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凌先眠拽进操纵室的前一秒,江秋凉回头。
台阶上,和血液一起流淌下来的,还有很多残破的组织。
苦涩,血腥,残酷。
这就是大海的真面目。
操纵室的门怦然闭合,隔绝掉了外面大部分的喧闹。
电子屏幕平静的蔚蓝光线又一次浸润了两个人。
像是久别重逢。
之前墙壁的灰尘随着他们的动作卷进操纵室,江秋凉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还是忍不住侧过身咳嗽了几下。
凌先眠拍了两下他的后背,被江秋凉抬手阻止。
“这里撑不了多久的。”
江秋凉快步走到操纵台,点开了操作页面。
和尼莫点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代表着尼莫点的红点像是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耀武扬威地叫嚣着。
江秋凉试着点了两下目的地。
屏幕没有什么反应。
“它设置的,不能变更目的地了。”凌先眠的声音从边上传来,“我来吧。”
江秋凉扫了一眼凌先眠。
凌先眠看着屏幕,目光专注。
江秋凉让出了正对屏幕的位置。
左边是一些有关航行的外部因素,而右边是一些船体的内部设置。
凌先眠按了几个按钮,关闭了内部的保护措施,打开了玻璃墙。
门口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有液体重重撞上了操作室的门。
接下来,是打开船体外侧阻隔人鱼外出的保护层。
凌先眠的手指悬在那个选项上,他似乎在思考按下这个按钮意味着什么。
大海,会完全将这艘船吞没。
“按吧。”
江秋凉的语气很坚定。
“把这把刀捅下去吧。”
凌先眠按下了那个按钮。
就在下一秒,冰冷的机械男声划破了刺耳的警笛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警告!警告!警告!”
“识别到外来物种入侵,为了维护人类最后的和平,船体将会在五分钟后进入自爆模式。”
“倒计时开始。”
“五分钟。”
“四分五十九秒……”
时间就像是沙漏,在抬手之间流逝。
“你察觉到这个游戏副本和其他副本的区别了吗?”
凌先眠靠在墙壁上,时间的倒计时迫在眉睫,他开口的语气却很寻常。
“嗯,”江秋凉抬眼,“这个副本留下疑问了。”
“如果将其他副本比作句号,这个副本就是个逗号。”
江秋凉看着倒计时:“一般逗号后面的话更重要,不是吗?”
“不可否认,确实如此。”
“这个副本太简单了,比起前期的铺垫,其实后期的思路是有问题的。它有很多逻辑其实是混乱的,它没有交代留下这个故事的人是谁,没有交代安东尼是怎么知道自己是个NPC的,也没有交代那个富豪的身份。”
“你认为他们之间是有关联的吗?”
“是的,我还可以确定,把他们绑在一起的,是幕后的它。”江秋凉想了想,“这不是一个完整的副本,这个副本被割裂走了一部分。你之前经历过的这个副本,不是这次的样子吧?”
“不是,”凌先眠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在之前的版本中,有提到写下操作室故事的作者。”
“是副本开场时,二楼玻璃墙后面的那条人鱼吗?”
“是,”凌先眠说,“副本原来安排的后半段剧情是我们在三楼房间出来以后遇见安东尼,在和安东尼的交谈中得知有人在二楼的卧室曾经和他进行过一场交谈——不是故事里提到的那一次交谈,而是另外一场没有写进去的重要情节。故事的作者预见了自己的变异,也预见到所有的人在末世都会变成人鱼,他联想到之前安东尼看着空空如也的玻璃墙,怀疑是他做的手脚。”
“所以他去找安东尼,质问他,安东尼也告诉了他不可广而告之的真相。在说出真相以后,安东尼没有放他走,而是把他关在自己卧室的玻璃墙后面——这也就是那条人鱼没有和其他人鱼一样被关在底层的原因。”
“对。”
江秋凉叹了一口气:“完全乱套了。”
代表分钟的字母不断减少。
时间还剩下最后一分钟。
凌先眠在分钟数变为零的第一秒开口:“其实也不全是。”
冰冷的机械男声念着令人心惊的数字,凌先眠的身上像是盖着一层蓝色的尘埃。
江秋凉问他:“什么?”
“海鸥还在。”
话音未落,江秋凉已经明白过来。
“它没有办法扭转恐惧!”
“你说得对,”凌先眠苦笑了一下,“畏惧是一把双刃剑,它很真实,真实到你把它握在自己手上的的时候,别的人根本夺不走它。”
最后三十秒。
电子屏幕的光线突然变成了刺眼的白色,从温和的蓝色到明亮的白色之间没有任何过渡的预兆。
江秋凉下意识伸手挡住了眼前的白光。
骤然的白光打断了之前所有的思路,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刃,划开了血淋淋的假象。
江秋凉又一次想起了幻想中的灯塔。
那一点微弱的光,明明这样脆弱,又这般让他心生畏惧。
白色……
是他幻想中灯塔的光,是宴会厅里杯底的反光,是阳光透过树叶的痕迹,是凌先眠家中晨光透过窗帘,是从空荡荡家中的底色,是飞机上看下去的云层,是奥斯陆冬天苍白无边的雪。
也是……
寂静医院惨淡的墙面。
“十……”
“九……”
机械男声在冰冷的倒计时,它的每一下都标志着未知的靠近。
不是全然的未知。
在倒计时的最后一秒,江秋凉放下了挡住光亮的手掌。电子屏幕最后一秒的白光照在他的眼底,仿若一池结了碎冰的湖面。
“灯塔……是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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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某句歌词出现第二次啦,在结局还会再出现一次~
当江秋凉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 之前所有的疑虑、猜想和不确定尽数在他的脑海中消散。
是的,他是知道灯塔的方向的。
毕竟,将他引导到那个方向的,是他自己。
不过……他为什么会对医院有这么深的恐惧?
寒气就像是液体, 透过空气钻进毛孔里, 融化在流淌的血液里, 连带着骨髓都如同生了锈一般嘎吱作响。
江秋凉来不及细想。
在电子屏幕的倒计时进行到五的时候,四周所有的光线骤然熄灭。
那是不掺杂半分杂质的黑暗,浓郁到化不开,浸润在粘稠的寂静中,江秋凉下意识看向了凌先眠的方向。
黑暗模糊了轮廓, 视野中完全是一团模糊。
但是江秋凉在黑暗中听见了凌先眠的呼吸和心跳, 他们在黑暗中分享着最为隐秘的脉搏。
即使此时此刻, 江秋凉和凌先眠唯一的联系是手心的温度, 他也知道他在。
一直都在。
只要凌先眠在江秋凉的身边, 他就有足够的勇气, 面对一切的苦难和折磨。
在机械男声倒计时到零秒的时候,江秋凉的内心其实是很平静的。
他没有任何的惊慌和恐惧, 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剧烈的轰鸣声由远及近, 耳膜的疼痛牵扯着浑身的神经。
在那几秒, 在震天的爆炸声中,江秋凉几乎听不见任何的声音。
当噪音到达了某个峰值, 世界就像是陷入到了纯粹的安静中。
时间, 那些无法用金钱来衡量价值的时间突然失去了所有存在的意义。
地面在剧烈的震颤, 那是诺亚方舟在巨浪中毁灭时, 全是人类发出的哀嚎。
江秋凉站在摇晃的地板上,却觉得自己的脚下仿佛生出了枝蔓, 将他牢牢的扎在上面,动弹不得。
这一幕很熟悉,是这个副本开场的时候,他看见游戏中的NPC的站姿。
他成为了他们,或者说,是他们成为了他。
江秋凉睁大眼睛,有隐约的光线从门外透进来,起初只是门框一圈模糊的轮廓,后来越来越亮,慢慢变成了一圈著名的光环。
让人想到日食。
寒冷,温热,到滚烫。
这么多年,在无数个极夜中冷眼注视着他的太阳,终于在这一刻将他完全吞没。
这一刻,他等了足足九年。
像是灵魂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江秋凉被猛地抛到了墙壁上,他听见了骨头的脆响,喉间硬生生逼出了一股甜腻的腥气。
呼吸、动作、思维、情感……
所有一切属于人类的细枝末节都在席卷而来的热浪和滚滚浓烟中烘烤,化为了一堆丑陋的灰烬。
风一吹,就散了。
在意识存在的最后一秒,江秋凉伸出手,想要抓住最后的一丝尘埃。
深灰色的杂质停在他的指尖,仿若从空中落下来的雪,飘飘扬扬,短暂停歇。
雪化了。
又是一年初雪。
漫长的寒冬终于如约而至。
江秋凉做了一场悠然长梦。
在梦中,依旧是熟悉的地下室。
头顶冰冷的光线照在他的身上,给他的周身镀上了一层银质的光泽。细碎的尘埃在空中飞舞,像是一场绵密的细雨。
空气中有他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气味。
男士精致的香水气味很呛鼻,和江侦仲一样虚伪,不管那个味道如何昂贵和浓烈,都遮盖不住地下室空气中原有的,潮湿腐朽的气息。
潮气是蛆虫,再华美的衣袍,也遮盖不住那骨子里渗透出来的劣根性。
除此以外,空气中若有似无的红酒、金属和血液的腥气,也同样让江秋凉着迷。
江秋凉很轻地动了一下脚踝。
金属在地面上摩擦的声音清脆悦耳,他仰起头,任由头顶那道光线照在自己的瞳孔上,凝聚成很小的白点。
地下室没有钟表,无论是日夜,还是一个小时、一分钟、一秒钟,都没有任何的价值。
江秋凉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远处,台阶的方向传来了动静。
那是皮鞋踩在上面的辗轧声,江秋凉非常熟悉这个声音,他保持着仰头的姿势,没有转头去看。
江侦仲停在距离他三步远的地方,他低着头,分辨不出喜怒的表情。
“你在笑什么?”
江秋凉的笑声逐渐停止了,他闭上了眼睛,呼出了一口气。
“我在笑你,”江秋凉慢慢说道,在地下室的这段时间,他的声音早已像是脚上挂着的金属镣铐一样冰冷,“你的儿子永远变成不了你想要他变成的人,你的一生,所有的付出,不过是一场笑话而已。”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江侦仲走上前,挡住了江秋凉的眼前的光线。
江秋凉缓缓睁开眼,对上了江侦仲的脸。
那张似乎没有岁月侵蚀痕迹的脸和他有五分的相似,江侦仲冷漠地俯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了强者对于弱者的怜悯。
“我亲爱的儿子,”江侦仲开口,他的语气听起来格外的惋惜,“你还是太年轻了,年轻到我有的时候觉得你格外的幼稚。”
江秋凉盯着江侦仲的眼睛,眼中没有一点波澜。
“不过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和年轻时候的我很像……一样的莽撞,一样的天真,一样的愚蠢。”
江侦仲笑起来,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
“那时我的父亲也是以同样的方式教导我,我很感谢他,是他教会了我怎么站在权力的顶峰。”江侦仲低下头,拉近了和江秋凉之间的距离,“怎么说呢,你可以理解为是一种家庭的传统?相信我,你以后会感谢我的,几年以后,你会对你的儿子做出同样的选择。”
江秋凉看见了江侦仲眼中的不明显的红血丝。
那像是一张从天而降的红色巨网,将他死死罩在陷阱之中。
“你休想。”
三个字从江秋凉的牙缝中挤出来,他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忍不住颤抖。
江侦仲闭了一下眼睛,他退后一步,刺眼的灯光又一次撒在江秋凉的身上。
“看看你,”江侦仲的声音没有任何的温度,“一只弱小的困兽,妄图以蝼蚁之力撼动泰山,何其可笑。”
江秋凉听见了他在自己身后踱步的声音。
“让我猜猜你在等谁。”
江侦仲慢悠悠说道:“凌先眠?你上次让我直呼他的大名,你看,我很尊重你想法。”
江秋凉如鲠在喉。
“很抱歉,”江侦仲走到他的面前,“他不会来了。”
江侦仲摊开手,缓缓说道:“我和凌洪林谈了一笔交易。”
江秋凉全身的血液都凉了下来:“你……”
“他把一笔大生意交给我,而作为相应的代价,我要替他保守住他的儿子是同性恋的……事实。”
江侦仲笑了起来:“凌氏集团,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牢固。它有着一个不可避免的通病,就是内部的明争暗斗。”
“所有人都想要侵占商业帝国的一角,妄图从里面分一杯羹,即使是内部看似最为温顺的羔羊,也可能会在关键时刻,将狮子咬成碎片。”
“他把生意交给了你,而你却背叛了他。”
江秋凉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是啊。”江侦仲点头,“我本来就不是羔羊,我只是一只,静静蛰伏在他身边的毒蛇而已。”
金属镣铐在地面上发出难听的响声,在地下室里久久回荡,像是最为悲壮的交响乐。
“他笃定我不会出卖我自己儿子的名声,”江侦仲无视江秋凉的挣扎,在他的脚边蹲下,“事实证明,他也不过是个天真到愚蠢的人罢了。”
江秋凉努力把身体往前仰,他听见了自己骨骼嘎吱作响的声音,绳索在他的皮肉上勒出了鲜红的痕迹,而他恍若未觉。
“你不得好死!”江秋凉发出了困兽一般凄厉的哀嚎,他的话语落在自己的耳边,陌生到他自己都辨认不出来,“你一定会下地狱的!”
江侦仲笑了。
“你会和我一起。”江侦仲仿佛恶魔一般喃喃道,“我花了这么多时间才找回你,我怎么会让你抛下我,一个人去天堂呢?”
咸涩的液体江秋凉的眼眶滑落,滴在了尘埃里。
“谢谢你,我的儿子,我的计划能够成功,你有这功不可没的贡献。”
江侦仲站起身:“为了感谢你,我决定让你离开这里。”
江秋凉猛地抬起头,对上了江侦仲的眼睛。
那是毒蛇一般的眼睛,淬着剧毒,只消一眼,就能让人丧失所有的知觉。
“为了防止他从美国回来以后找到你……毕竟这也是早晚的事,我为你制定了一个非常好的行程安排。”
江侦仲拍了拍手,有很多错杂的脚步声从楼梯的方向传来。
“走吧,我的儿子。”江侦仲伸手抚摸了一下江秋凉的后背,一根细长的针管扎破江秋凉的皮肤,针管里的液体缓缓流进了他的血液里,“就当是一次度假,你很快就会发现,忘记一个人,根本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困难。”
说完,他点了点头,对他身边刚刚出现的其中一个男人说道。
“带他走吧。”
灵魂像是从沉重的身体中抽离,轻飘飘看着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黑暗,不是纯粹的黑暗。
从地面到汽车里,再到码头,最后到轮船上,总有隐隐约约的光透过黑色的布料晃动在江秋凉的眼前。
那是一层模糊的光,通透到如同晨雾一般,无论怎样想要伸出手,终究只是徒劳而已。
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给他注射。
灵魂是漂浮的,思想是混沌的,身体从未如此的沉重,他感觉自己被牢牢固定在原地,任由脚下的地面起伏。
海浪声是塞壬的歌声,人语是嘈杂的噪音,偶尔海鸥的叫声,宛若地狱深处伸出的手,一下又一下,将他抓挠得血肉模糊。
江秋凉的思维生了锈,他只知道,自己离目的地越来越远了。
终于,不知道第几天,江秋凉被掀开了头套。
咸涩的海水的腥气直冲进他的鼻腔中,呼吸变得非常困难。海风挂在他的脸上,像是片片刀刃,一刀刀刺痛着他的皮肉。
晨光照在他的身上,是的,连熹微的晨光都让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刺痛。
初晨的海面上弥漫着散不去的雾气,江秋凉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的某个醒目的标志物。
光线透过晨雾,指引着迷途者的方向,在丁达尔效应下,光线的一圈晕染开柔和的光泽,美得不可方物。
那是——
“目的地到了!”
跟着他一起上船的男人们的声音混杂着水手的粗嗓门,轮船从未像此刻一般充满蓬勃的生气。
而江秋凉置若罔闻。
他愣愣望着灯塔的方向,心中突然弥漫出一阵毫无征兆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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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江侦仲真可恶(恶狠狠),必须给他写一个匹配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