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想过那束玫瑰是谁留下的吗?”
凌先眠走过江秋凉的身边,他的语气很随意,似乎只是想要把这句话说出口,并没有在希冀一个合适的答案。
江秋凉看着他走到了一座蒙着白布的雕塑前,手指捏住了白布的一角,将它扯了下来。
“我试过用福尔马林来浸泡玫瑰,玫瑰死去了,它的颜色会褪去,就像是失去了灵魂。”凌先眠回过头,他没有在意白布之下遮盖的是什么,而是看着江秋凉的眼睛,“即使是一朵白玫瑰,你也可以感受到它的生命逝去的痕迹,它会嘶吼,会哀嚎,会和任何一个被处决的人类一样绝望。所以我接受每一朵玫瑰自然的消亡。”
白布被刷的一下拉了下来。
里面覆盖着的雕塑露出了它真实的面目。
那是一座铜质的人鱼雕塑,它的脸看上去和一般的人类没有半分区别,每一个细节都被刻画到了最为栩栩如生的境界,似乎只要下一秒,在眨眼之间,它就能恢复行动的能力。
人鱼雕塑的怀里抱着一个黑色的老式收音机,枯燥的人声正源源不断从收音机里面传出来。
“我们这里混进来了一个怪物……”
“需要处决掉它……”
“它就在我们中间……”
“我听见了它的呼吸声……”
人鱼雕塑的右手握着一把锋利的铜质刀,左手的小拇指缺少了半截。
整齐的铜质切口,和小半截落在地上的铜质废料。
没有皮肉,没有血液。
江秋凉快步上前,他陆陆续续掀开了每一个披着白布的雕塑。
人鱼、人鱼、人鱼……
密密麻麻的铜质人鱼雕塑,密密麻麻伸出的右手,密密麻麻掉落在地上的小半截铜质小拇指。
以及,密密麻麻的收音机。
不同的样貌,不同的动作,不同的神态。
不同的音量,不同的语气,不同的音色。
“你说……会是人鱼吗?”
“寻找到亚特兰斯底的方向。”
“未知……我们最终会生存下来,命运永远眷顾人类。”
命运永远……眷顾人类吗?
江秋凉掀开最后一块白布,人鱼痛苦地盯着自己的手指,它的指尖切口依然完整,只是这次,在断裂的切口之下,有一滴红色的液体,缓慢汇聚成了水滴状,落在了地上。
江秋凉默默后退了半步,他的脚后跟踢到了一个掉在地上的,铜质的小拇指废料。
金属在地板上咕噜噜转了几圈,刺耳的摩擦声分明是混在人声中的,却又显得如此清晰。
江秋凉看着它滚远,直到停在了凌先眠的脚边。
他的视线从那双黑色的靴子缓缓向上,落在了凌先眠的脸上。
“这里……好像少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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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少了什么呢?下一章揭晓!
很奇怪, 人是独立的个体, 拥有独立的思想和人格。
但是每次望向凌先眠, 江秋凉的心都会格外的平静。
就像是站在桥上看日落的光,在冬天的雪地上踩下第一个脚印,坐在沙发上等待电影的开场,以及在午夜咽下第一颗安眠药。
他是他绝无仅有的地.西.泮。
“你觉得少了什么?”
听到凌先眠的提问,江秋凉抽回思绪。
“这里所有的雕塑覆盖的都是白布, ”江秋凉走向凌先眠, 这一次, 他巧妙地避开了所有的障碍物, “那安东尼呢?脸上贴着红纸的安东尼去哪里了?”
安东尼。
在这个游戏副本里, 所有的人都被掩盖住了原本的面容, 包括在操纵室留下那段故事的作者。
但是安东尼是个例外。
从游戏一开始,他就是与众不同的存在, 甚至在那段语焉不详的故事里, 都有对于这个人的外貌描写。
那是那段故事唯一的外貌描写。
或许……
不是唯一的。
江秋凉突然想起, 在那段故事里,作者对于某样东西的外貌也进行了堪称于细致的描写——
那双漂亮的眼睛, 真的只是作者闲时无聊的着笔吗?
江秋凉的目光从在场的所有雕塑身上滑过, 金属的光泽在灯光的照射下像是被阳光照射的海面, 泛出粼粼的亮光。垂落在地上的白布是海浪彼此拍打留下的泡沫, 收音机里的人声宛若迎面吹来的海风,混杂在若有似无的鱼腥味中。
海水是艺术, 是所有迷途者的归路,也是……最为残忍的抵达。
江秋凉的视线缓缓挪到了门口,在他的角度,门框挡住了向上的视线,他却觉得自己隔着那堵墙看见了展翅欲飞的海鸥。
门口两幅画中的畏惧并不是无处可寻的,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一个答案。
“他不在这里。”
凌先眠给了江秋凉想要的回答。
江秋凉没有多加解释,而是问他,声音很轻,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为什么不在这里?”
“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
凌先眠踩住了之前江秋凉踢过来的铜质废料,他的眼眸垂下来,睫毛投下来的阴影遮盖住了眼中的光。
金属的摩擦声从他黑色的靴子底下传来,许久之后他抬起眼,问道:“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不想进来,一种是他根本进不来。”
凌先眠不置可否:“你觉得哪种可能高点?”
从常规的思路来说,这其实是一个相当显而易见的问题。
安东尼在整个游戏中几乎占据着主导者的地位,他是这艘航行于海上的诺亚方舟的领袖,在所有人不知所措的时候,他拥有超乎常人的理智和胆识。
从航行的目的地,到砍掉小拇指,他所有的决定只需要一句话,或者一个暗示。
而所有的决定,甚至不需要明确的理由。
“前者。”江秋凉给出了答案,“不过,我认为是后者。”
“为什么?”
“畏惧。”
江秋凉给了非常简单的两个字。
“我们假定他现在有两种身份,一种是人类,一种是海鸥。从人类的视角看,他确实是堪称无坚不摧的,这也就是我之所以得出前者的可能性更大的原因。但是从海鸥的视角,也就是你说的所谓0.1%的可能性,其实它可能是有畏惧的。”
“操纵室的故事其实留有三个疑问,一是世界末日降临的时候,海鸥为什么会恰好落在人鱼雕塑的怀里,二是安东尼和作者的对话,他明显是知道在末日降临时作者和人鱼雕塑之间的互动,他是以何种视角得知这个故事的,三是这艘船的布局,为什么一层和二层要设置玻璃墙,当第一只人鱼出现的时候,大家都默认将它搬到了底层。是的,底层非常适合安置人鱼,可是这个合适的空间是怎么出现的呢?在一个疯癫的富豪的设计里,他预见了人鱼的出现。”
“预见……”凌先眠捡出这两个字,“在你的眼中,疯癫的富豪倒成了所谓的预言家。”
“他就是,”江秋凉直接肯定道,“世界末日的出现就是最好的印证。”
“即使他的结局是被困在精神病院?”
听到最后四个字,江秋凉突然一阵恍惚,隔着朦胧的雾气,在翻滚的黑暗中,他又一次窥见了梦境中的灯塔。
那点微弱的光照在他的灵魂上,触手冰凉。
脚下轻微的晃动又一次唤醒了他的神志。
“是的,”江秋凉看向了周围的一切,所有完美的艺术品,都像是在他的眼前化为了一堆烂泥,“即使如此。”
“你是个沉溺于现实的完美主义者。”
江秋凉摇头:“我不是。”
凌先眠的话音一顿。
“你认为这是他的结局吗,凌大设计师?”江秋凉悠然道,“我不这么认为。”
“你认为他的的结局是怎样的?”
“这个问题应该问你吧?”
凌先眠把踩在脚下的铜质废料踢开,好整以暇地将双手插在口袋里。
“好吧,”他的鞋尖轻点了一下地板,像是绅士开始舞会之前礼貌的示意,“我们假设他不在精神病院,那么他会在那里?”
“这里,就在这艘船上。”
江秋凉走向了门口:“故事里的疑问看起来很复杂,但是归结到一个方向,却都全部可以解释。在造疯者游戏中,抓住了那个最大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看上去有多么不可思议,无法否认,这就是正确的答案。”
人鱼雕塑和人声被他抛在了脑后,他与海的方向背道而驰。
“这是他的作品,他怎么舍得不来看看自己的作品呢?”
江秋凉走到门口,原本停在天花板上的海鸥换了位置,现在它停在了那幅著名的《呐喊》旁边。
它的眼神茫然而空洞,但是它看着江秋凉,仿佛是在看自己相识许久的朋友。
江秋凉没有犹豫,他大步走向了那幅画作,举起画框,狠狠砸向了那只展翅欲飞的海鸥。
尖锐的金属画框边缘划破了蔚蓝的墙壁,一道丑陋的,苍白的墙壁在后面显现出来。
墙上的海鸥发出了一声堪称凄厉的惨叫,它拼命扑腾着翅膀,想要从墙壁里面挣扎出来。油亮的毛在扇动,鸟嘴在忍不住颤抖,它的眼神逐渐充满了怨怼,满溢的仇恨像是要化为液体,从破口之中流淌而出。
“疯子……”
颤抖的男声从墙壁里回荡出,像是从每一个角落传来。
“你……是个疯子!”
“我要诅咒你……永远留在这个游戏里……”
男声嘶吼着,尖利的回音划破了房间里收音机喧闹的人声。
“我的荣幸。”
江秋凉举起金属画框,画作中的人面容扭曲,目睹着正在发生的一切。
一声接一声,像是小王子目睹黄昏一般无穷无尽。
博尔赫斯笔下的黄昏降临了。
残阳落在桥梁上,温柔的黄色在水面上闪烁,而天际线却出现了炫目的艳红色。
是毁灭,也是重生。
海鸥刺耳的尖叫声和怨怼的诅咒声渐渐歇止,喧闹的人声又一次占据了耳膜。
蓝色的墙壁,破裂的白色伤口上,缓缓渗出了红色的液体。
液体从墙面蜿蜒而下,像是有生命一样,循着江秋凉的方向。
江秋凉站在原地,任由红色沾上他的鞋子。
“比血液的颜色要淡一些,比红酒的颜色要深一点……”江秋凉着迷地看着这个颜色,“这正是我在寻找的,属于安东尼的颜色。”
金属画框怦然落地,画作正面朝下,很快被液体浸润了。
江秋凉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贴在唇上,在破碎的墙壁上留下了一个吻。
“我也祝你,永远留在这个游戏里,”江秋凉的唇角轻轻上扬,“困在去尼莫点的路上吧,每一生每一世,时间会赋予你无穷无尽的痛苦。”
他的指尖离开墙壁,液体从他的指尖落下来,一滴又一滴。
江秋凉看了一眼自己的指尖,在苍白肤色的映衬下,那一抹红显得格外的刺眼。
他刚想把那一抹颜色随意擦在自己的衬衣上,下一秒,他的手腕被人握住了。
江秋凉没有防备,随着凌先眠的动作往后退了两步,离开了被液体浸泡的一方地板。
随着他的走动,地板上留下了一连串的脚印。
像是猫咪偷偷爬上花盆后留下的泥脚印,又像是私奔仓皇的痕迹。
江秋凉被拽得一个不稳,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跌落在地上的时候,他落入了凌先眠的怀抱中。
就这样,他右手上的液体不可避免抹在了凌先眠价值不菲的衬衫上。
江侦仲和他说过,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可以用价值来衡量的。房屋、物品、权力,甚至情感。
但是,在凌先眠这里,他突然很像打破所有已经成为固态的思想。
不是的,不是什么都可以用金钱衡量的。
世界上有太多太多不能用金钱衡量的存在了。
就像这一刻,凌先眠抱着他,江秋凉不会想所有的身外之物,他在乎的只是凌先眠这个人,他的呼吸,他的脉搏。他给他的爱意。
“这是疯子的作品。”
凌先眠的呼吸吹在他的耳侧,是温热的,他的每一下呼吸,都连接着江秋凉的心跳,
江秋凉突然大笑起来,他把右手搭在凌先眠的肩膀上,凑近凌先眠的颈侧。
他闻见了消毒水和薄荷的气味,而那阵烟味已经淡到几乎闻不到了。
黄昏落下了。
液体停止了流淌,它化为了深褐色。
黏腻而绵绸,像是落不下,又明不起来的夜色。
“和我私奔吧。”
江秋凉贴在凌先眠耳侧,在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中,发出了邀请。
“让我们一起堕落到地狱吧。”
身后的人声停了,有数不清的金属摩擦的刺耳杂音重叠在一起,交织成了最为惊悚的交响乐。
江秋凉毫不在意。
他只注意到,在红蓝的警告光砸在他们身上,震耳欲聋的警笛声将他们淹没之前。
凌先眠的拥抱力度加大了。
他像是想要把江秋凉揉进自己的血肉中。
细碎的头发垂在江秋凉露出的锁骨上,痒痒的,像是落在心头的一声叹息。
他对他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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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留了个伏笔,下章解决。
只是那几道被江秋凉划破的痕迹,依旧斑驳到丑陋。
江秋凉牵着凌先眠的手,三步并两步跃下了台阶。
地板在剧烈震颤,像是痛苦到极致的愤怒。
震耳欲聋的警笛声在室内回荡, 撕裂了脆弱的灵魂。
江秋凉轻巧跳下了台阶, 他偏长的碎发随着他的动作飘扬, 他转过头,对着凌先眠轻轻翘了一下唇角。
红色灯光尚且未在他的眉目上染上古堡血夜的腥气,蓝色灯光又像是咸涩的海水,浸润了他的睫毛。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的光彩流转。
好看到让人移不开视线。
凌先眠不可避免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某个夜晚,酒吧的灯光撒在江秋凉的发梢上, 衬着少年安静的眉眼, 如同渲染气氛的水彩。江秋凉总有一种不同于旁人的沉静气质, 这种气质让他的灵魂落上了一层薄薄的雪。
就在凌先眠以为这一层雪会越积越厚的时候, 江秋凉突然碰了一下酒杯, 抬起眼。
酒吧细碎的灯光沉在他的眼底, 酒气熏染在眼角眉梢,化作了眼尾一点散不去的淡红。
他看着他, 问他这杯酒应该叫什么名字。
彼时, 凌先眠其实并没有怎么细想这个问题, 也许是酒吧的光线过于耀眼,也许是周围的人声过于嘈杂, 也许是酒吧驻唱歌手的金属耳环过于夺目, 他一时被夺走了所有的心神。
“破碎故事的心。”
凌先眠下意识说道,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个答案。
他至今记得自己说出这个答案的时候, 背景音中慵懒的女声正在哼唱那一句。
“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能停止怀念, 怀念你,怀念从前……”
一语成谶。
很多年后的今天,凌先眠又有一次理解了溃不成军这个词语。
江秋凉拉着他一路跑到了底层。
玻璃墙后的人鱼被警笛声吓到了,挤成了一堆,不过他们望向红蓝光线的眼神并不全然是恐怖的,除了恐惧之外,还有一种更加鲜明的情绪——
“我好像明白这个这个世界为什么要叫野生水族馆了。”
江秋凉拢起手,凑到凌先眠的耳边。
凌先眠明知道答案,还是忍不住问出声。
“为什么?”
他的声音被吞噬在刺耳的警笛声中,也不知道江秋凉有没有听清。
不过江秋凉很快给了他答案。
“因为我们也是被关在水族馆里的观赏物,这个世界,根本没有游客。无论是我,还是你,到了游戏副本的最后一分钟,都会变成它们中的一员。”
墙面的灰尘簌簌落下,地板发出了嘎吱的响动,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江秋凉松开抓住凌先眠的手,在一片混乱中张开手臂,脸上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自由。
“《海的女儿》中小美人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就是没有把那把刀捅进王子的胸膛。”地板在震颤,江秋凉的声线却意外的沉稳,“这个错误注定需要有人来纠正。”
楼上,隔着不远的地方,传来了此起彼伏收音机故障特有的电流声。
开始时,是第一声凄厉的尖笑声。
后来,很多的笑声叠在一起,穿插在警笛声中,久久回荡,一声未落,一声又起。
有金属砸在地上的声响,沉闷和尖锐混杂在一起。
是末世的幻象。
在混乱中,江秋凉和凌先眠同时伸出了手。
凌先眠先一步抓住了江秋凉的手腕。
不断有鲜红液体从楼上淌下来,起初是贴在台阶上的涓涓细流,后来竟然有了愈演愈烈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