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被淹没在后院的花丛中,卡尔站在暴雨中伸出双臂。
卡尔坐在钢琴前,很多的医生、护士、患者包围着他,这让他看上去像是身处在壮观的奥斯陆歌剧院中,所有的聚光灯皆汇聚在他的身上。
而他的眼中没有旁观者,没有黄昏,没有医院,甚至没有钢琴。
他的眼中,只有他自己。
这是——
古老的纳西索斯在低下头注视水中倒影的自己。
腐朽的浪漫主义,在风中生了芽,又轻易被锋利的黄昏光影割裂了。
江秋凉走过一栋栋建筑,偶尔有人或是明目张胆,或者偷偷地打量着他们,但是他就像是幻想中的卡尔一样,对旁人的注视视若无睹。
他知道怎么形容自己闻到的,22号精神病医院建筑的气味了。
那是消毒水被埋在草地下,终于在一个大雨夜炸裂,渗透出的气味。
或者说的更直白一些。
那是手术失败的患者躺在冰冷的台上,在惋惜声中,心跳归零的那一刻,身上散发出的气味。
浪漫的,腐朽的,癫狂的,急于求成又不得不亦步亦趋的。
独属于某一种人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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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江秋凉仰起头。
那是一栋相当古老的建筑,整体显现出独属于老建筑的灰白色调。尽管这么说,江秋凉还是认为,这栋建设从建设之初就是现在这样的颜色,也许会明亮一些, 但也就仅仅限于非常局限的一点,谈不上有多少值得说道的生机。
建筑边上的草地倒是郁郁葱葱,那一层近乎是不真实的翠绿衬得这栋建筑越发的滑稽可笑。有几株爬山虎妄图攀上黯淡的墙面,但是不管它们的根部看起来如何的强壮,如何的坚不可摧,攀爬在墙壁上的枝桠还是在不过一个人高的距离泄了气。
那些枝桠看起来瘦骨嶙峋,叶片尤其可怜, 焦黄焦黄的。
墙面上仿佛流淌着看不见的有毒液体, 一点点渗入爬山虎的体内。
和一路过来荒芜萧条的景色不同, 到了有建筑的区域, 终于有了点能让人呼吸过来的人气了。
草坪上, 穿着病号服的患者比江秋凉想象中的要多许多。
他们之中有人拿着扫帚正在扫地, 有人正提着水壶浇花,有人捧着厚重的书籍翻看, 也有人两手空空闲逛。
乍一看, 倒是和大学校园有些相似。
但是——
仔细一看, 就可以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这里距离树林有很长一段距离,草坪相当干净, 没有多余的落叶, 根本没有用扫帚清扫的价值。
空气中的湿度很高, 根据脚下泥土松软的质感和草尖潮湿的水汽, 这里应该不久前落过一场雨,浇水显得没有什么必要。
书籍是厚重的, 但是看书的人显得不太有耐心,翻书的速度很快,仿佛在模仿绝世天才,而且,书拿反了。
两手空空闲逛当然无可挑剔,江秋凉也经常干出这样的事,但是嘴里念念叨叨就显得不太正常了。
最为绵长的恐惧,不是血淋淋的残肢断臂,而是不动声色的后知后觉。
“后院本来有个很漂亮的花园,不过现在不是春夏季节,那片区域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观赏的价值。”
雷切尔似乎没有在这里多做停留的准备,一行人从A区的建筑前走过。
这里似乎很少有外来者,草坪上原本各做各事的患者们纷纷停下了手头的工作,或是诧异,或是冷漠地望着他们的方向。
被这些目光紧紧跟随着,江秋凉感觉灯塔的光又一次穿透层层迷雾,照在了他的身上。
“他们中有被诊断出抑郁症、精神分裂症、躁郁症、双向情感障碍……总之,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太一样。”
“卡尔,他……”
江秋凉的话还没有问完,骤然刹住了语音。
尽管草地提供了绝佳的隐匿,但是江秋凉还是敏感地捕捉到了身后一些细碎的响声——
有人跟在他们后面!
“小心。”
几乎是在察觉到异动的瞬间,江秋凉听见了凌先眠的声音,他的音量压的很低,语速很快。
江秋凉立刻转过身,后退了两步,凌先眠松开了一路上握着他的手,挡在了江秋凉的身前。
是之前那个两手空空不知道在念叨什么的男人。
被凌先眠挡住视线的前一刻,江秋凉捕捉到了那个男人的目光。
男人的视线没有落在更加靠近自己的凌先眠身上,也没有落在更加熟悉的雷切尔一行人身上,他的视线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弯钩,死死钉在江秋凉的身上。
那双眼睛中没有半分的掩饰,江秋凉明晃晃看见了他眼中的挣扎和疯狂。
这种深深的,渗人的眼神,绝对不会出现在任何一个正常人的身上。
“你干什么?”
在凌先眠的背后,江秋凉听见了凌先眠厉声的询问。
江秋凉很少听见凌先眠用这种严厉的语气表示过不耐烦的情绪,即使是和自己重逢那一次,他在雨中也保持着基本的绅士。
雷切尔一行人听见了动静,停下脚步,几个人齐刷刷盯着突然跟过来的男人。
江秋凉并不惧怕男人的目光,他从凌先眠身后走出来,和他并肩而立。
男人被凌先眠短短的四个字吓得瑟缩了一下,他蜷起肩膀,牢牢抱住了自己的手臂,但是目光还是不甘心的,偷偷落在江秋凉的身上。
“怎么了?”
这次是江秋凉开口,他的语气中没有任何的情绪,平淡到像是在询问今天的天气。
“血……”
男人听见江秋凉的话,一直颤抖着的青紫色嘴唇终于嗫嚅了一下,艰难地挤出了一个字。
“血?”江秋凉不是很能理解一个字所想要表达出来的含义,“你的意思是我身上有血吗?”
男人快速扫了一下江秋凉的眼睛,又像是触电一样迅速收回了视线。
他再次不安地搓了搓自己的手臂,似乎是想要通过这个动作来寻找到一点安全感。
过了几秒之后,他才眼神飘忽的,很快点了点头。
“据气象台预计……寒潮……最冷的寒潮即将到来……注意防护……”
他几个字,几个字将话艰难挤出来,形成了一段支离破碎的语句。
江秋凉听着他的话,猛地反应过来,这是他在游戏之外听见的,有关奥斯陆的气象播报。
男人说的不是血,而是雪。
他想要表达的意思,不是江秋凉身上有血,而是江秋凉身上有雪。
江秋凉下意识抬起自己的手臂,他的身上并没有男人口中的雪。
男人盯着他抬起的手臂,更准确的说,是他左手手腕上的伤疤,爬满了红血丝的眼睛突然睁得很大。他突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不似是人声的尖叫,像是所有控制理智的神经在顷刻间崩断,猛地扑向了江秋凉。
男人的动作来得相当突然,短到几乎不能用一秒两秒来衡量。
江秋凉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他处于本能退后,做出了一个防御的姿势。
男人根本没有触碰到江秋凉任何一寸的皮肤。
在他发出攻击性动作的那一刻,凌先眠早有防备似的,正好挪到了他准备攻击的前方。就在他扑过来,双脚还没有着地,凌先眠已经用右手卡住了他的喉咙,狠狠把他甩在了地上。
凌先眠这下比他更为凶狠,男人像是一堆被扔到垃圾箱里的垃圾,狼狈地倒在了湿漉漉的草地上。
跟在雷切尔身后的那个人在几秒钟的难以置信之后,终于后知后觉恢复了神志,纷纷手忙脚乱上前,挡在了倒在地上哈气的男人和凌先眠之间。
看这架势,更像是为了防止凌先眠一个冲动上去把患者给杀了。
“把他带去C区吧。”
雷切尔没有再多说什么,她没有理会男人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发出的一连串痛苦的哀嚎,而是笑着对江秋凉和凌先眠说道:“走吧,让我们遗忘这个不愉快的小插曲。”
小插曲。
是啊,在精神病医生眼中,这不过是一个司空见惯,不足为道的小插曲而已。
江秋凉想到,凌先眠也学过精神病学。
彼时,两人已经分开,如果说他研究金融学是为了回去继承家业,那么……
江秋凉突然感觉喉间一阵干涩,他故意落后几步,悄悄试着调整成一个稀松寻常的语调,去状似无意地询问凌先眠。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凌先眠看向他,他的眼中尚且残留着些许凉薄,不过这点寒意很快在与江秋凉的对视中冲散了。
“你说吧。”
“你……”江秋凉寻找了一个最为平平无奇的问法,“你为什么会想到去学精神病学?”
凌先眠的脚步很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为什么会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就……突然好奇。”
“有两种说法,你想听哪个?”
“我能都听听吗?”
“可以。”
凌先眠的语句很温柔,温柔到江秋凉以为他在捧着一把糖哄他。
“觉得有意思,就去学了。”
江秋凉闻言,抿了一下嘴唇,在他的意料之中,很凌先眠的回答。
“当别人问起我,我都是这么回答的。”
江秋凉抬眸:“那要是我问呢?”
“我可以告诉你更加具体,更加真实的原因。”
江秋凉在等待他的答案。
“有个人告诉过我,福柯写过这样一句话,疯癫应当被允许存在,一个恐惧、压抑的社会把任何与众不同的人宣判为有病。”凌先眠不知回想起了什么,唇角弯了一下,“他很认同那句话。”
江秋凉的呼吸慢了下来。
“所以,”江秋凉试探着开口,“你学习精神病学,是因为他?”
凌先眠漆黑的眸中映出江秋凉的身影:“对,是因为他。”
江秋凉张了张口,潮湿的水汽涌进他的喉管,他却觉得自己的整个喉管干涩到可怕。
“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为了一个抛弃你的人,值得吗?”
凌先眠没有一秒的犹豫:“值得。”
“为了一个抛弃你的人,设计造疯者游戏,也是值得的吗?”
这次,凌先眠没有立刻回答,他似乎是在思考。
良久之后,久到江秋凉以为他不会回答。
“我从来没有和你承认过,自己是造疯者游戏的设计师。”
雷切尔告诉他们,之前住着卡尔的B区到了。凌先眠的声音轻的像是一片一吹就走的树叶,融化在了迷茫的雾气中。
江秋凉没有听见凌先眠的话,问他说了什么。
“没有,”凌先眠摇了摇头,似是无可奈何,“无关紧要的小事。”
江秋凉没有继续多问什么。
他的思绪沉浸在凌先眠刚才给出的答案上,凌先眠学习精神病学,真的只是因为他一句简单的话吗?那时离开的人,提出分手的人,他们之中选择了背叛,选择了遗忘的人,分明都是他。
“我在奥斯陆这么多年,”江秋凉问凌先眠,“你不恨我吗?”
“恨啊。”凌先眠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怎么能不恨呢?”
江秋凉的心脏被人揪起一般的疼痛。
“其实,也没有那么恨。”
凌先眠突然问江秋凉:“我不知道你的记忆恢复到哪里了,你有想过自己选择奥斯陆的原因吗?”
是什么把你留在了奥斯陆的冬天?
江秋凉又一次想到了那个问题。
一个他意识到之后,苦苦寻觅,却始终求不得答案的问题。
记忆似乎一直在阻止他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江秋凉没想到,凌先眠会主动提到它。
“为什么?”
凌先眠看向他,话语像是落在秋日江面上的枯叶。
“我记得,我和你提起过,以后我们一起出国,去世俗可以接受我们的地方,一直待到死去。当时你问我,想去哪里。”
“其实我当时也没有想好,想着以后有机会亲自带你一起去,于是先随便给了你一个地名。”
“那个地名,就是奥斯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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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疯癫应当被允许存在,一个恐惧、压抑的社会把任何与众不同的人宣判为有病。
——福柯《疯癫与文明》
没错,福柯又又又出现了。
填平了两个坑,又挖了一个大坑,不愧是我官某人(骄傲脸
他知道自己心甘情愿留在奥斯陆这么多年, 潜意识中迟迟不肯离去的原因了。
不是因为习惯,也不是因为不舍。
他在等一个人。
即使失去了所有有关凌先眠的记忆,这五年,他也没有离开奥斯陆一步。
是凌先眠, 把他留在了奥斯陆的冬天。
记忆可以遗忘, 但是情感不会。所以就算是失去了记忆, 情感依然避无可避。
这一刻,江秋凉任由滔天的情感吞没自己。
“B区很危险,而且卡尔的房间已经被清理过,腾出给别人住了。”
游戏不会因为他的情感波动而暂停,雷切尔继续说着, 所有的程序就像是刀子刻在坚硬的石块上, 不会因为一次海浪的袭来而消失不见。
相比于A区, B区要安静许多。
草坪上没有走来走去的病人, 所有的门窗都是关着的。
江秋凉抬起头, 窗棂的颜色泛出不健康的青色, 镶嵌在黯淡的墙面上,仿佛时间留下的青苔。
“B区有多少病人?”
“不到八十个。”雷切尔的脚步不停, 他们朝着几栋被铁丝网包围着的建筑走去, “因为需要单独的房间, B区的床位总是很紧张的,有的时候我们不得不暂时将有些情况严重的病人安置在A区。”
“暂时?”
“对, 暂时。病情变化是常有的事, 定期把病情好转的病人挪出B区是很有必要的。而且……”雷切尔突然笑了一声, “死亡是很常见的存在。”
死亡是很常见的存在。
很冷漠的话语, 谈起生死,就像是谈起午饭。
没有人会特别在意某一个人的死亡, 就像是不会关心午饭里面有没有添加胡萝卜一样。
“是自然死亡吗?”
“不,”雷切尔斩钉截铁地否认了这个观点,“不是自然死亡。”
那是什么?
江秋凉没有再次提出疑问,他不由想起了那个男人被拖住去C区时,歇斯底里的吼叫。
有一种可能性窜入了他的脑海。
由电网铸成的高墙之外,雷切尔对门口的男人点头示意,大门很快被打开,又在他们的身后怦然闭合。
“D区只有这一个入口,通常是会有人把守的。”雷切尔解释道,“你们拥有在四区之间通行的权力,不过需要特别注意的是,凌晨的零点到四点之间门口是没有守卫的,电网会开启高强度的电流保护,为了生命安全,请不要靠近这里。”
不断有医生和护士从D区走进走出,相比于患者,他们的神情就显得正常许多。
“我先带你们去洛夫医生的房间,他的房间从事发之后没有人进去过,可能会有一些线索。”
“我方便去一下老院长的房间吗?”江秋凉问她。
“可以是可以……”雷切尔闻言一愣,“你为什么会想要去看老院长的房间呢?他的房间现在虽然还空着,但是已经打扫过了。他去世有一段时间了,生活的痕迹应该都被清理的差不多了。”
江秋凉随口用凌先眠的话来搪塞她:“觉得有意思,就想去看一看。”
果然,在他话说完的同时,凌先眠的目光突然投了过来。
有意思……
雷切尔显然无法理解这种觉得死人的房间有意思的观点,她秀气的眉毛微微皱起,眉目之间渗透出几分苍白,不过礼貌的修养还是将她拽回到了此刻的处境之中。
“也可以。”雷切尔硬邦邦答应了一句,“洛夫医生和老院长住在同一栋的上下层,看一下也是方便的。”
于是几个人先后看了洛夫医生和老院长的房间。
洛夫医生的房间在三楼,正如雷切尔所言,这里存留着许多生活的痕迹。
打开的钢笔,写了一半的纸张,夹在某一页凸出的书籍。
没来得及整理的床铺,剩下一大半的咖啡罐子,随意摆放在门口的拖鞋。
房间里的所有物品都以一种充满生活气息的方式摆放着,洛夫医生杀害卡尔的那一天,是在寻常不过的一天,起码他自己在当天离开房间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之后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所以……是冲动杀人?
江秋凉随手拿起桌上的纸张,那是一段学术性极强的评议,分析着精神病学最为时新的观点。
字迹清楚,行距固定,字迹之间的墨水没有明显的汇聚或者是断裂。
当事人在写下这半页文字,直至搁笔的整个过程,心态应当是极其平和的。