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理。”江秋凉几乎是脱口而出,“他在开头进行了很多详细的描述, 甚至具体到了天色, 落在雕塑身上的海鸥的眼睛, 但是他根本没有交代自己的结局, 他用一种相当含糊和应付的态度给自己的故事画上了一个句号。”
“你认为不是巧合吗?”
“不是。”江秋凉指了指消失的最后一段文字,“他的最后一段话很奇怪, 如果他写到一半戛然而止,我认为这样是很正常的,但是他没有,他最后有时间和精力,游刃有余的和来到这里的人交代自己的经验,却没有时间来把故事的关键讲清楚。”
“嗯……”凌先眠的视线落在江秋凉抬起的左手上,无名指的戒指在电子屏幕的光线下很显眼,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漫不经心,“有道理。”
“他在结局忽略了很多重要的细节,这些甚至是决定的因素。这不是因为忽视,而是刻意的遗忘。”江秋凉想了想,继续说道,“他这么做……是他一开始就没有写,还是他后来删掉了?不过他这么做肯定有原因……”
“他在前面交代了足够的信息了。”
“对……”江秋凉自然而然地接话,转而笑道,“凌大设计师,你这算不算是泄露答案?”
凌先眠撞进江秋凉的眼中,他很浅地上扬了一下唇角。
“看你怎么理解泄露答案了,”凌先眠说道,“在我眼里,这最多算是点拨。”
“我怎么觉得,”江秋凉随口说道,“你对我有滤镜?”
“事实就是如此,”凌先眠没有否认,很痛快地承认了,“在我这里,你永远是首选。”
凌先眠承认得相当坦然,没有片刻的犹豫。
江秋凉缓缓把手递给凌先眠,看着他在自己的手背上留下了一个清浅的吻。
“只要你愿意,我和游戏都是你忠诚的臣服者,”蓝光栖息在凌先眠的眼眸中,宛若另一处沉寂的湖泊,“我可以为你献出一切,游戏的走向,我所有的权力和财富,我的余生……我的所有,都可以刻上你的名字。”
江秋凉静静看着凌先眠,他的身影在凌先眠眼中,像是明知注定要溺亡却又义无反顾的迷路者。
他突然发现,其实造疯者游戏是连贯的。
在杀死监狱长副本,监狱外昼夜不歇的海水从窗口漫灌进来,濡湿了他的灵魂。
在厌食吸血鬼副本,有人告诉他,海是移动的墓碑,所有人的归宿都是大海。
就在他经历变态尸解者副本之后,快要将有关海水的记忆遗忘的时候,他又进入到了野生水族馆副本,这一次,海水彻底吞没了他。
这是他命中注定的结局,他避无可避,眼睁睁看见海水没过头顶。
不过,这一次不一样。
他在冰冷彻骨的海水中窥见了一个人——
凌先眠。
原来,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沉沦。
“代价呢?”
“不需要任何的代价。”
“我听说过一个说法,”江秋凉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免费的,其实是最昂贵的。”
“凌大设计师,你相信这个说法吗?”江秋凉的音色很冷,“我不信你是没有私心的。”
凌先眠握着江秋凉的手。
江秋凉的手很轻,看起来漂亮而柔软,像是一捏就会碎。
当凌先眠只是看着它的时候,他用一种近乎是神圣的神态,但是当他握住它的时候,他如此真实的感受了江秋凉身上的温暖。
那是江秋凉的皮肉,是他的心跳,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凌先眠却又感受到了那份脆弱之后的坚韧。
他为之心驰神往,不醉不休。
“我当然是有私心的,”江秋凉感受到凌先眠握住自己手的力度加大了,他的神态很平静,说出来的话却不是,“我的私心比任何人都要滔天,因为这一份私心,造疯者游戏出现在你的眼前,因为这一份私心,我站在你的面前。我抑制不住它,是它在控制我。”
凌先眠走进江秋凉,蓝光的照射下,两道身影相互依偎,不分彼此。
“它是我疯狂的来源,是我活到现在的动力,也是我不肯放过你的根源。”
凌先眠引着江秋凉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
那里面心跳,是凌先眠存活的证明。
江秋凉的指尖很轻地颤动了一下。
“你别怕,即使我是个疯子,我也是爱你的。”
江秋凉抬头,在蔚蓝的人造光线下,他目睹了凌先眠眼中的惊涛骇浪。
“证据呢?”
江秋凉突然开口。
“我不需要你有关游戏的提示,也不在乎你的权势,这对我来说不值一文。”
凌先眠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凝滞。
“不过有一样东西你可以给我。”
江秋凉轻轻点了一下左手食指。
“你的私心。”
这一刻,就在这一刻。
凌先眠在江秋凉眼中捕捉到了一丝原本不属于江秋凉的情绪——
这种情绪在凌先眠无数次照镜子的时候,在自己的脸上看见过,他对此不加掩饰,也甘之如饴。
野心是大海上的浮木,是洪流中的稻草,是登上权力顶峰的通天之路。
也是堕落的泥沼,难明的长夜,和无休无止的斗争。
这一刻,凌先眠看着江秋凉,毫无征兆想起了镜子中的自己。
是的,他们是同一类人。
即使分隔这么多年,他们仍然变成了同一类人。
一起挣扎,彼此堕落,相互依偎。
凌先眠从未如此明晰地感受到一阵恶寒从自己脚底升起。
“和我一起下地狱吧。”
江秋凉在邀请。
“好。”
凌先眠没有任何犹豫,回答他。
江秋凉等到了他的回答,心满意足似的抽回手,他的指尖重新落回到电子屏幕边上,继续之前的话题。
“他前面已经给了足够多的信息……”江秋凉说道,“对他来说,前面哪些信息是真正有用的呢?”
“他提到最多的信息。”
“人鱼雕塑和海鸥。”
江秋凉不假思索道:“首尾呼应,他在开头提到了人鱼雕塑,在结局莫名其妙提到了神,在他的眼中,人鱼雕塑,或者人鱼,就是神。”
“这个故事其实很简单,他不经意之间窥见了神明的身影,他信仰救他于水火的存在,最后又发现神从来没有爱过他,神救他是为了将他抛到另一个深渊,万劫不复。”
凌先眠问道:“但是,你觉得,关键不在过程,对吧?”
“对,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局。”江秋凉的手指敲击出节奏,“他的结局……是怎么样的?”
“你已经知道了。”
“他也知道,不过他没有明说。”江秋凉停顿了几秒,“结局很矛盾,也很残酷。就在他终于决心背弃自己曾经信仰的神明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注定要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命运的黑色幽默。”
江秋凉的唇角略微有些弧度,不明显:“大概除了始作俑者,没有人会认为这是个玩笑的。”
“也是。”凌先眠置身事外,悠悠点评道,“漠视的存在变成了信仰,当你精心搭建好最后一块理想的砖石后,又突然意识到自己所有的努力不过是南柯一梦,一切回到了原点……很有意思,这足以使绝大多数人崩溃了。”
“你觉得他崩溃了吗?”
凌先眠没有给江秋凉明确的答案,而是反问他:“如果我给了你肯定的答案,是不是就会证明,他不过是沉默的大多数?”
江秋凉微微蹙眉。
“泯然众人是可能性非常大的,我们假定它的可能性有99.9%。”凌先眠语速放得很慢,“那剩下的0.1%呢?没有人能否认,它是存在的。”
“其实你自己也知道,当你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就已经想到这个可能性了。”
江秋凉指尖的节奏慢了一拍。
他索性将手掌平摊,无奈道:“你的提示给的不能更加明显了。”
凌先眠笑起来:“我说过了,这个要看听者的悟性。”
“好,按照你的说法,他的结局是我之前说的,他又如何在这种情况下为自己博得一点生机?”
就好比一个NPC放进游戏里,他每一天都在按照程序要求生活,每一步都在旁人的规划中,即使他意识到自己是个NPC,又能有什么转机呢?
江秋凉猛地抬起头。
这个游戏副本已经给他答案了。
更加准确的说,这根本不是比喻,而是真实发生在他此时此刻身处的这个游戏副本中。
安东尼,作为游戏的NPC,认出了凌先眠。
这就是最好的答案。
“你有答案了,”凌先眠说道,“你看,这次甚至不需要我的提示。”
很熟悉的思路,宛若掉入海中。
江秋凉在海水中,在自己吐出的气泡中,窥探到了过往的碎片。
时间是回溯的水流,不断把他往回推。
直到停在了第一个游戏副本,噩梦竞技场。
他又一次从枕头中摸出了那一本萨洛蒙的笔记,翻到了第一页。
谎言,有时不是完全由假话编织而成的。
它也有可能是真相拼凑在一起,缩减打乱而成的。
这就是……蒙太奇谎言。
“他刻意忽略了不美好的经历,”江秋凉看见自己的话语在人工的海洋中激起了一个小小的波澜,只有他一个人看见了,“塑造出了蒙太奇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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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蒙太奇式谎言”:用所有的真话,通过重新组合位置的方式来创建、表述一个谎言。
江秋凉推开操纵室的门。
操纵室内如同海水一般蔚蓝的光线从室内倾泻到室外, 将台灯濒死的钨丝发出的黯淡光线衬得分外的凄凉。
尽管如此,人工刻意的光泽还是比不上真实海洋光泽的万分之一。
被困在玻璃墙后面的人鱼跟着江秋凉和凌先眠的脚步亦步亦趋,它们的眼神悲悯而绝望。
踏上第一级台阶,江秋凉问了凌先眠一个问题。
“倒计时还剩多久?”
凌先眠看了一眼手表。
“二十一小时三十八分五十一秒。”
“哦……”
“对于江教授来说, ”凌先眠踏上两级台阶, “时间足够吗?”
“当然, ”江秋凉不假思索,“绰绰有余。”
凌先眠脚下不停,悠然道:“这样……”
二楼的转角,江秋凉转过一个弯。
他没有在这一层停下来,而是继续上前, 向着三楼, 所有人退去的方向。
楼上的灯光栖息在他的脸上, 勾勒出脸部的轮廓。
江秋凉很轻地抬了下眼:“一个半小时, 我能把你这个副本给破了。信吗, 凌大设计师?”
从黑暗到光明, 眼睛会有酸涩的感觉,江秋凉伸手挡住了些许光线, 听见了凌先眠的回答。
“当然。”
江秋凉停在了三楼的楼梯口。
他的手指还保持着搭在扶手上的动作。
眼前的画面映照在他的瞳孔上,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 因为光线的缘故,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怎么样?”
凌先眠从他身边错身而过, 他摊开双手, 面对着江秋凉, 明亮的光线毫不吝啬地打在他的身上, 像是拍打礁石的海水。
“和你想象的一样吗?江教授?”
这里不像是船舱。
这是江秋凉看见眼前这一幕的第一感想。
这里像是一处刚刚开放的美术博物馆。
是的,美术博物馆。
三楼让江秋凉想到了挪威国家美术馆, 空旷而寂寥,只是站在原地,就有一种置身荒原的错觉。
风吹在他的脸上,脚下的地板在晃动,那是草木被风吹到匍匐。
他站在风里。
终有一天,他会在风中消亡。
江秋凉往前挪动了一步,他环顾四周。
是的,这里和挪威国家美术馆的布局完全是一致的,更加确切的来说,是许恙邀请他去看画展的那一次,他遇见凌先眠的那一个展馆。
深蓝色的墙壁,精致的打光灯,冰冷的空气,和——
他身边的凌先眠。
所有的装修、布局,甚至包括灯光的亮度,艺术作品摆放的高度,都和记忆中的完全重合在一起。
这是一次伟大的重现,也是一场壮美的虚无。
“挪威国家美术馆……”江秋凉走到《呐喊》面前,他看着那一幅画,像是之前无数次那样怀着崇敬的心,生怕锋利的目光会割伤它,“这个剧情的设计者是个天才。”
凌先眠走到他的身边,他的音色很冷,像是美术馆冰冷的外墙。
“这是疯子的作品,”凌先眠淡淡地打量着它,“就连画家本人也这么认为。”
“我看见了那一条线,那一条天才和疯子的分界线。它们是蛇和玫瑰,会在夜晚相互纠缠。”江秋凉开口,“很多的天才,都会有一段时间怀疑自己是疯子。”
“你认为他们是吗?”
“是,也不是。”江秋凉回答他,“愚昧是那个年代,也那个年代沉沦的大多数,如果格格不入是一种疯狂的话,成为一个疯子有什么错呢?”
江秋凉听见了凌先眠的笑声。
音量不大,尾音带着些许慵懒,宛若《呐喊》上遮住铅笔字的云。
江秋凉把目光投向了其他的画作。
这是三楼和挪威国家美术馆唯一的区别,其他的画作,都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江秋凉一幅幅看过去。
那些被可以更换掉的画作的内容,都和这个游戏副本藕断丝连。
有广场上乌压压的云,有一望无际的海,也有一艘在暴风雨中前进的船,和被风雨折磨得不成人样的水手。
江秋凉停在了一扇门前。
那扇门和周围的墙壁浑然一体,只有边框有不易察觉的深黑色线条,像是异世界的大门。
其实单凭视觉,这扇门是很难注意到的。
不过,有了从里面传来的,源源不断的人声,这扇门又变得十分的引人注目。
站在门口,江秋凉闻到了一阵奇怪的气味。
若隐若现,咸涩又恶心——
鱼腥味。
他没有着急进去,而是先把目光投向了门两侧的画作。
左边的那一幅,船只在暴风雨中艰难前行,黑压压的天色下,水手们目光坚毅,他们望着前路,望着黑暗中唯一的一点破天的曙光。
右边的那一幅,暴风雨将船只倾翻,在惊天的巨浪中,有很多人漂浮在海面上,他们的神情看起来惊恐而绝望。奇怪的是,他们目之所向不是前方,也不是后方,而是自己的头顶正上方。
他们仿佛全从黑压压的乌云上,看见了什么可怕的存在。
“他们在怕什么……”
江秋凉喃喃自语,如果他们畏惧的是人鱼,他们不可能看向头顶。
毕竟一直以来,从种种迹象来看,这里的人畏惧的怪物都应该是人鱼才对。
天空,乌云,他们会看见什么呢?
有一种可能性闪过江秋凉的脑海。
“海鸥。”
凌先眠的声音从江秋凉的身侧传来。
海鸥……
江秋凉看向凌先眠,发现凌先眠正抬头,下颌线的弧度很流畅。
江秋凉顺着凌先眠的视线,抬起头。
他们的头顶,赫然画着一只展翅高飞的海鸥。
海鸥的画风和这两幅画极其相似,像是从画面中挣脱出来的。
它一如故事里描述的那样漂亮,有油亮的毛和漂亮的眼睛。
它死死盯着两个人的方向,眼神麻木而茫然。
就在江秋凉看向它的时候,它的眼睛突然不易察觉地转动了一下。
江秋凉收回视线,重新把目光投回到了右侧的画作之上。
“原来如此。”江秋凉淡淡开口,“真正能摧毁一个人的不是他所厌恶的,而是他曾经热爱的。现在想起来,这句话说得还真有道理。”
“从来如此。”凌先眠回应了他的话。
江秋凉上前一步,推开了那扇门。
喧闹的人声像是喷涌的海水,从房间里流了出来,浸润了江秋凉的裤腿。
这里没有拥挤的人群,没有不同的神态,没有张开成不同弧度的嘴。
门里有的,只是一堆覆盖着白布的一人高雕塑。
声音就是从这些雕塑身上传出的。
江秋凉走进房间,这里的灯光从头顶上那个巨大的水晶吊灯上照射出来,撞击在四周的墙壁上,掷地有声。
如此华丽的场景,配上一张张苍白的布,总会给人一种近乎于衰颓的错觉。
凌先眠问江秋凉:“如果你是艺术家,你会如何形容这里的作品?”
江秋凉环视四周。
“我在医院里见过的,一束枯萎衰败的白玫瑰。”
江秋凉想起自己住院那次,白玫瑰花瓣上褐色的痕迹。
几乎所有人都爱绽放的花朵,由盛转衰意味着被抛弃的结局,这是注定,也是更加绝望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