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道:“小的不累,殿下快睡吧。”
语罢紧了紧外衫,无视了那双隔着里衣贴着他小腹的脚丫子,靠着床柱自己先打起了瞌睡来。
闻楚这回总算消停,再没有什么幺蛾子了。
不管两人如何心思各异,这一夜总算是安生过去。
第二日青岩醒来,外面天刚蒙蒙亮,他此生除了在应王府的一两回,没尝过睡懒觉是个什么滋味,醒的一贯比菜市口的公鸡还要准时,因此瞧见闻楚还在睡梦当中、呼吸浅浅时,也没觉得很意外。
只是小心翼翼的站起身来,把闻楚的脚丫子放回被褥里,又替他掖了掖被子。
手里的重量轻飘飘的,即便闻楚年纪不大,这细胳膊细腿的也委实看着有些可怜。
显然闻楚从前在宸妃那里,受过的苛待经年累月的,远非一两个月的调理改善,便能见效。
……也不知这样一个水晶心肝的孩子,当初却又是怎么肯在宸妃膝下,一直忍气吞声的活着的。
青岩忽然想起,昨日闻楚说过的一句“韬光养晦未必是唯一的路”——
大约这也的确是他的心里话吧。
或许真的是一朝落水,才叫闻楚明白,藏拙、忍气吞声,却也未必就能换来旁人的善意,物极必反,他如今性情大变,好像也是情理之中了。
青岩忽然就没有那么生气了。
他在心里决定,接下来得给闻楚好生补补,否则他怕是还没等到闻楚将来长大成人,就先见他因染个风寒一命呜呼了。
青岩替他掖好被褥,转身正要离开,手腕却忽然被拽住了,他一怔,转头去看,却见闻楚仍闭着眼睛,也不知是怎么在睡梦中察觉他要离开的,嘴里喃喃呓语,似乎还在念叨什么。
青岩把他的手扒拉下来,揣回被褥里去,也懒得去细听闻楚在说什么梦话,这才离了寝殿。
只是刚一出门,便见庭中德喜德春几个内侍围在一起,不知在说什么,面色都有些沉重。
青岩见状,心中隐有预感。
果然他还没开口,德喜便倒豆子一般低声说,昨夜里锦纹没了,人是在坤宁宫被打死的,他与德喜的住处离那头近,亲耳听见了锦纹惨叫求饶的声音,闻之凄惨,令人心头恻然。
毕竟同为内侍,年纪也相仿,他们搬来春晖殿虽不久,也和那锦纹打过照面。
锦纹性情活泼明快,虽然隐隐有些因在永仁宫伺候,自觉高人一等的意思,总拿鼻孔瞧人,不大招人喜欢,可毕竟也是条几日前还鲜活的生命,谁能想到,他们就这样在大年初一的夜里,听着锦纹的惨叫,成了这年轻生命无力的挣扎后消逝于世间的见证者呢。
物伤其类,众人焉能不惧,不心有戚戚焉。
青岩听完,默然片刻,衣袖下的手指却微微颤了颤,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很快坤宁宫那头传出话来,只说是锦纹身为大皇子的贴身内侍,没有好生照料好皇子,不引其上进向学,反而心藏奸狡、撺掇皇子懈怠胡为,皇后娘娘查问,竟还抵赖不认,一再狡辩,因此杖毙,以儆效尤。
青岩听了坤宁宫这对外的说辞后,却什么都明白了。
锦纹恐怕不过是替那日真正与大皇子欢好之人背了黑锅罢了,否则若只为了除夕宫宴那日没看住闻越,罚一顿、再狠些随便寻个由头打发走了也就是了,齐皇后实在很不必这样闹出人命,搞得各宫惶恐,还彻底坐实了闻越的确有懈怠胡为之实。
齐皇后一定要要了锦纹的命,只可能有一个原因,就是她已知道儿子和宫人有私,且相信那个宫人就是锦纹。
闻越即将大婚,她当然不会放着一个狐媚祸主的内侍继续在闻越身边,且只有打死了他,才能让闻越绝了心思,永绝后患。
而能使齐皇后相信,锦纹就是那个勾引了大皇子的人的,只有大皇子闻越自己。
青岩想通一切,心里只觉得一片寒凉彻骨。
闻越倒是情深意重了,为了不把那相好之人交代出来,干脆拉了自己身边贴身内侍做了替死鬼,可锦纹又何辜呢?
然而锦纹的冤屈,终究还是这样被埋葬在了新年的大雪之下,阖宫上下,除了那日撞见闻越的青岩与闻楚,自然也再不会有人知道他的冤屈。
年节刚刚过去,宫里又要迎来另一场盛大的喜事。
大皇子和周家小姐的成婚之日终于如期而至,这个儿媳妇齐皇后替长子讨得很不容易,闻越又身份贵重,如今总算好事来临,婚仪自然是隆重非常。
坤宁宫和永仁宫自不必说,就连闻逸他们兄弟几人,也替大哥在自己宫门前挂了喜字灯笼,春晖殿自然也不好例外。
闻越成婚那日,青岩陪着闻楚,看着大皇子和皇子妃的仪辇从春晖殿宫门前经过,脸上虽微笑着,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
闻楚大约是察觉到了什么,在衣袖下拉住了青岩的手,青岩一怔,低头看他,却发现闻楚并没有看自己,他脸上也微笑着,目光追随着大哥闻越的仪辇远去,衣袖底下的小手却攥着青岩,更紧了几分。
青岩从这举动里察觉到了点安抚的意味。
闻楚还是这样的敏锐。
他平静外表下内心的烦躁,对闻越的厌憎,应当都瞒不过他吧。
七皇子果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察觉到自己厌憎他的亲哥哥,他却反过来安抚自己,青岩不懂闻楚的心思,但也感觉得到他对自己的确并没有恶意。
……或许真的如他所说,闻楚只是看中了他的野心和能力,需要一个深宫里陪着他的伙伴吧,即便他是个奴才。
青岩自那日上了心后,便替闻楚跑了许多趟太医院,终于整理出一份详尽周到、适合闻楚体质的膳方,开始给他调理身子。
而闻楚也果然配合,青岩说他该多吃什么、少吃什么,他都一一依从,每日膳方准备的是什么,他就老老实实吃什么,半点不见其他孩子挑食的臭毛病,省心的像是个泔水桶,无论青岩往里倒什么,他都照单全收。
除此以外,闻楚后来某日去见了潜华帝一趟,提及自己体弱,听说习武有强身之效,因此动了念头,希望皇帝能给他指个武学师傅,这样才好带着他入门。
闻宗鸣当然并不需要什么武学师傅。
他自己哪怕捡根树枝、赤手空拳,也能就地开练,而且他能感觉到,如今这副身子虽然孱弱,五感却极其敏锐,目力听觉都远超常人,只要他有心,甚至能听见隔了老远的青岩在下处屋子里和德喜说话的声音。
虽然每次这般过度运用听觉都会大为损耗精神,但如此神异,也已经很骇人听闻,闻宗鸣可以确信,一旦他开始习武,进度必然一日千里,若还是自学成才,届时难免惹人侧目。
虽然闻宗鸣自己不在意,但并不希望因为这种事给青岩增加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才在这日和潜华帝提了一提。
潜华帝自然是无有不应,他从前便有过这个心思,只是那时的小儿子流连病榻,连下床说句整话都要大喘气,如今闻楚身子终于大好,又是自己有此心思,他当然乐见其成。
只是看见幼子这半年来忽见起色的身体,和病愈后大为好转的精气神,潜华帝难免庆幸自己当初没叫宸妃继续抚养闻楚。
潜华帝其实也不是蠢人,当初闻楚和宸妃那事,后来他也回过了味儿来,只是他却不大相信这般洞察人心、环环相扣的计策,能是闻楚一个孩子设计出来的,自然把目光落在了青岩身上——
奴才太过聪明,固然叫人心里不大安定,但若这份聪明是用在忠心事主上,潜华帝觉得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何况谢青岩,是商大伴的徒弟。
潜华帝或许不信旁人,但却还是信任这个跟着他风里来雨里去,即可同甘、也曾共苦的老奴的。
青岩于是就这样在一头雾水之下,又一次平白得了许多赏赐。
他想起自当初宸妃那事后,一直没有得空去养心殿和师父感谢,于是便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去见了商大伴一面,顺便也打听打听潜华帝这莫名其妙的赏赐,是因何而来。
商有鉴听了青岩的感谢,倒像是心里还有气似得,不咸不淡道:“谢咱家做什么?你的主意和本事可都大得很,咱家却是老了,实在帮不上你什么,不敢当谢掌事一句谢。”
青岩来前,便猜到师父可能还没消气,此刻果然如此,也不意外,绞尽脑汁运用起十八般武艺,才终于把商有鉴哄得重新见了笑模样。
“原以为你在七殿下宫中是得用的,怎么着,连你主子上万岁这来做了什么也不知道,还要来问咱家?”
这才把闻楚和潜华帝请求习武的事告诉了青岩。
青岩听了,却是大出意外,闻楚平日瞧着总捧着本书看个没完,不想竟于武学也有兴趣。
可闻楚毕竟身子弱,又已经十二岁了,这个年纪开始习武,已错过了打下童子功的最好时机,若不头悬梁锥刺股,恐怕很难练出个名堂,真不知他为何要这样为难自己了。
也难怪闻楚没有和他说,若是说了,恐怕青岩多半要劝他打消此想。只打打拳、学学怎么挽个剑花这些花架子、活动活动筋骨也就罢了,若动真格的,刀剑无眼,这些日子他好容易把人养的壮实了点,他实在怕闻楚一个不小心练的瘸胳膊瘸腿了。
他正担忧着,却听商有鉴忽然道:“你既来了,正好还有件事和你说。”
青岩见他正了面色,心知多半是正事,便恭敬问道:“师父请讲,徒儿洗耳恭听。”
商有鉴叹了口气,道:“先前叫你去永仁宫伺候那事,恐怕是成不了了。”
青岩一怔,却不料原来商有鉴要说的是这事,他虽不意外,但还是问了句缘由。
商有鉴道:“此事,本是已经定下了的,咱家瞧着万岁娘娘对你也很是满意,可谁知大殿下那边却偏偏犯了轴,死活不要你去,又点了名要漱石,结果惹了娘娘发怒,对大殿下好一通责骂,这几日又说漱石也不要了,原来的掌事就很好,又不想换了,万岁和娘娘想也是折腾不动了,只能依了殿下。”
“主子们既已经拿定了主意,咱家想替你说话,也是有心无力。”
商有鉴说到这里,想要开口安慰青岩几句,不想抬眸却见他神色平静,目光明澈,哪有分毫遗憾不能去永仁宫服侍的样子?
青岩道:“师父的难处,徒儿自是明白也体谅的,徒儿就继续留在七殿下身边伺候,也没什么不好的。”
商有鉴看他这副模样,哪还能不明白他心思,低声笑骂道:“你这猢狲,咱家当初早该看出来你没这个心思,否则也不会替前徽殿弄那么一通了,倒是咱家媚眼抛给了瞎子看,巴巴在中间牵线搭桥,如今倒好,两头都不愿,两头不是人。”
青岩道:“自然不是这个道理,若非师父当时相助,徒儿此刻恐怕都未必还有命在,徒儿心中记着师父的好呢,您哪儿能两头不是人呢?”
商有鉴看他这样,却叹了口气,怅然道:“算啦,冥冥中自有天数,也罢,你既觉得跟着他好,那以后便安心留在春晖殿吧,咱家从前只觉得你这样的资质,若埋没了着实是件憾事,可若是真叫你去闯荡、赌一番来日,却又担心你折在里头。”
“也好,也好,留在春晖殿,起码往后无论如何,都能保个周全,来日七殿下封王建府,你混个王府都知太监做做,虽说不温不火,倒也算是一方山大王了,不必受人脸色。”
商大伴看着自己这个放着未来东宫储君不伺候,却偏抱着个冷灶烧的乐呵的傻徒儿,一时没忍住,生出了点怜爱之心,大约是真心觉得青岩往后是没什么前途了,这安慰青岩的话,说到最后却像是在安慰他自己,越说越有股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青岩听到师父连什么“山大王”也扯出来了,不由失笑,心底却久违的觉得有些窝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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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路上,青岩有些犹豫。
他在想要不要把这事告诉闻楚,毕竟闻楚的疑心病那样厉害,让他知道自己到永仁宫伺候这事泡汤了,也应该对他彻底放心了吧?
不过后来,青岩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说与不说,往后都不可能再离开春晖殿了,闻楚心思深,巧舌如簧他未必肯信,倒不如让时间证明一切,胜却千言万语。
青岩于是回了春晖殿,自那日他发现自己一言一行都躲不过闻楚的眼睛后,倒是坦然了许多。从前还找找借口,说是去造办司、去御茶房等等地方办事,如今干脆连借口也懒得找了。
反正煞费苦心编些谎话,也是徒劳,倒不如坦坦荡荡。
结果一回来,闻楚倒没问他去了哪——
七殿下正忙着学武。
潜华帝动作很快,昨日闻楚刚开口,今天师父就进了宫。
师父姓孔,其实说是师父不大贴切,他原是京中禁军的教头。
孔教头四十来岁年纪,生着一副美髯,人高马大,皮肤黝黑,神似门神画像上的关公。
习武第一日,功课是扎马步,师父倒不必费心教什么,这事儿主要是费徒弟。
德喜等人都是宫中内侍,只在内书堂学过认字,从前可没见过这样习武场面,因此都颇觉新奇,见那孔师父生的勇武,又听说他是禁军教头,不免心生敬仰,个个都十分殷勤,给孔教头在院子里搬了长椅,又上了茶水点心,一个个凑在旁边看的起劲。
孔教头倒也不受用那些吃食,只是两手撑腿,端坐在廊下,闭目养神。
初春天气转暖,但也仍存了几分薄寒,奴才们都不乐意在外面呆太久,孔教头却不知已叫闻楚在这,扎了多久马步了。
青岩回来时,看见那个小小身影立在庭中,心里说不上是惊讶还是费解——
闻楚倒还真不是说说而已,而是认真的。
孔教头并没有因为闻楚是皇子,年纪也大了,便放低标准,不过他瞧着,倒的确是满脸的严师样子。
青岩回来前听商大伴说,这位孔教头早年在辽东一带的军营中,也是威名赫赫的,只是并不是擅于领兵打仗的那种威名。
孔教头并无将才,当年也只做到个百夫长,武勇却远胜常人,据说曾以一己力敌敌军百人,两军交战每每杀将起来,总是他在哪里,哪里便士气高涨。
因此后来孔教头因肩伤卸甲,便被请回京城做了禁军教头,也曾带出过不少人才,因此虽无爵位,官职也不大,在军中却颇得人望。
潜华帝能想到把他派来,给闻楚单独做武学师父,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不过青岩倒是觉得,潜华帝的拳拳父爱里,到底有没有掺杂别的考量,其实也颇耐人寻味。
毕竟孔教头能教闻楚习武强身,却教不了他行兵打仗、运筹帷幄。
……也有可能是他多心了。
这三年来,他每每行一步想十步,难免杯弓蛇影。
日子像是一页页翻过的书,不留神间便哗啦啦的过去了,很快春日结束,入了初夏,大约是那膳方青岩的确费了心思,闻楚也听话的好好吃着,又有孔教头教着习武,几乎寒暑不辍。
短短小半年的功夫,闻楚的个头便肉眼可见的蹿高了一截,从前青岩还能清楚的看见闻楚的头顶,如今却已经有些费劲了。
闻楚个头长得高了,身量也不再似原来那样单薄,起码瞧着有个俊俏小少年的模样了,而不再是当初风一吹就能歪三尺的豆芽菜形容。
青岩当然是欣慰的,起码他的功夫没有白费,但看着七皇子那张脸一日日长得舒展开来,他又总会恍神——
实在是太像了。
真不知等他长大成人后,会和王爷像成什么样子。
青岩每次生出这种感慨,且发现自己忍不住盯着闻楚的脸打量了许久时,回过神来,都会忍不住产生一种愧疚的感觉,他当然知道这种愧疚感是因何而来。
所以,每到这个时候,青岩就会在心里一遍遍的提醒自己,他是重回到这深宫里做什么的,又是为什么把这仇人的儿子当作主子伺候。
他绝不能因为闻楚长得和王爷相似了些、过了两天安生舒坦日子,就忘了本心,他可不是为了和闻楚以后荣华富贵,才留在这深宫里为奴为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