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贴身内侍之一的德寿很是活络,说是和隔壁三皇子宫里的内侍交好,那头很有门路,能弄些好酒来喝,便出了门去。
很快德寿回来,怀里果然揣了个小酒壶,只是表情却神神秘秘的,道:“你们猜我方才路上听人说了什么?”
难得过年,闻楚身边几个贴身内侍都在德寿德福屋中小聚,青岩自然不会搞特殊,那样太不合群,他也坐在屋中小炭炉边,此刻一边烤着火一边剥花生。
德喜道:“你就别卖关子了,到底怎么了?”
德寿把怀里的酒壶放在桌上,压低声音道:“这大过年的,听说方才坤宁宫的玉公公亲自去了永仁宫请人,说是叫大殿下到皇后娘娘宫里去,娘娘有话要和殿下说,三殿下宫里离永仁宫近,宝宁说他亲眼看着大殿下从永仁宫被叫出来的,这三更半夜的,皇后娘娘可是动了真火了呀。”
青岩心中微微一动,问道:“除了大殿下,还有旁的什么人么?”
德寿见是他发问,神情里隐约带了些拘谨,答道:“大殿下身边的几个贴身的奴才,自然都是一道被叫去了,毕竟若真有发落,恐怕也是他们几个挨板子。”
青岩闻言,不由有些出神,心里琢磨着今日在御花园里听闻越与那宫人话里的意思,那宫人似乎并不是闻越宫中的内侍,可此刻皇后却只叫去了闻越一个,难道是他理解错了?
永仁宫里几个贴身的内侍,他倒是都见过,和养心殿一样,个个都是相貌端正,有个叫锦纹的,更是生的俊俏出众,能叫闻越看上倒是也不稀奇。
只是想起那锦纹平日里灵动活泼的模样,微微在心中叹了口气,也只得罢了。
青岩想及此处,忽然一怔,暗自摇头有些失笑——
他本是回来报仇的,怎么如今倒总想救人了?
各人自有各人的命,他不是菩萨,渡自己尚且费劲,又哪能救得了旁人呢?
除夕很快过去,接下来便是大年初一,齐皇后把膝下几个孩子叫去坤宁宫一一问话,又赏了糖果点心等吃食,包了大大的红包,看着儿子们一个个在自己膝下磕头说吉祥话,笑得几乎合不拢嘴。
大皇子闻越瞧着也面色如常,并未因昨夜被皇后连夜叫去训话,露出丁点尴尬神色。
这母子俩某方面倒是相似得很,至少无论私下里怎么闹得不愉快,面上也一定要装的母慈子孝,不叫旁人看去一点笑话。
皇子们讨了好处,齐皇后也没忘了底下当差的奴才们,特叫宫女端了个喜盘,里头乘着成片足量的银叶子,笑着让各皇子宫中掌事内官都抓了一把,回去再分给下头的人,一时坤宁宫中喜气洋洋,好不热闹。
若是青岩自己,恐怕为了不惹眼,也不会太贪心抓太多,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要笼络下面的人心,银子当然只嫌少不嫌多,更何况羊毛出在齐皇后身上,他不把她薅秃了就已算很宽宏大量,又哪里有心思替她节俭?
于是也不怕旁人异样目光,前头几宫掌事内官为着讨好齐皇后,都只取了稍稍一撮,他倒好,一把抓走了近半盘,怕从指缝里漏出去,还把衣袖翻过来兜着,弄得齐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看的一愣一愣,瞧见喜盘里骤然少了将近一半的银叶子,险些没绷住面上神情。
青岩倒是老神在在,气定神闲的不见慌乱,朝着齐皇后福身道:“小的谢娘娘赏赐,愿娘娘佳岁永葆,福寿金安。”
齐皇后见他还兀自兜着那一大把银叶子,一时也不由得有些失笑,道:“你个小猢狲,从前在万岁宫里时,瞧着稳重懂事的,如今跟着楚儿,倒学得孩子气了,猴儿似的,行了行了,还怕本宫往后少了你的赏赐不成?”
青岩作出惶然追悔状道:“小的卑贱之人,从前没见过这样多的银叶子,如今见娘娘宫中赏赐丰厚,这才一时急性,失了体统,还请娘娘责罚。”
齐皇后被他逗乐,没忍住掩着帕子连连笑了半天,才道:“偏你会说俏皮话,万岁宫中哪能比不上这里?行了,本宫既说了是赏你们的,能多拿些,是你的福气,本宫怎会罚你?以后尽心服侍主子也就是了,下去吧。”
青岩听到这里,心中却微微一动。
齐皇后方才说的……
是服侍主子,而不是服侍七殿下。
青岩捞着一把银叶子回了闻楚身后,心里却还在琢磨着方才齐皇后的那句话——
若他没猜错,自己这段时日在闻楚身边的考察,应当是已经顺利通过了,齐皇后方才既是在提点、也是在敲打他,让他别忘了往后真正的主子是谁。
他心里不由觉得有些可笑,本就是这夫妇两人自己想出的这用小儿子替长子做试金石的馊主意,如今大费周折的一番考察下来,自己终于入了他们的眼,倒是又开始担心自己因伺候了一阵时日闻楚,怕自己往后对闻越不够忠心了。
什么好处都想占了,他们是如此,他们的孩子也是如此,天底下怎会有这般贪婪无度的一家人?
齐皇后大概是觉得,青岩得知自己以后可以去永仁宫伺候大皇子,应当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吧,毕竟是将来储君身边的掌事内官,等闻越得登大宝,他便也可跟着鸡犬升天,成为这宫中内侍第一人、下一个商大伴,然而青岩心里想的从来就不是荣华富贵。
这些日子观察下来,凭心而论,对他而言闻楚远远要比闻越适合自己得多。
闻越虽足够昏懦,可毕竟出身太好,没有尝过人世间苦滋味,他自小被皇后庇佑在羽翼下,虽然金玉其外,可谁也说不好到底是不是败絮其中,若是指望闻越将来替他把这潭水搅浑,青岩反倒觉得不太现实。
而闻楚虽然年幼,可却生母早亡,这样便心中有憾;又被冷遇多年,那便定然也有怨;而在几个兄弟里,他还是最不起眼、也最不受待见的那个,难保不会有妒;最后,那日与他摊牌,闻楚亲口承认与他志趣相同,也想往上爬,那便也有了个贪——
这么一个城府深的远非常人可比的孩子,即便看着再粉雕玉琢、天真无邪,可却是天生的五毒俱全,用来做培育不甘与愤恨的土壤,再适合不过,青岩自己如今已是满胸满腹的鬼蜮伎俩,或许他和这样一株注定盛开的恶之花,反而才是最适合的搭档——
至于闻越……
如果他猜得没错,恐怕无论齐皇后与潜华帝再中意自己,往永仁宫的伺候这事,恐怕成不了。
青岩想及此处,抬眸往不远处正笑着和三个弟弟说话的闻越身后扫了一眼——
果然没见到锦纹的身影。
锦纹若真是昨晚那宫人,此刻不见了人影,多半是已被齐皇后发落了,而闻越昨日那般痴态,现在焉能不急,还能和几个弟弟言笑晏晏?
十有八九,不是锦纹。
青岩脑海里念头一个接一个的飞快掠过,却不知旁边的闻楚也暗地里打量了他许久了。
闻楚的目光先是落在了青岩那捧着一大把银叶子的手上,继而又顺着他的目光,穿越了人群,落在了不远处的大皇子闻越身上——
好在这具身体年岁不大,如今尚未长开,否则旁人就会发现,七殿下颈上的喉结已经来来回回滚了好几转了。
而此刻的闻宗鸣,心里确实有些不是滋味。
从前,他还是应王而不是七皇子时,应王府上下只有他一个主子,青岩钦慕于他,自然满心满眼也只有他,无论是奴才对主子的忠心,还是少年人情窦初开的爱慕,也都只对他一人倾注。
可如今换了副身体,换了个身份,他亲自教养着长大的少年内侍,也已非当年吴下阿蒙。
青岩让闻宗鸣觉得陌生的其实何止那张脸?更是对方如今已经叫人完全捉摸不透的心思。
只是刚产生这个念头没多久,他却又猛然惊觉,其实何止如今的谢青岩?
即便是当年的少年谢澹,他的想法……自己又何尝真正了如指掌过?
不过是从前不在意,自然也不会留心罢了。
闻宗鸣扪心自问,如今连死而复生、借尸还魂这样的事都发生在了自己身上,青岩不过是变了个人、变了个性子罢了,他又有什么不能相信的呢?
对谢澹有恩的闻宗鸣已经死了。
也是自己临死前亲自吩咐的,要他好好活下去,也是自己那时真心实意的希望他不要因为自己的离去消沉太久。
毕竟他是那样年轻,天地广阔,他还可以拥有全新的人生,全新的未来。
可是如今亲眼看到了青岩自己选择新的人生,看到了他眼里除了自己,也开始有了旁人的倒影——
他心里,竟觉得很不是滋味。
甚至想,即便是自己给了他重新选择的权利,即便青岩也是自愿继续做个锦衣玉食、却没有尊严和自由的奴才,可眼前这些人,谁却又配做他的主子?
闻宗鸣活了两辈子,头一次产生了如此阴暗的念头。
老天既让他重活一世,从前的闻宗鸣也已按照皇嫂的期望,做了仁义无双,忠君报国的应王一世。
可如今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的闻楚,却再不欠他们什么了。
这君子,他早已做的厌了。
许多年前,他在路边捡回了一株蔫头耷脑的嫩芽,他细心浇水培土,终于看着这株嫩芽开花结果,长出了丰美的果实,可如今自己还未尝到什么滋味,倒有人眼热,想要捷足先登了。
闻宗鸣把目光顺着青岩的视线,投到了远处言笑晏晏的齐皇后和众皇子们身上,虽然面上仍挂着浅笑,心里却在平静的想——
这是他亲自教养的孩子,自然从头到脚每一根头发丝,都是属于他的。
想做青岩的主子,他们也配?
就算这株花苗,自己一个不慎没看住,三年过去,已成了朵扎在腐肉里的血蔷薇。
往后却也只能由他护着盛放。
晚些时候,皇后带着众皇子去了太后宫里请安。
毕竟是大年初一,虽说太后身子不好,一向是不见人的,但今日也难免要破了例,青岩回宫三年,如今也是头一次见这位太后娘娘——
如果说这满宫上下,他心里还对谁存着一点善意,那大概也只有这位幽居慈安宫,久病不出的王太后了。
王爷在世时,对太后敬若亲母,青岩自然是知道的,当初潜华帝与齐皇后虽借着她的名义蒙骗了王爷,此事与她有关系,可究根结底却也不是她的过错,青岩还没有到那样是非不分一竿子打倒一片的程度,是以并没有在心里把她的账也算上。
虽是头回见太后,青岩也并没什么太大情绪波动,只是垂首跟着众人磕头问了安,退到后头用余光打量了一下。
王太后身材高挑清瘦,鹅蛋脸、柳叶眉,虽然上了年岁,却仍然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人,只是脸色果然不大好,血色甚淡,说话时虽然脸上带笑,看着很是和蔼,声音却明显中气不足。
太后先是拉着闻越的手温声问了几句最近功课如何、吃的睡得如何,很快果然又过问起闻越的婚事,青岩听太后与齐皇后闻越交谈了几句,才知原来那周大人,却是太后的父亲——当年陵川王氏的家主王老太爷的门生。
心中顿时明白过来,难怪周大人本不愿,后来却答应了呢,想必为了大孙子,这桩媒妁王太后也是没少出力的了。
叮嘱完了闻越,王太后顺着齿续又一个个问起下头的几个孙子,今日既是年初一来给太后请安,两个并非齐皇后所生的皇子,也一并跟着来了慈安宫,只是尽管如此,他俩的生母温贵妃和景妃按例却没资格年初一来给太后请安,得等到明日才行。
王太后拉着二皇子闻远的手也嘘寒问暖了一番,言语间对他的身体似乎也颇为关怀,慈爱神态倒和方才揽着闻越时没有分别,后头三四五六皇子也都是如此,不见半点偏私。
青岩看在眼里,心里却想,也难怪当年王爷敬重孺慕太后娘娘了。
问到闻楚时,王太后神色却更怜惜了几分,道:“好孩子,你受的委屈,哀家都听旁人说了,难怪这些年来,年年请安,哀家瞧着你都净长年岁,不长身量,始终是小小的一个,女娃娃似得,先前还以为是因着燕嫔生你时胎里不足的缘故,却原来是你吃也吃不饱、穿也穿不暖,这能长得了个子?却是有古怪了。”
齐皇后笑着劝道:“母后,今天大好的日子,就别提燕嫔了吧,咱们何必再提楚儿的伤心事呢?”
王太后却忽然面色一冷,转目看了她一眼,道:“怎么,皇后就这么怕哀家提起她来?你倒孝顺,哀家和孙儿说着话,你却要来堵哀家的嘴了,就这么听不得哀家提起一个半个有恩于你们的?”
“哀家虽然病着,当年的事,可还没忘呢!”
齐皇后面色一白,半晌才强笑道:“母后说的哪里话,臣妾只是怕楚儿……”
王太后淡淡道:“燕嫔是楚儿的亲娘,当年豁出命来生下他不容易,她虽是个女人,却是个有胆识的,楚儿有这么个忠肝义胆、巾帼英雄的娘,是他的福气,就算如今燕嫔不在了,不是还有皇后、有哀家照顾着楚儿,提两句又怎么了?”
“楚儿一个男娃娃,若是连哀家提两句亡母也听不得,便要哭鼻子,那倒也不配做我闻家的子孙了。”
青岩何等敏锐,自然不可能听不出太后与皇后二人话里的火药味,只是方才这短短几句话里包含的信息却实在有些多了,他一时来不及细细琢磨,但却担心太后和皇后两人打机锋,却伤了旁边一头雾水的闻楚,且听着似乎两人不快的由头,便是闻楚的生母燕嫔……
正此刻,闻楚却脆生生开口道:“皇祖母说的是,母妃生我不易,当年母妃在时、教养儿臣的一点一滴,儿臣如今也仍然记得清清楚楚,母妃生我之恩,母后养我之恩,皇祖母疼爱关怀之恩,楚儿都没齿难忘,只可惜母妃福薄,再也不得儿臣承欢膝下了,好在皇祖母与母后福泽绵长,福寿千秋,将来楚儿长大成人,也一定好生孝顺二位长辈,不辜负皇祖母与母后今日苦心。”
王太后一愣,转过头来却发现闻楚不知何时已从她身边坐起来,跪在地上了,此刻说完还磕了个头,一张小脸上满是诚恳之色。
王太后回过神来方才闻楚说了什么,饶是她刚刚还生着气,也不由得被他这一番漂亮话逗得喜笑颜开,哪还见半分不豫之色,竟亲自起身去扶闻楚,揽了他在怀里好一顿揉搓疼爱,才笑道:“果然是长大懂事了,从前瞧着你怯生生话也不爱说,还以为是个胆小的,原来倒只是不吭声,心里都明白着呢,皇祖母只要你好好长大,将来开府成家,替你父皇开枝散叶,就心满意足了。”
齐皇后见话头被带过,也暗自松了一口气,连忙又挂上无懈可击的笑容,慈安宫里这才又恢复了其乐融融的氛围。
青岩在旁把这一切收入眼底,心里却滋味复杂,一时竟不知到底应该是喜是忧了。
众人在慈安宫用了晚膳后,天色昏暗,这才各自回宫,回去路上,闻楚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转身顿住脚步,后头跟着的宫人们也连忙顿住脚步,德春见状心领神会,立刻伸手拦住了德喜德寿,一行人顿在原地,闻楚才与青岩继续往前走。
闻楚道:“掌事可是觉得我今日锋芒太过了?”
青岩闻言一怔,没有回答,却微微有点牙酸——
这小皇子实在有点太可怕了。
他从前无法想象多智近妖究竟是什么样子,如今倒是自己亲身领会了。
自己一声不吭,闻楚也能问也不问就猜透他的心思。
他们俩到底谁是主子,谁是奴才?
青岩心里叹口气,道:“小的只是担心,毕竟殿下如今才刚到春晖殿没多久,根基未稳……”
闻楚道:“我不是皇后的儿子。”
青岩虽被他打断,心中却不由微微一动——
这是闻楚私下里和他说话,第一次不叫齐皇后母后,而是直称皇后二字。
“我明白掌事的意思。”闻楚语气温和,口吻平静,“但我不是皇后亲子,永远不可能在坤宁宫站稳脚跟,韬光养晦很好,却也未必是唯一的路,我不想受这份气,也不想往后掌事陪着我受这份气。”
青岩怔怔的看着他,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他似的。
“我知掌事担忧我安危,但正如当初掌事献计,我既信掌事,便不会多问一句,也不会生半点疑心,我也希望掌事信我,这些天来,你我朝夕相处,掌事知我不是不知轻重的小童,我也和掌事担保,绝不会像旁人一样,拿掌事、乃至德喜德春他们的性命儿戏,只求掌事也如我信你一般,信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