起灯光,等得灯火熠熠,他替闻楚撑着伞,自己没挡住的那半边肩膀都积了厚厚的雪,钟辰宫寝殿里也亮了灯,里头隐约传来宸妃和三公主闻漪母女俩和乐融融的欢声笑语。
钟辰宫还是没有要开门放闻楚进去的意思。
大约是往日天黑了,闻楚便不等了,今日却天黑也不走,方才那小宫女又擎着宫灯出来了,满脸的不耐道:“宸妃娘娘说了,还请殿下回去吧,与其等您见了面给娘娘添堵,倒不如大家先都别见了,两相得个清净,您也不必这样日日作戏了。”
小宫女话音刚落,黑暗里宫道侧面却传来一个男人隐含怒意的声音:“如此说来,把楚儿交给宸妃抚养,倒是朕有意给她添了堵了?!”
小宫女一怔,转目望去,却见黑暗里行出一行人影,说话的正是为首那个,撑着伞跟在后头的却是紫衣的掌印太监,御前的商大伴——
为首的不是潜华帝却又是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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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蚀骨之痛
小宫女认出来人身份,已然惊得面色大变,扔了手里宫灯便跪在地上要磕头,只是潜华帝却连看也不看她,转身把闻楚扶起来,便道:“走。”
商有鉴立刻会意,朝着远处宫道的拐角摇了摇手,原本隐藏在夜色里的帝王仪辇很快重新出现,他道:“起驾,前徽殿——”
只这么短短一会的功夫,一整晚都好像不知外头跪了人的宸妃已经飞快的叫人开了宫门,揽着女儿慌慌忙忙的奔了出来,甚至发髻半松,身上也是里衣,未及披上外袍。
只是宸妃刚一开口喊了声万岁,潜华帝便好似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似得,连头也不回,只顿了脚步冷声道:“天寒雪厚,你既已歇下,朕不过也是恰好路过,倒不必特意拉着漪儿出来相迎了,衣裳都没穿好,你自个儿不怕冷倒也罢了,何必冷了孩子?就先回去吧。”
最后一句话说的意有所指,宸妃听得脸上一时青红交错,可也来不及再辩驳,皇帝已经带着闻楚离去了。
一进前徽殿,潜华帝的眉头便皱的更紧了三分,道:“怎么这寝殿里这样冷?地龙呢,没有烧足么?”
这话是问青岩的。
青岩立刻从闻楚身后站出揖道:“回万岁的话,各宫炭火都有份例,小的也是算着前徽殿每月的份例,均分到每一日头上烧的,若是一两日为着暖和烧的多了,月底几日殿下便得受冻,实在不能不精打细算。”
青岩这番话倒是没有撒谎,银骨炭是稀罕玩意儿,前徽殿虽和钟辰宫不在一处,可名义上闻楚记在宸妃膝下抚养,前徽殿的炭火份例也是内廷司先一并发放到钟辰宫,再由宸妃那边的分好后送过来,前徽殿得的银骨炭的确只有那么一点,也只够这样每日紧巴巴精打细算的烧着,青岩可没有撒谎。
诚然,若是青岩有心不叫闻楚受一点冻,他也不是没法子去内廷司那边走动,或是回养心殿以禀报闻楚近况的名义,和潜华帝旁敲侧击,吹吹耳旁风,这问题自然也能解决,且能解决的谁也不伤了面子。
可当然是没有今日这样,将痛点完全暴露在潜华帝眼前来的有说服力了。
潜华帝默然许久,才道:“朕记得,朕早就吩咐过,宫中各皇子炭火份例都要一视同仁,不许有区别对待,越儿还和朕提过多次,说各宫炭火每年都有大量盈余,应当缩减用度开销,不纵奢靡之风,为何前徽殿里却连好好烧个地龙过冬,却也不能?”
潜华帝的问题无人回答,青岩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什么也没听见,余光瞥见那头的师父果然也似老僧入定一般半阖眉目,心里倒是不合时宜的觉出一点滑稽来。
闻楚正要说话,外头却传来内侍的通秉声。
“宸妃娘娘到。”
青岩心道,果然来了。
宸妃大约来得匆忙,脸上未施粉黛,她显然是一路心中忐忑,刚进了殿门便扑通一声跪在了潜华帝面前,带着哭腔道:“万岁息怒,臣妾知道错了,都是臣妾不曾管束好下人,昏昏欲睡之际,也不知她们竟在外面对楚儿出言不逊,臣妾方才已经叫人把那贱婢打了二十大板了,还请万岁不要因一个奴才误会了臣妾啊!”
她一贯如此做派,潜华帝不是不知道,但因平常宸妃不触及到他的底线时,这样的曲意逢迎和小意温柔反倒叫他受用,所以并不与宸妃计较,可今日心中动了真怒,却不耐看她装相了,只拿起方才商有鉴奉上的茶杯往宸妃面前一掷,那茶盏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温热的茶汤溅上宸妃斗篷里藕荷色的里衣,吓得她花容失色,“啊”的惊叫了一声。
“你还要狡辩!朕亲眼所见,你自己在里面欢歌笑语,倒把楚儿一个娃娃冰天雪地里撇在外面跪一个多时辰,连看也不出来看一眼,他只是想给你请个安!”
“倘若不是没了亲娘,心中只能孺慕你这个朕给他指的母妃,你当他何必如此?!朕爱重你抬举你,将朕的儿子给你抚养,你却要这样作践他!”
宸妃从未见潜华帝发过这样大的火,她自问也是从林州一路跟着他风里雨里来去过的,这些年来潜华帝无论添了多少新人,却始终不曾冷待过她,即便她只生了一个女儿,却也比正宫之位、诞育了四子的皇后还要得宠,本以为今日之事虽然惹得潜华帝不快,但大约也只像从前她惹了他生气一样,虽然心中不快,面上却总会给她留些情面,更何况自己还怀着孩子。
哪曾想到,会见到潜华帝如此疾言厉色,毫不顾忌便把茶盏摔到自己面前的模样。
宸妃一时只觉万分委屈,悲从中起,眼里涌出泪来,泣道:“万岁,臣妾还怀着您的孩子,您怎能……怎能这样……难道就不怕臣妾的孩子没了么?”
青岩听到这里,不由得微微有些讶异,那头商大伴也是如此,从老僧入定的状态里剥离出来,掀起眼皮瞅了一眼跪在地上哭的梨花带雨的宸妃。
师徒俩不约而同的想,看来宸妃有孕后这几日真是有些得意的昏了头,在皇帝面前竟然也敢这般说话,她难道是想威胁潜华帝不成?
须知宸妃肚子里的孩子潜华帝固然看重,可他也并不是只有这一个孩子。
果然潜华帝脸色更差几分,他似是极力忍耐似的闭目深深出了口气,半晌才睁眼道:“扶宸妃起来,赐座。”
宸妃一喜,以为自己果然说动了他,正要言语,却听潜华帝语气冰冷,一字一句的问她道:“朕有事问你,今日你若胆敢有一句隐瞒欺弄,将来朕若发觉,必不饶你,你自己掂量好了。”
宸妃一怔,也回过神来了,她听出潜华帝语气不似玩笑,强笑道:“万岁……万岁若问什么,臣妾知无不言,怎敢隐瞒万岁呢?”
潜华帝看着宸妃,那目光似乎能洞穿她所有的伪装,直击内心深处,嘴角隐带几分讥讽道:“前些日子有些流言,有人来和朕提了几句,朕原还不信,只当是旁人挑弄是非,妒恨你有了身孕,谁知今日你便以身力证,倒叫朕亲眼看了一回,朕问你,头几日楚儿在你的钟辰宫给你请安,你都和他说了什么?”
宸妃脸上的笑容逐渐有点挂不住了,道:“这……这好些天前的事了,臣妾也就是关怀了楚儿几句,具体还说了什么,臣妾记不大清了。”
潜华帝看向旁边的闻楚,道:“楚儿,你母妃不记得了,你自己来说,你可记得?”
闻楚垂着长长的眼睫,没吭声,鼻尖还因刚才在雪地里跪了太久发红,看着好不可怜。
这副样子,若是从前青岩见了,说不准会心生怜惜,然而如今他虽也觉得瞧着怪可怜见的,心里却想,也不知此刻的七殿下,心里正在冒着什么坏水儿呢。
果然那日险些没被他气得背过气去的宸妃,见了他这模样也很是心有余悸,急急道:“万岁,万岁万莫听那些小人搬弄是非!那日……那日臣妾确是和楚儿起了点小小的冲突,可也是楚儿他……他自己先胡说浑话,气狠了臣妾,臣妾才教训了他几句,这年纪的男孩子正是心性不定的时候,顽皮也是常有的,万岁可不能只听楚儿浑说,谁知他是不是也叫那起子居心叵测的小人在背后挑唆了呢?”
闻楚却道:“儿臣也记不得了。”
潜华帝闻言,却不理宸妃,只是深深看了闻楚一眼,便忽然转头看向青岩道:“你来说,商大伴从前总与朕夸你记性好,见人见物都是过目不忘,那日你也跟着,总不至于这就忘了宸妃和七皇子说过什么了吧?”
青岩犹疑了片刻,潜华帝心知他有所顾虑,道:“你那日见了什么,便说什么,朕赦你无罪,以后也不许宸妃因此事找你的麻烦,不必害怕。”
青岩于是便把那日请安,闻楚和宸妃的对话一句不落的复述了一遍,甚至连旁边雨兰的劝阻也半字不漏。
最后闻楚凑近了宸妃说的那句,青岩只道自己隔得远了,并没有听见具体说的什么,只是见七皇子说完,宸妃娘娘便勃然大怒,还伸手要打皇子耳光。
到此处,青岩的复述可以说是九分真一分假,唯一一句谎话便是没听清楚闻楚那句最要命的,但九分也已经足够了,潜华帝毕竟和宸妃也同床共枕多年,哪能不清楚她的性情,只听青岩复述,便能想象到宸妃说那些话时的刻薄模样,还没听完便几乎已经信了一大半。
最后青岩说到闻楚脸上落了伤痕时,潜华帝拉过小儿子一看,果然看见他左颊上有一个小小的划口,刚结了疤,推算日子,也恰好能和那日对的上,当下已然相信青岩所说都是实话。
宸妃哭道:“万岁,这奴才如今毕竟是跟着楚儿的,他自是为了讨好主子百般污蔑诋毁臣妾了,万岁,你可不能听他空口无凭啊!”
她不说还好,此话一出口,潜华帝便想起早前他酒后失言,已经把要将青岩遣去永仁宫当差的事告诉了他,谢青岩既已心知肚明往后他的正经主子是大皇子,又何必临走前还冒着欺君之罪,讨好闻楚一个无权无势的年幼皇子,更觉得宸妃嘴里句句狡辩,没有一句真话。
潜华帝道:“好了!到底是不是空口无凭,朕心中自有主意,你宫里那日听见了首尾的也不是没有,用不着你来提点朕,你回去吧,大伴,送宸妃回去好生休息。”
又道:“这样冷的天,合该闭门不出,宸妃就在钟辰宫好生安胎罢,既然没精神见人,连请个安也不行,又何必成日往养心殿凑?朕看这一路可比钟辰宫到前徽殿远多了,宸妃日日风雨无阻,倒也没见动了胎气。”
“往后钟辰宫的奴才,若是看不好主子,不能好生劝诫,耽搁了宸妃肚子里的皇嗣,朕拿你们是问。”
宸妃白着脸跌坐在地上,心知潜华帝这是要软禁自己了,一时只觉得不可置信,久久不能回神。
宸妃毕竟有孕,潜华帝不可能真的拿她怎么样,但闻楚这头,他是肯定不会再留着他在宸妃膝下了。
果然这日潜华帝抚恤关怀了闻楚几句,离开后,第二日一早,商有鉴便亲自来了前徽殿宣旨,说是宸妃孕中不适,无法好生照料七皇子,把闻楚重新划拨到坤宁宫,往后记在皇后膝下抚养了。
此事终于了结,青岩心中的大石才终于落了地。
正好太学堂那边还有一日就休沐了,潜华帝索性直接打了招呼,让闻楚这日不必再去上课,说昨夜坤宁宫那头已经吩咐过,叫闻楚收拾收拾,便可以从前徽殿搬出去了。
青岩自然也本该帮着收拾的,只是不巧,这一日恰好到了他每隔七日便会脸上如蚁噬般疼痛难忍的日子——
当年荣启跟他说的话,的确没有危言耸听,这三年来,这种疼痛每隔七八日便卷土重来,足足要持续一整晚才会开始缓解,且三年之期已到,并没有如荣启所说的那样不再疼痛了,反而愈演愈烈。
刚开始还是青岩可以忍耐着当差的程度,到了如今,只要脸上开始疼痛,他便眼前发昏,脑袋耳朵也因疼痛嗡嗡作响的发麻,如果在这个时候当差,他根本没法子保证自己不会失态。
好在在养心殿时,御前听差的不止他一个,也能算着日子和漱石他们轮换,可到了前徽殿,闻楚却总要他时时刻刻都跟着,青岩只能寻机说出前徽殿去别宫办事了,只是能拉出来做借口的地方毕竟不多,不是说去养心殿,便只能说去造办司,次数多下来,连青岩自己也觉得心虚,好在也算敷衍过去了。
天色逐渐昏暗。
青岩躺在自己的床铺里,感觉到整个面部疼的如同失去了知觉一般,皮肉里的经络疼痛间痉挛似的牵连着脖颈和后背,他睁开眼也几乎却只能看见天花乱转,耳里也嗡嗡作响——
好痛,好痛。
似乎又比上次更痛了。
青岩不知道该如何纾解这种痛苦,只能把自己在被褥里紧紧地蜷缩成一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隐约间有个人和他说话,似乎是德喜的声音。
德喜的确和青岩睡着临铺。
德喜问:“掌事,大家都在收拾东西呢,你怎么在这里?”
青岩好险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但幸运的是也猜了个大概,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道:“我……我昨日没睡好,晚上回来吹了点风,实在困的紧,劳你……你跟殿下替我告个假。”
德喜忧心忡忡道:“可我看着你好像不舒服的样子,掌事是不是昨日在钟辰宫那着凉了?我这里有些之前从御药房弄的专治风寒的药丸子,一日便能见效,掌事不若尝一丸吧?”
德喜倒是真心担心谢掌事的。
毕竟谢掌事虽然人古板了些,可待他们却很好,有了什么好吃好玩的自己不爱受用,反倒总惦记着他们,虽然面上瞧着严厉,其实却最是护短不过,在哪里摊上个好上司都不是容易的事,因此德喜可并不希望谢掌事因病被移去安乐堂。
青岩只说了一句不必,便再也听不清德喜说了什么,只隐约听见朦胧间似乎有人来叫德喜,大约是和德喜一道的小内侍德春,德喜便出去了。
门吱呀一声被关上。
青岩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不必因怕被旁人瞧溏淉篜里出端倪而再强自忍耐,他把自己在床上缩的像个虾米,牙齿狠狠咬住了被褥,只期盼这昏天暗地的疼痛能早些过去。
然而不知过了多久,这种疼痛却仍然没有消弭的迹象,青岩脑海里一片混沌,一时间不记得自己身在何处,不记得什么潜华帝齐皇后宸妃,不记得什么七皇子闻楚,更不记得这些天来自己处心积虑布下的局终于有了好结果,正是该高兴的时候——
他揪着衣角,咬着被褥,疼痛让他浑身每一寸都在颤栗,青岩甚至想挖了自己的眼睛。
他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念头。
好疼,好疼。
不若就这样死了好了——
死了,就能去阴曹地府,去九幽泉下,去和他相见。
他好疼,好倦,好想见他。
他好想王爷。
蚀骨的疼痛里,似乎只有默念那两个字,才能叫青岩找回一点理智,提醒着他自己尚在人世,朦胧中青岩感觉到有人推开了门进来,然后在床前顿住了脚步,开口问了他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